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任務】鬼靈節

兩年一度的鬼靈節，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交會、是生者祭奠亡者的節日。
對於活在現在的人們來說，故人與往事仍然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一起活在他們的記憶與心中。

　　即將離開海灣村的時候，吟遊詩人與胖丁從人們雀躍的討論之中，聽說了沿海市集的主辦單位，打算在今晚舉辦「天祈巡島闖關」的活動消息。

　　那似乎是專門為了鬼靈節設計的特別企畫，邀請島嶼居民在鬼靈節的夜晚巡遊各個村莊集章。假如側耳傾聽，還能聽見沿途發送集點卡的女子語調高昂，似乎相當樂見大家一同共襄盛舉，一起度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晚上。

　　不過，早已有了預定計畫的一人一寶並沒有因此駐足，他們向熟識的人溫言道別，婉拒了參加活動的邀請後，便在夕陽西沉前踏上了前往山地村的人徑，相偕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抵達了層層石階間的某間石房。

　　詩人抬起頭，還沒來得及確認或發話，在門前廣場玩耍的孩子們便先發現了他們的來訪，此起彼落的呼喊歡迎著客人的到來，是熟識多年之後賓至如歸的迎接。

　　年紀都還沒成年的孩子們才剛對屋裡喊了聲有客人來了，就急急忙忙拉住造訪的蘭尼與胖丁，一邊說等等可以一起吃飯、一邊提晚點想唱歌的歌單，女孩把胖丁抱進懷裡，男孩更是直接勾住了蘭尼的臂彎，字裡行間透露的都是對他們來訪的歡迎之情。

　　「蘭尼哥哥終於來啦？你們好慢好慢……」

　　「爸爸、媽媽、爺爺──詩人哥哥跟胖胖來找我們吃晚餐了！」

　　「蘭尼哥哥要多吃一點，不然會跟我們一樣長不高……」

　　「詩人哥哥、胖胖！快點進來，媽媽說今天的晚餐是做南瓜料理呦！」

　　話鋒一轉，孩子們的話題總是天外飛來一筆。

　　「胖胖今天能跟我們一起睡覺嗎？」

　　「睡覺之前可以先唱歌嗎？」

　　「那那那我想唱〈烤地瓜之歌〉──」

　　「〈烤地瓜之歌〉可以變成烤南瓜的歌嗎？因為今天吃的是南瓜……」

　　一進到室內，屋外泛冷的空氣便被隔絕在外，期待的話音如同悶燒在鍋子裡的焦糖爆米花，你一言、我一句，一顆一顆迸裂開來，聽得人滿嘴都是笑不攏嘴的甜蜜與歡喜。

　　而連話都來不及說的他，失笑地看著伙伴胖丁被抱起來後就動彈不得、也不想反抗的模樣，乖乖任由孩子們帶著他們往餐廳走。

　　蘭尼邁開的步伐不大，盡量配合著孩子們前進的速度，才剛想出聲安撫、讓他們不要這麼焦急，就見聽到動靜的大人們從廚房邊上探出頭來，笑著予以勸哄。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小小朋友。」笑容溫婉的母親笑道，手上還拿著烹調用的調味料，「蘭尼跟胖胖才剛過來，先讓他們休息一下嘛。」

　　「就是說啊、小寶貝們怎麼這麼心急？」隨之現身的父親身上還圍著小花圍裙，他走上前把女孩懷裡的胖丁放下，又一把同時將兩個孩子抱起來，「先讓哥哥他們去休息，你們來幫爸爸媽媽擺餐具好不好？」

　　見狀，吟遊詩人跟胖丁本想說他們也能幫忙準備晚餐，卻在開口前看見了那對夫妻背對著孩子的擠眉弄眼──是讓他們快趁孩子不注意溜走的暗示──於是，蘭尼與胖胖從善如流地接受這份好意，躡手躡腳地離開餐廳，先走去客房放行李休整了。

