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甯的房間裡現在不只有他自己。
背包掛到門後的掛勾、薄毯規矩地折疊成方塊,茶几上擺著幾塊棋盤餅乾,用即溶粉沖泡的奶茶冒著幾縷煙霧。他站得很遠,大概就在床頭櫃旁的位子,正在給自己泡另一杯。
艾格尼絲出門了,他被迫(被囑託)暫時照顧此趟旅行的第三位同伴。嚴格來說他們說過最多的話除了日常的簡短招呼、只剩下初見時的自我介紹。
他知道青年的名字是阿戈特,時常拿著一把用途不明的手杖,穿著華麗復古,似乎是帝摩斯的某位......朋友?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看在旅程的全部花費都不需要自己負責的份上,點心、保護、還有暫時將私人空間共享,這就是安甯目前能做到的全部。
他對艾格尼絲身邊的人總是習慣性地審視,但是如果艾格尼絲不在這裡,這樣的態度倒也不是不能收斂一些。
他端起自己的奶茶,「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看我的書。」
「謝謝。」
阿戈特其實有些不自在,打從出發那日瞥見安甯的眼,他便下意識避開這個如鏡沉默的年輕人。他不能確定,畢竟他這輩子能確定的事寥寥無幾,可眼前這人總是散發著令他渾身不適的氣息。
「你出遊還帶著書嗎?」
同處一室已經令他呼吸困難,如果再加之以沉默,他想他或許等不到艾格尼絲回來。要不是因為習慣了被強大的存在保護的日子,他肯定不會待在這間房裡的。
毫無辦法,他只能試著與房裡另一個活物攀談,並希望對方毫無惡意。
「長程旅遊的話,會帶個一兩本。」
不是很重的精裝書,章節之間連貫度低,不會很耗費腦力,對安甯來說只是打發時間用。他沒有和阿戈特解釋太多,僅表示那是自己的習慣,「有書看就不會無聊,也比較有安全感。」
在陌生的國度接觸熟悉的事物,本身就會帶來一定程度的安穩。他想阿戈特現在看起來如此緊張,除了與自己本來就保持著距離之外,或許也有這樣的原因。
「你可以放輕鬆。」雙手捧著馬克杯,安甯好心地嘗試安慰面前比自己還要拘謹的青年,畢竟艾格尼絲一旦出門就是整天,現在才剛過早晨。
安全感。阿戈特對此表示理解。他摩挲著手杖握把處,換算著書籍與真實的共同處。
如果安甯是普通的安甯,那麼需要安全感也不是什麼說不過去的事。但如果不是,那些東西也會需要安全感嗎?
哥哥也曾經需要過嗎?從他身上?
「我只是不太習慣和陌生人對話。」他一邊思考一邊回應,並沒有否認自己正在緊繃,「不知道帝摩斯是否告訴過你們,我很久沒有和他以外的人說過話了。」
如今還能維持正常的語言系統也是件不簡單的事,他說話不結巴、思考正常,不像離群索居那麼多年的人。
像是經常在與什麼對話。
「出遠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看著地毯,想著窗外此刻是什麼模樣,「希望你們也是。」
他對阿戈特的說法表示理解。事實上,安甯覺得他們多半屬於話不投機的類型,不像艾格尼絲總是理直氣壯地保持獨有的風格和節奏,安甯經常是把主控權交給另一方的類型。
他不強勢,阿戈特也不,所以他們終究只能溫吞地嘗試熟悉彼此。
儘管他同樣不明白阿戈特為什麼恐懼自己,但是有一方開啟話題總歸是好事,「我和帝摩斯......相處得不太好,他有時候讓人很有壓力。如果你和他經常接觸的話,應該知道他挺喜怒無常。」
不用相看兩厭這樣的形容詞來描述已是安甯能做到的最大禮貌,敵人的敵人是朋友,他必須先確保阿戈特是怎麼想的,「是有點不可思議,我是說,帝摩斯承包了整趟旅程的費用。」
他以一種溫吞的態度走到沙發附近,「我能坐下嗎?」
