第三次的告白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到來。

他們約在河畔旁的公園，沒有什麼特別的行程，只是為了約出來而約出來。類似的事情已經有過很多次，在茂夫上大學前的那齣青春戲碼後，靈幻時不時就會把茂夫找出來。

有時候是吃飯、有時候是處理委託、有時候是去彼此的住處看電影、有時候就只是單純出來走走。訊息也三三兩兩地傳來，考試加油、你中午吃什麼、早上有沒有睡過頭、熬夜不要太誇張、多趁現在玩一玩等等等等。聯絡總不會過多，但從未斷過，幽微卻實在地連起遠在兩地的他倆。

遲鈍如茂夫，也知道靈幻有在自己身上多花些心思。他有些愧疚、又有些得意。

是愛也好，是容許也好，只有他才有這樣的待遇，他是特別的。

這樣的自信不光彩，一口吃下去卻能緩解胃袋裡搗亂的焦慮與憂心，尾韻還有一點滲進心底的甜，糖蜜牢牢裹住那顆敏感的脆弱的心。他覺得好多了，即便一個人睡在小小的單人房中也不會寂寞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16歲到18歲的那兩年過得不太踏實。像是在一片望不見盡頭的大海中尋找方向，他想上岸，可是要往哪個方向才是陸地，他不曉得。超能力除了能飛以外一點用也沒有，過往的經驗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他就這麼在波濤之間迷失方向，直到遠方的燈塔指引出明亮的方向，他才悠悠朝有男人的地方而去。

他確實是被靈幻所救了。茂夫想，自己總是被靈幻所救，他逐漸能判斷出那是一種出於愛的舉動。可茂夫又感到一絲不滿，難道他就無法拯救靈幻嗎？

這讓他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沒有辦法。茂夫在燈塔的指引下更有餘裕，他一邊向彼方游去，一邊提升自我；他希望上岸之時，自己也能不動的燈塔帶來外界的美。順帶一提，這只是比喻。

時間就這麼平穩而瑣碎地過去了。

回到現在。茂夫遠遠就發現靈幻坐在靠近樹蔭的長椅，手上拿著一本小書，看上去讀得很認真，地上小草跟隨他翻頁的動作搖擺。茂夫發現自己既想把這畫面永遠保存下來，又想趕快走到那人身邊，免得長椅特地留下的位子被人佔走了。左思右想後，他選擇了後者，披戴滿身的春意來到靈幻面前。

於是靈幻看到茂夫時不禁柔軟地笑了出來，他拿掉眼鏡，勾勾手指要茂夫低下來些。羊毛外套毛絨的布料蹭過臉頰與嘴唇，收手時靈幻手上多出了一片綠葉。

「我還以為您要吻我呢。」隨著年紀增長，茂夫的臉皮變厚不少，有樣學樣地對自家師父厚顏無恥。
「大白天的你在想些什麼啊。」靈幻扔了兩顆白眼，回嘴的重點卻放在不合時宜。所以換個時間就可以了嗎？茂夫想。

趁著靈幻收書，茂夫繼續偷偷觀察這在春天中夾帶秋意的男人，看他的碎髮像稻穗、看他的眼眸像核桃……微風徐徐，掀起靈幻的瀏海，一道透明如蟬翼的疤痕進入茂夫眼簾，他瞬間掉入時光隧道，記憶歸位於強風大作的那天。

啊。

茂夫眨眨眼，一半的感官回到那破壞與創建並存的一天。他看見男人奮不顧身地來、傷痕累累地喊，最後破破爛爛地掏出真心。茂夫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但過去他總注意自己，將重點放在最終達到的自我接納。現在看到那道留在靈幻額上的傷痕，他才忽然想起，這個人那天與赴死無異的舉止。

