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存在為真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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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三顆透亮的冰塊浮於奶茶表面,融化水珠凝結在玻璃杯壁上,奶泡正隨著時間緩慢沉落,帶起一片奶白色向下的煙霧。不怎麼炎熱的天氣,卻因為心情有些浮躁而選擇冰奶茶的安甯正凝視滑落的透明小珠發呆,體驗著幼童經常在雨天進行的水滴賽跑。

他撐著一邊臉頰,目光在小水滴們分出勝負後轉而移至右手邊的落地窗,上班時間,街上的行人並不多,一名穿著復古的長髮青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背影看起來很眼熟,安甯想,正想繼續觀察其他陌生人卻突然蹙眉,明顯是想起什麼不是很愉快的事。

在青年彎腰往路邊一輛靜置的車窗前湊時,他起身跑出咖啡廳。
他在找死與嘗試間,保持平衡,就像走在人行道的縫隙上。

艾格尼絲就在不遠的旅店裡,與他的距離不超過兩公里,是個可以緊急救援的距離。自從交了朋友後,阿戈特對自己的變化了然於心,他看上去還是那樣,但實際上變化不少。

他開始會看向窗外、看向窗戶、走在戶外。

他還是需要手杖維持真實,但已經不再那般封閉,他在試著走出縫隙、嘗試活得像個不害怕水的普通人。今天也是一次新的嘗試,他獨自出門,漫無目的,只是想著要是這回是安全的,或許下一回就能更好。

他能更像個人。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上街,阿戈特卻還是在一旁的汽車駛過時停下腳步。一台小轎車從車道另一端駛過,而另一台則始終停在一旁的線上。他看著漆黑的車窗,上頭映著他。

映著他的身影。

黑的、透明的、模糊的。他隔著鏡片看著車窗,看著自己被黑色吞沒、被透明包裹、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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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著防窺隔熱膜的車窗一片漆黑,分明是平滑的玻璃面,竟從中伸出幾隻像是被濃墨反覆浸染的手,在向前時宛如融化的柏油般不斷向下滴落黏稠黑液,阿戈特腳踩著的人行道地磚卻還是乾淨得像剛被清掃過。

周圍不知何時被淨空了,以青年為圓心形成一塊怪異的孤立範圍。

披肩揮出一陣氣流,安甯伸出的手拍在他肩膀,猛地向後將人拽向自己。他的力氣不夠大,但是拍醒一個差點被引誘的可憐人足夠了。

探出的手在金棕色雙眸目光凝視時碎成黑沙,隨塵埃捲進空氣,眨眼間消散成一縷煙霧。

他看向與自己並不很熟悉的同行旅客,「你在做什麼?」
阿戈特挑起眉梢,他遇見的事是意料之中,但安甯的出現是意料之外。他看著那雙金棕色的眼,又看了看平靜無波的車窗,最終幽幽嘆息。

「做點成為人類的嘗試。」他說,短短幾個詞彙聽上去像是找死,「但顯然,我失敗了。」

他聞到安甯身上的咖啡氣味,加之以附近的咖啡廳招牌,他想他大概知道對方從哪裡來的。

「謝謝,以及抱歉──打斷你的下午茶時間。」
如果放著不管而導致後續狀況,艾格尼絲可能會不高興。

盯著眼前不知道該說是想不開還是太勇敢的恐水人,安甯試圖找出些許不尋常之處,例如他是不是終於厭倦需要遵守各項規則、到處躲避反射面的生活,或是近期太過安逸導致的渴求刺激。

然而,看起來都不是。

他有些苦惱地揉了揉臉,雖然姑且是相信阿戈特的解釋,但是就這麼放著對方不管顯然最後可能導向讓艾格尼絲不悅的結果——

「要喝點什麼嗎?進去休息一下吧。」安甯指向窗前自己的座位,還擱置著的書本與馬克杯可以透過玻璃清楚地看見,倒影裡乾乾淨淨,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唔,但是你自己付錢。」
「需要我替你一起結帳嗎?」他帶出門的卡也不是他的錢,花得多或少一點也不心疼。

在櫃檯點了拿鐵和黑森林,他這才去往安甯的座位。窗戶是透明的,並不模糊,也不扭曲。阿戈特低頭看向桌上的書,又是哲學書籍。

旅遊的意義是去不同的地方體驗不同的風景,所以這片玻璃窗之外對安甯來說可能也是旅遊的一部分?阿戈特想著,將手杖放到窗邊。

「你很喜歡這本書?」
「我的結過了。」他覺得有趣,圓眸彎了彎將青年領進咖啡廳,等對方坐定後本想繼續各做各的事,沒想到阿戈特先開啟了話題。

桌面上擱置著上一次閒聊時被當作題材的 ,最近的行程有些滿,安甯只看了其中四分之一,不比阿戈特隨手翻過的部分多上多少,「唔,不能說喜歡,但總是要看完的。」

他撐著臉頰,另一手捏起攪拌棒將與融化冰水分成兩層的奶茶攪勻,「畢竟我也有自己的疑問......話說回來,你後來找到答案了嗎?」

「關於你的思考,你的......那個熟悉的陌生人?」
雖然他早有預想遲早會和安甯再度聊起這些,但這麼單刀直入倒是有些意外。不過想想也是,他們之間沒什麼共同話題,能說的話就那麼多,從裡頭揀選也是理所當然。