「請。」阿戈特沒有挪動身體,而是對安甯點頭,「心血來潮可以解釋很多事情,尤其是他那樣的人。」
有鑑於帝摩斯是維持自己生活的重要供應商,阿戈特不打算在任何熟識他的人面前說他的壞話。但從隻言片語中他聽出端倪,安甯大約對這個飼養者沒有好感。
也是,即使是那些東西,被那樣的人當成飼料養也不會快樂到哪裡去。
「你們一直都住在一起嗎?」共通點即是話題,雖然以一個人作為話題開端是非常無禮的,但帝摩斯也是個無禮的人,沒關係。「其實我一直以為、他不會養著活物……我是說,你們是朋友?」
他坐到沙發另一端,和阿戈特平均分攤著負重。茶几上的餅乾沒有人動,安甯於是先拿起一塊咬掉其中的邊角,可可粉的香甜味道安撫了因為尷尬氣氛而不自在的情緒,雖然他對帝摩斯的評價不怎麼樣,但是這時候至少還能拿來當作話題。
安甯覺得自己可以感謝那個不在場的對象幾秒鐘。
「因為艾格尼絲和他住在一起,我就跟上了。帝摩斯大概不是很在乎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住。」他頓了頓,餅乾的第二個角被咬下,「但是他沒有把我拒之門外,這點大概要心存感謝......或是像你說的,他的心血來潮。」
幾句沒有正面回答的話否認了阿戈特的猜測,他沒有替艾格尼絲代言,但是於自己而言大概再過許久他們都不會變成朋友——帝摩斯需要朋友嗎——這是安甯不關心、提及時卻難免有些好奇的疑問。
「你和帝摩斯也不是朋友。」他示意青年可以嚐嚐餅乾,「你們是什麼關係?」
阿戈特很少吃零食,正餐吃多了就不需要三明治或餅乾這樣的小東西。長久未食精緻澱粉的後果是偶爾會因為糖分而噁心,他沒有推辭安甯的好意,但也只是拿過一片,任由餅乾屑弄髒手套而未食。
安甯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可以理解,畢竟艾格尼絲不在場,而他們倆誰都不是可以對她品頭論足的存在。他盯著餅乾沉思,想著安甯是基於什麼原因跟隨驅魔人,他對這世界的想像太貧脊,最終只能得出一個可笑的連鎖答案。
艾格尼絲被帝摩斯飼養,而安甯被艾格尼絲束縛。
「我們是,」他思考著該如何精準表達,而後可悲的發現自己似乎也是連鎖的一環,「消遣的關係吧。」
稱不上互利,他也只是那個人心血來潮的可能性躍然。
「他需要消遣,而我需要幫助。」他說,餅乾被他捏碎了一角,「每個人都有休閒,是吧?」他看向安甯的書,像是好奇書封。
餅乾碎屑落在沙發布套上,被金棕色的眼眸精準捕捉。纖長的睫毛眨了眨,提醒自己現在不是在住處、只是旅店、會有清潔人員定時打掃,不需要太過焦慮。
然而習慣使然,擺放在腿上的手指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安甯將餅乾塞進嘴裡,抽起一張面紙開始緩慢地擦拭唇角和雙手。
「帝摩斯能提供你什麼幫助?唔,我是說,他不是那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圓型,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頂——天使或是什麼——不確定阿戈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至少他們談論的對象和對方需要的東西應該沒有直接關係,「他供應你保護?是這樣嗎?」
注意到阿戈特在觀察自己的書,安甯乾脆將它推了過去,「你可以看,挺有趣的。」
他沒看懂安甯的手勢代表什麼,也沒有聽懂更多。天使?他並不信教,依他所見他們的談話對象也沒有,非要說的話,四個人之中安甯才像是教徒。
信仰神的非人?