幽暗的隧道底端透進來一束光，細碎的聲音轉瞬即逝，但茂夫這次好好握住了那些朦朧的字句。對小孩的容許再也無法掩飾底下深刻的愛，茂夫終於明白，他一直是被愛著的。

靈幻的愛早在十數年前報到，以最幽微最細小卻最奮不顧身的行動訴說著。

我愛你。

早在你仍是個孩子。

茂夫眨眨眼，風已經停了，飛揚的瀏海回到原處，但茂夫已然知曉底下藏著的東西了。

「您愛我。」
「龍套，有自信是好事，但太突然會讓人困惑喔。」
「您明明就愛我，卻先給我保留的答案。如果是要放我走，這幾年您又跟我藕斷絲連……這不合理。」
「你講得很難聽耶，我作為師父關心徒弟很奇怪嗎？」

茂夫皺眉，靈幻的舉動太矛盾了，他只能找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其實您根本沒想過拒絕我。」

靈幻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他可能想說自己話題跳痛得很，不過因某些原因作罷。

「對啊。」他說得風輕雲淡，「因為我也喜歡你啊。」

那您是在拖延個什麼勁的？眼神能殺人的茂夫死盯著靈幻。金髮男人顯然是聽到黑眼中寫著的字句，整個人躺到椅背上，一副沒勁的模樣，和多年前那場拚上性命的告白很不一樣。

對啊，我也喜歡你啊，沒錯啊。可這也不代表我一定要跟你交往吧？

好啦，別那樣看我。該怎麼說呢……年齡差、同性、師徒身分、旁人的觀感，諸如此類的因素是我不直接答應的原因。

……的其中一部份。茂夫看見靈幻偷偷抓緊了把手，他可能不如表面上那樣冷靜。要騙子說真心話總是格外難，茂夫意識到這場告白之於靈幻與他國中那時可能沒有多少區別。

那麼茂夫會對這場告白獻上最高的敬意與專心，他給予靈幻空間，等待對方做好準備開口。

「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靈幻輕輕嘆息，聲音之小，像是落葉飛花就能蓋過去似的。

查覺到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影山茂夫這人在靈幻的生命中佔有過多的空間了。他那顆輕飄飄的無所居所的心，因這黑髮的孩子有了落地的重量，沒有他已經不行了。

他這顆心給出去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不，其實給不給出去都是一樣的，早在茂夫踏入相談所的那天，他就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了。時光在熱茶、章魚燒與三個一百元硬幣中摺疊，色彩一點一滴漆上小小的辦公室；指著別人的手指之後有四隻朝向自己，道出的言語也是同樣。

每一顆心的重量都是一樣的，為了換得那顆年幼卻在墜落的心臟，靈幻拿出了自己的作為交換。道理好像也不是那麼難理解，可實際能做到的僅有少少幾人。

「我喜歡你啊。」靈幻的聲音聽來悶悶的，甚至有點賭氣，「別說過去，未來我也不可能再這麼喜歡一個人了，大概連下輩子的份都用掉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最淡泊的人，到頭來卻在一個小了十四歲的孩子身上栽了一生，真是沒面子，怕不是說謊的報應。靈幻還是實際，他不奢求茂夫能抱有與他同等的感情，沒這方面的情感也好，能看著他幸福快樂靈幻就開心。

