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來談談《地海彼岸》，這本書有著我喜歡的設定，從某一天開始，人們慢慢發現，「法術沒有力量」，巫師念出咒語，但不確定能是否成效，不，他們甚至不確定自己說了什麼。主角亞刃受父王之命，來到了智者之島「柔克學院」稟報這項壞消息，卻發覺自己不是唯一帶來如此惡兆的人，世界的南陲也發生如此噩耗。巫師不識真言，語言失去力量，一切都在默默崩壞之中。儘管柔克學院的諸多師傅都認為情況尚且可控，大法師雀鷹卻獨排眾議，堅持帶著亞刃出航，要去探究這些令人不安跡象下的源頭。

《地海彼岸》像是某個英雄的旅程，亞刃被雀鷹認為是預言中的王者，而他帶領他前往這趟遠航，一一完成預言中的條件，而在過程中，亞刃也幾度面臨了對大法師的滿心欽佩、信任崩裂、重建與復原。然而，雖然可以說是成長之旅，但亞刃似乎從一開始就太，完成體了嗎？儘管他一度自暴自棄，任憑自己與大法師在汪洋大海漂流，差點讓兩人進入瀕死境地，但他良好的教養與卓越的品德，使得他再怎樣都不會做出真正「捨棄」或「背叛」大法師的舉動，光是令大法師處在危境之中「置之不理」（但在那之前，他仍將僅剩的水給對方喝）就足以讓他愧疚萬分。所以，這場性靈之旅，在讀者看來，似乎成長有限，亞刃更像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默默完成了預言的條件，成為眾人引頸期盼的命定王者。

儘管故事很完整，主題很明確，但我確實失望了。對現在的我而言，我更在意的是「亂世下的小老百姓」，格得與亞刃的旅程除了起初在霍特鎮、洛拔那瑞島有遇到些許鎮民與百姓，大多數時間是兩人的旅程，著重的是個人意志的考驗。但我更在乎的，是在人心困頓、萬物凋敝，一切都一蹶不振的狀態下，平凡個人該如何度日與堅持個人信念的難題。而《彼岸》對亞刃的考驗，又太過純粹化了？那種性質有點像是《地海巫師》，但《巫師》從一開始就在鋪陳格得面對自身傲慢與輕忽法力後的反撲，小說集中在個人的醒悟與成長，是合情合理的。但《彼岸》有較多對於外界地描述，有一步步描繪到秩序崩壞、信念不再的現狀，卻又安排格得與亞刃的旅程隔絕於這些世俗之外，使得這趟旅程變得太不入世？就，明明是基於現實的危機，但主線卻又超出世俗的個人性靈試煉，看了著實矛盾。

而且，《巫師》內的雀鷹還比較青少年，他的自卑心結，以及渴望變強的慾望，還有試圖證明自己能耐的自大自滿，都是一般讀者較能帶入、同理的心境。然而，亞刃起初的良知品德就被設得太高了，這使得格得慣性使用（或許是繼承自其師傅「緘默者」歐吉安）打啞謎、不明說的方式，越發顯得刁難而強人所難。畢竟兩人之間沒有足夠的相處時光，沒有足夠的信賴與默契，這使得亞刃對格得的滿心欽慕，時而顯得像是一廂情願：大法師真的知道他在做什麼嗎？他是不是早就沒了力量，只是為了支撐顏面而一意孤行這段沒有目標、沒有答案的旅程呢？這種單方面要求「學生」無條件信任「老師」的安排，老實說真的很溝通失效，也像阿一所言，像是順應「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的智者語焉不詳潮流下的表現手法？@Sake17 - 娥蘇拉·勒瑰恩的作品剛好在流行文化「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之後出版...