他被自己的無知猜想逗樂了幾秒,嘴角含著少見的笑,他放下餅乾、擦過手套,接過那本書。書封比他想的還要乾淨,翻動的痕跡清晰,但不算破舊,或許這人是很愛惜書本的那種。
「祖父的斧頭?」阿戈特念出書名,有限的學歷與資訊來源注定了他不是個學識淵博的人,他花了好些時間(順便翻看了序言)才理解這是一本哲學書籍,但更多內容就需要更多時間理解了。
「是的,挺有趣的,但我沒有學習過相關知識──」他想,話題是時候從不在場的人身上轉移了,「應該說,我甚至沒有讀過哲學書籍。」
他從阿戈特的表情裡猜出對方不理解自己在說什麼。
這就奇怪了,他是如何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卻對此一無所知......或許不能說是安然無恙,畢竟面前的青年和帝摩斯有所牽扯,付出什麼來換取擋掉所有災禍的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打算解釋太多,這些對安甯來說同樣不重要,而阿戈特看起來是終於對他的書有了一點興趣。
「唔,我其實也不太經常看。但是既然都出遠門了,離開熟悉的環境好像很適合思考一些平常想不到的東西吧。」
示意對方可以隨意翻閱,他抱起一顆抱枕將姿勢調整成較舒服的角度,「簡單來說,這本書說的是同一性......舉個例子。」
「如果有第二個人,和你擁有一樣的外觀、性格和名字,那誰是阿戈特?如果因為某些原因,你失去了那些能代表你的......你又是不是真正的阿戈特?」
幾乎是安甯解釋的當下他便想到例子,他向來是個反應快的人,但浮現在他腦海的影子有那麼一瞬令他懷疑自己的思考是否正常。
庇護者不在這裡,他依然是正常的,他是。
「就像是徹底失憶的人還能不能算是本來那個人……」他翻著紙頁,瀏覽著上頭的文字。陌生的字句結構和觀念一同擠入腦中,他費盡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要捏皺書頁,「你見識過嗎?」
這聽起來像是某種哲學討論,但他相信這些東西源自於生活,就像他的經歷。
「某天,記憶裡的那個人忽然變了樣子、並且你能肯定他做出了從來不會做的事。」他挑揀著記憶碎片揉雜成別的形狀並當作故事分享,好像他只是在念紙上的文字。
安甯看著他,似乎一點都不驚訝青年會在幾秒鐘的停頓之後就找了一個宛如從經驗中擷取的舉例。
是個聰明人,聰明的可憐人。他想,將岌岌可危的書頁從阿戈特的手中解救出來,輕且仔細地撫平:「我見識過唷。」
「記憶裡的那個人變得不像他、做出了你以為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或是某種動作、或是決定......你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認識他。」飄忽的嗓音一如往常地柔和,安甯睜著圓亮的金眸,唇角的微笑一直沒有消失,「更糟糕的是......你可能懷疑他是不是被換掉了。」
他引導著阿戈特翻動書頁,「每一次都有一部分不同了,漸漸地,全部都不同了。」
他不太喜歡安甯這麼笑。
更精準地說,他不喜歡所有毫無來由的笑容。笑是帶著意圖的,好的、壞的、飽足的、飢餓的、勉強的、真誠的,總有個什麼讓人愉悅進而帶著笑,他不去想安甯為什麼笑。
「那麼你如何面對他呢?」阿戈特有種自己誤入了某種互助會的錯覺,那種拉了椅子圍成圈、分享彼此的傷痛的小聚會。他對那種東西嗤之以鼻,因此他對此刻自己的想像同樣唾棄。
「即使內在失真、表現怪異,但外殼終究還是他。」他依言翻過書頁,撫過上面的每一行字,緩慢閱讀。字詞流進腦海,而記憶傾倒而出,「有曾經想過,或許那也是他的一瞬間?」
安甯陷入思考時,笑容自他維持得溫和柔軟的表情上消失。
溫熱的奶茶逐漸冷卻,不再冒出不明顯的白煙,日光燈映照的投影在桌面上描繪出形狀,杯子、點心碟、書本、人類...... 直射之下的剪影分界清晰得像是深色的扁平剪紙,他終於在阿戈特看完一個章節之前開口,嗓音顯得格外飄忽。
「我想,人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全了解某個人。」他表現得無奈且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偏圓的眼眸朝等待回答的青年看去,笑容重新回到臉上,「面對相機的時候要笑,除非他不知道你在拍照。」
「我們都知道偷拍一個人是不恰當的,但是你提到了失真......」
餅乾在空氣中受潮、軟化,捏起時不再是硬脆輕盈的手感,安甯將它折成兩半,裏頭的氣孔被肉眼看不見的細菌填充,「你憑什麼覺得那是真的?」