這下還加了一個獻身屬性，想來也是有點噁心。

「可是你卻跑來說喜歡我，隔一天還說要把初吻給我保管。」
「我那時候想的是，你是在小看我嗎？你想拿青春期一時的衝動和盲目跟我比嗎？」

可靈幻雖然實際，心底卻保有一部分童稚的任性。他想，這小子憑什麼啊，憑什麼這麼輕易就把愛說出口，他可是做好了一輩子保守秘密的覺悟了，這小子憑什麼啊。

他從沒這麼想任性過。後來的等你長大、以及初吻的保留，都是從那小小的氣不過而來。

「不過啊，當我看到你哭了——記得嗎？你18歲要去大學前，有一天喝醉來我家住了一晚。看到你的眼淚，我就覺得，我在搞什麼啊？」

冰涼淚水打在臉頰的瞬間，靈幻覺得自己的任性、尊嚴、脾氣，隨便怎樣都好了，那些東西全都不值得一提。

自己喜歡的人都哭了，還有什麼是更重要的？

「對啊，其實我只是希望你開開心心而已。誰不想看到喜歡的人快樂？」靈幻喃喃說，眼神有些失了焦距，「所以如果跟我在一起會讓你開心的話，那就這樣吧。」

「說完啦。抱歉啊，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麼麻煩。」喜歡上我這種的也算你倒楣。金髮男人擺擺手，雙眼回神的同時也帶回些許嘲諷，對著自己的。茂夫不喜歡他那樣，所以握住他的雙手，令靈幻的雙眼裡都是自己。

「不管您是怎樣的大人，我都愛您。」

您說的我都聽懂了，您是最狡猾最膽小又最沒大人樣的大人。可也是這樣的您救了我，永遠不會棄我於不顧，所以我愛您。

不等靈幻反應，茂夫就這麼一路講下去。他沒有多冷靜，一直在流手汗和不小心咬到舌頭之間掙扎，畢竟靈幻的坦白來得突然又龐大，至今都沒想過這情感之深厚的茂夫幾乎要在愛之中滅頂。他努力抬起頭來，大口呼吸，眼神緊張而真摯。

我很笨拙。很自我中心。很不懂得體諒其他人的心情。

我很任性。只想聽自己想聽的話。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很壞。會否定不合我意的東西。會無視與我無關的事情。會耽溺來自幸運的幸福。會獨佔不只為我的溫柔。

我不是個好大人。

但我篤定您會愛這樣的我。

「靈幻師父，我已經和初次見面時的您一樣歲數了。」
「喔，時間過得真快呀。」
「我也已經結束試用研習期，下個月就要從總公司調回調味市了。」
「可喜可賀，晚上去吃燒肉慶祝嗎？」
「我覺得、我應該已經能以大人自稱了！所以——」

方才大口吸入的空氣在胸腔醞釀，等著要與愛意一起噴發而出。他等這一刻好久了，九年的光陰打落在他周身，四處尋覓去處；旁人的聲音遠去、風兒止息，初成的男人在櫻花落下的瞬間終於開口。

「請讓我和您——唔？」

話還沒說完，嘴唇上就多出一個柔軟的觸感。茂夫還記得那彷彿心頭被羽毛搔刮的癢意從何而來，他在極近距離聽到靈幻的輕笑，金髮的短髮柔軟抵在黑色的額髮上。

「大人都搞既成事實這套啦，你還太嫩了。」

靈幻不像七年前那樣親完就退開，而是留在茂夫的肩上。他很溫暖，像是春日陽光、像是一隻享受午睡的貓。

「小鬼，還要問答案嗎？」
「……呃，您真的不聽我說完嗎？」
「幹嘛，」懶洋洋窩在身上的靈幻動了下，從下方看他，「你該不會是要說請讓我和您收回初吻吧？」
「不是，我要說的是請您和我結婚。」
「明明我們都還沒交往？」
「我想，前幾年我們都在做類似的事情了，跳過也沒關係吧。」

面對茂夫的理直氣壯，靈幻說他簡直是把黑的說成白的，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您覺得不妥嗎？」
「沒啊，你開心我就開心，剛才不是說過了。」靈幻的發言聽起來有些責備的意味，可語氣滿是寵溺。他伸出左手，在茂夫眼前晃了晃，說你要是有帶戒指就給我套上吧，大人要懂得乘勝追擊。
「啊，我還沒買戒指。」
「啊？」
「我覺得戒指這麼重要的東西，還是一起去買比較好吧。我也想知道師父喜歡怎樣的款式。」