「不算有。」他說。

「但大概有個形狀。」服務生動作很快,冰拿鐵在話題剛開啟時就上了桌,浮沉的冰塊撞擊杯壁,聲音清脆,「我知道我相信了什麼。」

那些東西的存在、它的存在。在水裡、在鏡子裡、在耳邊,無時無刻想要殺死他。

這段旅程不算長,他卻理解了些東西。他開始思考它的惡意與毫無意義、它究竟是真實存在或是披著哥哥的皮。真實是他沒有哥哥,從戶口到血緣上都沒有,但他相信過。

相信就是真實。

「只是我不知道它在想什麼。」吸管攪動,冰塊碰在一起,拿鐵減少了一點。
安甯終於開始喝自己的奶茶。

被冰塊融化的水稀釋過,奶甜與茶香都淡了一些,秉持著本就不能對咖啡廳裡的快速飲品有過多追求,他沒有太過計較。

這樣的飲料無法起到讓心情愉悅的作用,倒是阿戈特的回答稍稍取悅了他,「誒,什麼樣的形狀?」

是什麼形狀。他記得艾格尼絲這麼問過自己,可當時的回答是什麼,安甯發現自己記不得了。

喝著咖啡的青年看起來沒有獲得真理的滿足、也沒有過度追求後的失序,僅是陳述一件塵封已久卻佔據心頭的往事,像某天終於下定決心打掃房子,並付諸實行——
▋I ▋安甯👁️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我不知道應該先恭喜你,還是先追問......至少我還沒有找到我的答案。」他彎起圓眸,「事實上,我也很難猜到大家在想什麼。」

隨著杯中的奶茶漸少,安甯頓了頓,「我說的大家,指的是你、艾格尼絲......或是我心裡想的那個對象。」

「你是真的想知道嗎?你明明已經有答案了。」
他習慣在話語裡抓出每一個矛盾點,相信、真實、謊言、真實,每一個。

每一個。

「很難猜到,但你還是猜到了,是嗎?」沒有主詞的問答句可以套用在每一個人身上,像是他或是安甯心想的那個對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即使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他只是在尋找一個錨。可他要錨做什麼呢?他已經活在現實裡了,那一切也都是現實,已經發生的事都是真實的

他看向他的手杖。

「我大概只是想要回答本身。」拿鐵慢慢在減少,冰塊露出頭來。他需要將自己固定在世界裡,追求回答不過如此。倘若答案來自過去,那他是不是又將自己固定在過往?「就像你說的,我見到的也許是失真的,也許。」

「哲學真是個難以理解的東西。」靠在窗邊的手杖緩緩倒下,沒有觸碰,沒人拾起。

服務生在落地聲裡送上了黑森林蛋糕。
「唔,沒有。我沒有猜到。」纖長的眼睫在臉上投出細密陰影,與阿戈特相比,自己或許才堪堪觸摸到一個小角,畢竟他向艾格尼絲追討的不是真相。

而阿戈特——安甯知道他許了願——似乎比他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我們就直話直說吧,你不是想知道,你是想要被回答。」黑森林蛋糕香甜的氣味擴散在空氣,若有似無的酒釀酸香讓他皺了皺鼻子。

廉價果醬。安甯看著切片蛋糕中央深色帶紅的夾層,裡頭的奶油正在慢慢融化,叉子輕輕一壓就會塌陷,「它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對嗎?」
金屬叉子壓上糕體。

「你說得對。」阿戈特嘆息,聲音被淹沒在店門開啟的鈴鐺聲裡,「人類都是這樣的,只要有人給予方向、指引,就會盲目的相信。」

他抬眼,鏡片後的那雙眼睛毫無波瀾,沉默地看向安甯。

「因為恐懼會被分擔。」叉子邊緣切開糕體,奶油流了出來,夾雜著果醬。

蛋糕塌陷。
安甯看著對面坐位的青年切下蛋糕尖,濕潤的奶油混著櫻桃碎塊裸露,深紅的顏色鮮豔卻不祥,像帶著糖的毒藥。他不喜歡在熬製果醬的時候加入酒,那會破壞果實本身的味道,它們會發酵、腐壞、膨脹和崩塌——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恐懼,你剛才還在找死。

這麼和阿戈特說的話,大概會收穫意味不明的苦笑和體驗活著的回答,同時具備模糊與具體的風格,模糊的是動機、具體的是結局。

而他伸出的手扭轉了應該出現的畫面,遞出的紙巾擦去沾上青年手套的奶油,「但是對人類來說,答案也很重要。」

「或許你可以問問看?問出來,說不定恐懼就消失了。」他將面紙對折,擱在蛋糕盤和咖啡中間,「畢竟你這麼想要活著。」
他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不知何時起,與安甯相處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可以直視安甯、可以接過對方的疑問與紙巾,甚至可以思索對方話裡的歧義。

提問,當然。他還能向誰發問呢?肯定不是帝摩斯,那麼只剩下一個選擇。

朋友談談生活中的問題是理所當然的吧。

「如果你不介意替我吞食恐懼的對象是她。」他已經不太能確定安甯和艾格尼絲究竟是什麼關係,不像飼養,也不是馴服,更像是──





他想起街道上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

「我想,我會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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