偷拍是不恰當的,但人的雙眼像是相機,而他正巧捕捉到某些時刻。旁人並不會知道思考過程發生的事,只看得見笑容消失與重啟得過程。
看起來就像是重新把笑臉掛回原位。
「對我來說那是真實、至少對我這個人來說。」阿戈特向後靠上椅背,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看上去比剛才稍微放鬆了些。他置於紙頁上的手指疊成方框,框住一方字詞。
騙局。
「相信即為真實,我們把謊話當真,也因為我覺得那是真的。」他其實不確定對閱讀哲學的生物說這種話會不會激怒對方,但他盡量往好處想,或許他的朋友很快就會回來。
「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唷。」他沒有吃下已經受潮的餅乾,放回盤中之後站起來收拾桌面,阿戈特還沒有喝完他的奶茶,安甯便沒有去移動它。
他自己的馬克杯已經空了,總是喝飲料也不怎麼好,但他還想再泡一杯,「既然相信就是真實,你就沒有必要去懷疑了。」
「為什麼要懷疑呢,我是說,儘管那樣的真實和你認知裡的不一樣。」廚餘裝進塑膠袋、扔到垃圾桶,杯盤擱置在洗手槽,安甯最後還是選擇了礦泉水,並且他需要阿戈特替自己扭開瓶蓋,「有些人把真相當作謊言,只是因為他們不相信,那你也可以反著來。」
「所以,你在懷疑什麼嗎?」他傾身向前,往靠在椅背上的青年眨眨眼,遞出自己的水瓶,「麻煩你,謝謝。」
塑膠瓶蓋扭開的聲音有種撕裂感。
「那你呢?」阿戈特把打開的寶特瓶遞回給安甯,自己則端起馬克杯,奶茶冷了,味道正好。人造飲料的味道沖刷食道,他很久沒有嘗過這樣的甜味,人工的、甘甜的。
他看向安甯,一個打不開寶特瓶瓶蓋的人。
「你從這本書裡、或是你的經驗裡得到了什麼嗎?」他還記得安甯說自己見識過,他暫時不去思考相信與否,那有些困難。他相信那曾經是它,卻也不相信那是它。
「你相信什麼。」
「很不嚴謹地說......我比較相信我感知到的、但不一定是看到的。」
他喝了幾口水,沁涼的水滑入喉嚨,泛上一股礦泉水獨有的味道,不算特別好喝,「有點難說明,不過人的眼睛會騙人......我聽說,如果免疫細胞察覺到我們有眼睛,就會立刻把它消滅掉。」
阿戈特沒有對奶茶和餅乾發出評論,安甯猜他兩者都不喜歡。
「書我還沒看完,」他頓了頓,笑容變得有些難為情,「但我想......我可能有點自以為是。」
▋I ▋安甯👁️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我見過完全相同的——外觀上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性格和喜好有一點差別,不是很大。」
偏白的手指在空中畫著,可能是一顆蘋果、或是一塊不規則的布料邊角,「我認為他是同一個人,這是我的想法。」
金棕色的圓眸看向阿戈特,神情突然無比認真,「但更重要的是,那個人是怎麼想的。」
「你可能得問問那個人。」
阿戈特並不知道要如何與它們對話?更遑論詢問。
他和它說過話,但那算是對話嗎?他抱持著否定的態度,對話建立在來往溝通上,那陣子的記憶清晰得模糊,和他說話的是哪一個,是哥哥,還是它?
他看向房裡的鏡子,暫時無人能與他對話。
「我會想想的。」他喝光奶茶,將馬克杯擺回桌上。他沒帶錶,只能從窗外的陽光判斷時間,天還亮著,或許這場談話沒有持續很久。
但他需要思考了。
「謝謝。」他看著安甯,在奶茶的味道裡,在書頁的聲音裡。
他從阿戈特的表情和反應得知了對方想要結束對話的意圖。
或許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可能就如同剛才所說那般需要想想,思考是好事,求知亦然。
提出問題和給予解答同等重要,而他們能做的便是討論、溝通,循環往復,在已知的範疇裡找尋未知。
青年表達了理解的意圖,這是好的開始,儘管安甯並不確定他想要理解什麼。
又,他經歷了似是而非的什麼。
「如果你需要,這本書可以借給你。」將喝空的茶杯端起,安甯扭開了洗手槽上方的水龍頭,在陣陣刷洗的聲響中柔聲應道,「祂差不多要回來了。」
他看向阿戈特,輕緩的微笑一如最初,「你想過去嗎。」
其實沒有需要迎接誰的道理,何況這裡不是家,只是個旅店,難道外出者還不能自己走進門了?
但阿戈特沒有說,他需要一個離開這間房的理由,安甯顯然也知道。於是他拄著手杖起身,向安甯點頭致意,感謝他今日提供的一切。
「我想我會的。」手杖敲擊地面,熟悉的聲響,「晚點見。」
房門打開了。
喀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