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以往相同的每一天,在黑暗的寢室裡醒來。
張口呼吸,試著將停滯的空氣吸進身體,試著恢復起身的力氣。
曲起雙腿,使著手肘撐往石造的床面,一點一點地,將自己拉起,從黑暗的夢裡醒來,面對這個同樣黑暗的世界。
『神選之子,您醒了嗎?』
從掛著厚重布簾的門外傳來的,是自己熟悉不過的聲音,屬於長老的聲音。
催促著自己撐著還迷茫無力的身子爬起,拾起寬鬆的衣物套上身體。
『今天是您的生日,請盡快準備好到宮殿前吧,人們都在等候您了。』
還睜不開的眼睛無法看到長老的神情,自己習慣性地對任何吩咐都點點頭,在隨之上前攙扶自己的侍女們幫助下,走向梳洗的場所。
『今天,很高興能與各位分享這股喜悅,願今年的雨季,也能如同以往那樣豐潤……』
在刺眼的陽光底下,自己在宮殿前,說著每年都相同的話語,露出自己已經習慣到、幾乎不需花費力氣就能露出的微笑,伸展著指尖,為人們施以祝福。
『今年一定會是個好年!』
『有神選大人在,我們一定能吃飽喝足的!』
『神選大人!請多多賜下甘霖吧!』
跟侍女們一起替上前祈福的居民倒著今天才會給人們喝的、向鄰國買來的酒,聽著臉上洋溢期待的人們說的話語,這一切,總讓自己感覺十分地不真實。
自己根本不能保證那些期盼能夠實現。
即使未能實現,自己也不會受到責罵,只會被加倍關心,投以深切的期待,隨著未能降雨的日子,一天天變得更沉重。
『今天大家送來了很多東西呢,神選大人,有想吃的嗎?』
侍女們露出微笑端來了居民們特地採摘的嫩芽,是前幾天雨後新長出來的,是自己的餐食裡幾乎從未缺席過的珍貴菜色。
『我想休息了,給大家吃吧。』
搖了搖頭,自己露出微笑,在侍女們替自己卸下華麗的服裝後,走回了厚重布幕之後的寢室。
與睜開眼的每一天無異的,自己的生日。
被黑暗與寧靜包圍的瞬間,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確認自己仍然活著。
因為口乾而喝下的珍貴水滴,示意著自己依然是那個無能為力的凡人。
「…………、」
微暗的室內,酸澀的眼皮與身體的不適令自己放棄了起身的念頭。
自己,做了夢嗎?
還是睜開眼睛之後,自己會看到相同的光景呢?
那黑暗的房間,留不住任何事物的地方,自己彷若行屍走肉……如同一件物品被安放在櫃上的地方。
自己幾乎要忘了曾經生活在那裡。
與此同時,感受到和煦陽光、濕潤的空氣,鮮翠的大地與晴朗的天空後,自己就愈加遺忘了那紅色土地。
在某個人給予的溫暖底下,拋開了手裡緊握的東西,讓自己輕鬆、花了時間讓自己開心,為了自己的事情而有了計畫與期待。
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曾真正擁有過任何事物,忘記了……自己本應,沒有任何權力為自己而活……
湧上眼眶的淚水讓自己不得已睜開了眼睛。
模糊的、朦朧的光點,伴隨淺淺的溫度以及輕飄飄的觸感彿上了自己的胸口。
「……奶油嗎?」
從棉被的觸感底下抬起手,試著撫摸那些許溫度的來源,熟悉又奇妙的感觸,讓自己再度眨了眨眼恢復視線。
「……你跟著我一起出來了嗎?」
那是被自己取名為『奶油』的妖精,多半是、自己被迫走出工房時,跟著自己一起出來的吧。
那是自己存在於這異地的證明。
「……」
捧起那團輕巧的光芒,想就著這股淡淡的熱度汲取一些溫暖,卻覺得身體還是冷得令自己發顫。
「對不起……」
從頰邊滑落的水珠輕輕地碰到了光團邊彈開了,下意識不希望妖精受到自己影響而抬起頭想止住淚水,卻只是讓自己哽咽。
自己,沒有辦法從這股深深的懺悔中脫身。
自己明明知道,自己這雙手裡從來就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
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因為,有故鄉的幫助、是故鄉的大家努力的結果,是自己榨取了他們原本可以得到的事物,只為了來到這裡,嘗試做出能夠改變人們生活的努力。
自己本應是這樣的。
身上的衣物、住所、金錢、擁有的一切……
全部都是……故鄉所有。
吸食故鄉的人們給予的一切成長的自己,是不被允許擁有自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應為了故鄉、讓故鄉的大家,生活能夠變得更好。
自己明明知道的。
沒有做好這些的自己,在以為自己擁有的一切被奪走……不、被收回以後,感受到喪失與被剝奪的痛苦,讓自己幾乎要睜不開眼。
那明明就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是嗎?