　　晚上，借宿在他們家的蘭尼享用了一頓美味的南瓜料理，他與孩子們約好了明年豐收祭前後還要繼續來拔番薯、吃南瓜，熱熱鬧鬧地分享著海灣村的演奏奇遇，一切平和得一如既往。

　　餐後，愛玩鬧的孩子們拉著胖丁，去跟家裡的寶可夢們玩團康小遊戲了。

　　只剩下一個人的藍髮青年，協助長輩們收拾好用完膳後的餐具，問清地瓜爺爺休息的房間後，便帶著四弦琴過去探望。

※

　　「──爺爺、在下要進來囉？」

　　他的話音剛隔著布簾傳入屋內，裡面便傳出了老人的應答。

　　「唉呀、小蘭尼可算來啦！快快快，快進來陪爺爺聊聊天啊！」

　　掀開門簾，前陣子因為秋收閃到腰的地瓜爺爺趴在床上，笑瞇瞇地對吟遊詩人招招手。蘭尼擔心地看了看老人唉唉叫又精力十足的樣子，難得體會到平常胖胖操心的心情，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勸。

　　「爺爺……您的腰都不好了，就別起來得那麼急──」

　　「唉唉知道知道！老爺子我啊、平常聽媳婦跟兒子嘮叨都聽到耳朵長繭了，小蘭尼就別跟他們學啦……」

　　聞言，藍髮青年苦笑地嘿嘿笑著，扶著地瓜爺爺從床上坐起來，再墊上枕頭讓對方好好靠著之後，便再拉過一張木頭椅子過來，與老人閒話家常。

　　「哎？怎麼沒看到胖胖，牠又被那兩個孩子抓走啦？」

　　「哈哈哈對呀！叔叔還特別交代說，要胖胖記得晚點幫忙哄睡他們，不然怕孩子們整個晚上都不肯睡呢。」

　　「那兩個孩子是真的很喜歡胖胖啊……哎呀、那小蘭尼最近，有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嗎？」

　　知道許久沒有離開村莊的老人，向來喜歡聽人分享島上的大小事，蘭尼便將四弦琴橫到身前，一邊幫琴調音，一邊聊起了近期的趣聞。

　　受莉達妹妹之邀，一人一寶一起參加了位在平原村的果園體驗活動。

　　為了讓成年禮放晴，有位少年在山地村的夜晚舉辦了一場儀式祈晴。

　　今年在海灣村的夏天，有場一連辦了好幾天、熱熱鬧鬧的沿海市集。

　　拿到果園體驗獎品後，還在牧工坊跟朋友們享用了瓜西果的午茶聚。

　　想兌現市集的交易，便跟胖胖來山地村釀酒，立下來年再來的約定。

　　在深夜的餐廳，了解到某個女孩的苦惱，希望她能不再迷惘的祈願。

　　──還有，前些日子在山地村跟大家分享烤番薯，一同唱起童謠的經歷。

　　年邁的老人笑瞇瞇地傾聽，聽蘭尼說到興起時總會忍不住撥弄琴弦，琴音與歌聲對記性不佳的吟遊詩人來說，是記下每日際遇的紙筆。每當音樂響起，無論多麼細微末節的事情都能融入歌詞及曲調裡，一直被傳唱下去。

　　在詩人的故事裡，那些經歷有笑有淚、有悲傷也有心願，他不會說是與誰共度那些時光，然而只要聽上那麼一次，就能知道他有多麼珍惜那些相遇。

　　因為不想忘記，所以唱進歌裡。

　　因為不想忘記，所以一再提起。

　　地瓜爺爺沒有打斷藍髮青年的分享，不時樂呵呵地出聲附和。而直到後者想說的話終於告一段落，老人才慢慢呼了口氣，伸出手，用佈滿皺紋的右手摸了摸蘭尼的頭頂。

　　那是一雙總是會讓人想起小凱婆婆的手。

　　溫暖、寬厚、枯槁卻堅韌，彷彿在時光中支撐了無數歲月，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受伊裴爾塔爾的指引，踏入死亡的搖籃之繭，漂流到海的另一端。