茂夫，理直氣壯、但重點好像哪裡怪怪。他說完忽然發現這樣靈幻伸出的手要無功而返，有點寂寞。他手忙腳亂了半刻，最後毅然決然站起身，跑去前面的草地埋頭苦幹。

回來的時候，他帶上了一個小小的戰利品，套上靈幻象徵永恆與愛的指節。

「現在就先這樣忍耐一下吧，靈幻師父。」

靈幻望向自己多出一個四葉草戒指的無名指，不禁笑出眼淚來。

「看來你還是長不大啊，龍套！」

-完

Keep Me Warm這次聽的是這首

初衷是想寫真的有點長不大的茂夫，但又覺得茂夫好像一直在哭太過暴露我的性癖，所以第三篇我寫了三個版本，前兩個都是被我砍掉的哭哭大茂
與此相對的是真的很喜歡徒弟的師匠。其實這兩個人完全沒有問題，青春疼痛文學都是來自茂夫的青春期敏感心思，他家師父愛他愛到不行根本沒有障礙
總之恭喜他們哈皮結婚了，我一邊想著寫完這篇就該趕稿，手一邊很誠實地開了下一個坑也是很欠打

膽小但又替茂夫著想的師匠及勇往且不放棄的茂夫真的是很合QQ
我覺得在家人和師匠的寵愛之下茂夫會是有點長不大但又不會恃寵而驕的好寶寶Q

liquidOAO: 這對師徒真的是處處互補，好氣，不結婚怎麼行 趕緊讓他們下戲後就去買戒指
茂夫我覺得很值得探究的一點是，他有時候會對自己享有的愛與關懷沒有自覺，但一旦注意到後就會努力付出行動來感謝！好寶寶是懂得感謝他人的好寶寶

[靈能百分百│茂靈無差]長不大[G] - 在水裡寫字也把整篇都放上水裡了

因為青春期的心實在太過敏感害怕受傷，才會沒發現他家師父明明那麼顯而易見的愛著他嗎QQ
好喜歡茂夫說自己被靈幻拯救後也想反過來拯救師父的那一段！！燈塔的比喻簡直戳進心坎QQ
也好喜歡您寫淡泊一生的靈幻難得那麼赤裸裸又同樣顫抖的交付自己的真心，正因為是狡猾慣了的大人，才在說出真心話時格外侷促吧
唉，雙向暗戀就是很好看啊
謝謝您寫出這麼讚的青春傷痛文學，互相拯救就很原作啊啊啊

您太誇QQQQQQQ嗚嗚嗚嗚嗚嗚我真的太幸福了何德何能看到這麼好的文TTTTTTTTTTT 好喜歡靈幻心裡的感觸也覺得他真的就是這樣！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把這份喜歡留在心裡 即使是賭氣也是那樣的溫柔QQQQQQ怎麼可以把茂靈詮釋得那麼好喇 長不大＆總是理直氣壯重點又放在奇怪地方的茂夫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she33882: 要察覺愛的存在也是需要見識的，當一件事過於理所當然自然就不會注意到那有多重要，茂夫對於師匠的愛也是這種感覺吧，長大之後才會知道那有多深重 當能注意到這點，他才算是真的長大了，在師匠面前成為足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耶這邊也謝謝您的喜歡！青春傷痛其實都只是附加的一點調味料，這對師徒只是有點鬧彆扭而已

Benchiii99: 您太誇張啦但謝謝您ㄉ喜歡……每篇都給我留言簡直不要太愛……愛您 （好
師匠的賭氣其實也算是一種撒嬌跟示軟的表現吧，想測試看看茂夫能不能在這樣的考驗下還堅持自己的心情，怎麼好像變成師匠版的告白篇ㄌ！！但師匠還是最疼茂夫ㄌ 別說砸石頭了讓他哭哭都心疼 理所當然馬上敗下陣來 &茂夫就是要繼續不會讀空氣在師匠面前霸道才是茂夫 他就是知道師匠會寵他 哼哼

順便預告一下，下一篇是不太開心的師徒 我在猶豫過年放這個會不會太欠打（會

那只好再寫一篇色色師徒番外來補償了

shiuwa_: 我不會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