這一切、自己的棲身之所、自己擁有的事物,原本,就不是自己的。
即使試著說服自己也在此努力過、工作有了收入、替自己買了東西……但那些,比起故鄉為自己付出的,簡直只是大漠裡的一粒沙般微不足道。
自己根本就沒有好過的權利。
花費時間只為了讓自己開心、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暫時拋下故鄉大家的需求,無恥地用著故鄉給予自己的一切,在這裡過著舒適的日子。
即使自己未曾親眼見過,卻也覺得故鄉的大家對自己露出的嫌惡眼神,快把自己逼到不敢抬起視線了。
「……嗚、……」
自己怎麼會這樣呢?
以為這遙遠的異地,就沒人會管自己了嗎?
以為連特地前來的天都願意支持自己,就肆無忌憚了嗎?
「天……」
自己只是拖累了天、讓他陪著自己一起拋去了義務。
自己只是想著想與他在一起、享受開心的每一天、向他索求著自己本應不能夠擁有的……愛。
自己已經越矩到什麼程度了呢?
如果是長老看見的話,他會如何懲罰自己、懲罰天呢?
如果長老……已經將長老的位子傳給了海,他又會……怎麼對待天呢……
“我以長老的名義收回這裡的一切,你現在就離開吧。”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多說,在自己打開工房大門看見了海、聽到他接任長老的事情以後,隨之而來,幾乎無法思考的瞬間。
毫無作為的自己,失去了從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即使是現在,自己也軟弱的……只能依靠天的幫忙。
如果長老要求天離開、或者回到故鄉的話,自己……自己,該怎麼辦?
絲毫不明白自己的處境,跟天說過會保護他的自己,這個時候,竟然還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嗎……
「奶油……天,回工房了嗎?」
聽到自己的詢問,妖精擺動著觸角回應了自己。
「是嗎……」
環顧四週,確認了這裡多半是自己早上才來過的、莫里森先生的旅館後,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床上起身。
「…………」
緊握著拳頭,即使光是想起方才的事情,就止不住手裡的顫抖。
但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哪怕只是讓天可以脫身,也是有意義的事情……
自己不敢去想如果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話會如何。
卻也不敢去想,自己能不能擁有能力,讓自己跟天都……啊啊,僅是想到這裡,腳步就動彈不得,自己原來是這麼懦弱的人嗎……
自己確實連談判的餘地也沒有,就連跟天的關係,也是仰賴天的主動與關懷才得以成立,這樣的自己該用什麼去說服海、說服現在是長老的海呢?
自己擁有的,只有這副身體、這股意識、以及思考的能力。
自己甚至不敢肯定身體是不是屬於自己,僅只是因為、自己能控制這副身體、與身體共存亡罷了。
但這樣就足夠了。
就算結果是自己必須無止盡地做著勞累的事,如果能讓天脫身的話,那也值得。
天……大概不會讓自己這麼做吧。
即使只是自己妄自的想像,也因此感覺胸口有了些許勇氣。
自己真的……是非常、喜愛著他的。
這絕不是虛假地如同自己擁有過的一切那樣的事情。
再次深呼吸,自己隨手將床被折好,下樓向老闆莫里森先生借了足以保暖的衣物與還算合腳的鞋,將奶油收進領口底下,前往了工房——自己曾經以為擁有過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