　　……但是，海的另一邊，不是死者的國度。

　　死去的人與寶可夢們不會在海平面的另一端重逢，異國商人的到來打破了一直以來的認知，破壞了蘭尼自欺欺人的夢與信仰。

　　「──小蘭尼啊……」在詩人不知不覺安靜下來的沉默中，老人的聲音沙啞又慈愛，「爺爺聽說，海灣村那兒啊、擱淺了一船來自海外的商人，是嗎？」

　　之所以一一唱進歌裡，是因為不想遺忘。

　　那麼不願傳唱，是不是就代表，那是吟遊詩人不願記得、不願承認的事情，因而幾乎從未對誰提起呢？

　　「小蘭尼啊，爺爺問你……你跟胖胖啊，還沒見過那個商人嗎？」

　　循循善誘的提問沒有惡意與催促，蘭尼知道即使他不願應聲，地瓜爺爺也好，那些曾收留過他、讓他借宿過的人們也罷，肯定不會非得追問出一個回答。

　　異國商人的到來帶來了嶄新的器物、文化及型態各異的寶可夢，島上的人們嘖嘖稱奇，似乎從未看過有誰對此展露出排斥的想法。

　　可是，蘭尼不需要寬廣的世界，他的記性很差，如果世界的彼端繼續向外拓展，那麼要前往何方，才能與離開的人們重逢呢？

　　所以，在老人的注視下，吟遊詩人笑著搖搖頭，慢吞吞地開口。

　　「在下，還有胖胖……都不喜歡那個商人。」

　　「這樣啊……能告訴爺爺是為什麼嗎？」

　　零落而不成調的單音，是欲言又止的踟躕。不擅言詞的藍髮青年組織著字句，在滿是包容的等待下，垂下了不知從何說起的目光。

※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最後他說，如果見到了那位商人，就像是承認了死者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一樣。

　　假如死者的世界不存在了，那以後要去哪裡，才能找到爸爸、媽媽，還有那些先一步離開的人呢？

　　「在下……想要記得很多事情、記住很多人……」

　　「然後，假如有一天能夠重逢時，我想告訴他們──」

　　他們教會他的歌，他一首也沒有忘記。

　　他們與他一起做的事，他一直都記得。

　　可是，假如這一切其實沒有意義，離去之人不會在死者之國等候葬船的抵達，那麼他們的思念、他們的哀傷與痛苦，又該往何處寄託才好呢？

　　要回到哪裡、去往哪裡，才是他們這些生活在天祈島上的人，死後應該歸去的地方呢？

※

　　爺爺沒有說話，聽完青年的迷惘，他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放下順撫髮絲的手之後，輕輕用同樣佈滿皺紋的掌心，蓋在那隻撥弄琴弦的手背上。

　　「小蘭尼啊、小蘭尼……你為什麼要唱歌呢？」老者這般問，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手背，彷彿無聲的安撫與鼓舞，「你在唱歌的時候啊，都在想什麼啊？」

　　「在下……唱歌的時候……」想要撥弦的右手蓋在寬厚的大掌之下，琴弦無法代替人發聲，於是吟遊詩人只能想辦法自己說出真心話，「我……跟胖胖在唱歌的時候，總是在想著大家……」

　　今天過了開心的一天，那便來唱歌吧。

　　想起離開的人難過了，那也來唱歌吧。

　　相遇、再見、重逢、離別。

　　歌聲與琴音，是吟遊詩人及伙伴對生活的一問一答。

　　「所以啊、你瞧……不用怕啊。」地瓜爺爺笑得滿臉皺紋，語氣滿是坦然與釋懷，「你唱了歌給大家聽，他們啊、知道了有〈烤地瓜之歌〉這首童謠，因此記得了爺爺──」

　　「那爺爺啊，就跟你所愛的那些人一樣，都活在你的歌裡……你跟胖胖的歌，就是我們的歸處、就是大家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啊。」

※

　　兩年一度的鬼靈節，是生與死的交會，亦是生者祭奠亡者的節日。

　　如果葬船無法抵達彼岸，那麼便在歌聲之中，尋找死者的歸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