更別提，安排「亞刃」成為命定君主的安排，老實說滿違背我個人的價值觀。我忍不住想到泰瑞．普萊契爵士在《碟形世界特警隊二：神探登場》，在這本書中，混亂城市內各方勢力各自為政的狀態下，竟然出現一位能與各種族、各派人士都相處得來，得到大家敬重，而且看起來就是命定君王人選的人物時，大家要怎樣抗拒「我們只要把統治責任放在一個好人身上就好了」的誘惑？　是的，我其實對於「好君王」是充滿戒心的，我相信亞刃會是好的君主，但好的君主並不保證好的體制、好的下屬、好的國家，單一個人的好，有種孤注一擲，全押在一個點上的不安定感。我覺得勒瑰恩並沒有在《彼岸》內對此議題深思，這也是讓我略感失望的原因。

可能是同時期才剛看完《沙丘二》吧，我很喜歡電影／小說對於「救世主是被特定政治刻意形塑出來」的思辨方向，所以會覺得《彼岸》對於預言王者的思索略失平庸。但也可能，救世主／君王論本來就不是勒瑰恩所要討論的命題，儘管格得可能是因為亞刃擁有的君王血脈而刻意帶上他（去旅行）以實踐預言，但這旅程有太多格得無法安排到的地方，其中有太多未定之數，那種既是命運，也是個人選擇的雙重性，這種人與其命運的抗衡，人如何找到自己的天命，人的本質如何引領個人找到其位置及道路，或許也是勒瑰恩的探究？

總之，從上述不難看出我對《地海彼岸》的複雜心結，它有太多「我個人價值觀沒辦法如此欣賞」的情節安排，但我又不能強制要求作家為我的價值觀服務。且考慮到其出版年份：1972年，我會反向思考裡面對於君王的某種「本質論」思維，會不會是某種年代看法，或者東西方思維差異？（讀書會時，阿一有試圖針對此做解釋，但我其實當下沒有很明白，現在更是忘卻得差不多了，只能姑且紀錄之）但怎麼說呢，這確實不是「我所在乎的故事」。

她對「小姐」、「白女士」――歐吉安的養女及學生—―欠身鞠躬，露齒而笑，說話總帶著無上敬意。恬娜曾覺那份尊敬是假的，是遮掩她太熟悉的妒羨、厭惡及懷疑，來自地位沒有她優越的女人。她們認為自己平凡，而她不平凡，是擁有特權的女人。無論是峨團護陵女祭司，還是弓忒法師的異國養女，她都是不同的，高高在上。男人給了她權力、與她分享權力；女人自外旁觀，有時滿懷競爭心，往往帶著一絲嘲弄。

她曾覺自己是遺留在外、阻絕在外的人。她逃離沙漠陵墓的力量，而後離開監護人歐吉安提供的智識及技力。她背向一切去了另一邊，另一個屬於女人的空間，成為她們之一，成為妻子、農婦、母親、主婦，擔負起女人天生的力量，以及人世間允許她擁有的權力。 ——《地海孤雛》，頁51,52

有點難述說我對《地海孤雛》的喜愛，其喜愛或許在於，這本1990年出版至今的著作，為什麼到今日，仍如今精闢地道出了女性「失語」、「被隱形」的處境呢？小說內，恬娜應昔日導師歐吉安的要求，到他臨終床榻前做照護，聽取他的遺言，得知他的真名，但他死後，兩位法師卻只見到她的外表：一位中年村婦，就此轉過頭去。無視她已道出法師真名。甚至不相信一位名聲赫赫，曾遏止地震的尊貴法師，竟然會將真名告訴一位普通的中年婦人。而必須要認知到她是他的養女（也是朋友，恬娜補充道，但男人們並未聆聽）才能真的入耳。女性遭忽視、遭隱身的處境，就此一覽無遺。

《地海孤雛》的開頭，是這樣平凡無奇的一句話：「中谷的農夫火石去世後，他的遺孀繼續住在農莊。」這句話太輕描淡寫了，以致我這次撰寫心得時，才赫然意識到，這句話其實早早就揭示了女性的社會處境：女人總要依附於男性才擁有社會身分。葛哈，或者，讀者更熟悉的名字：恬娜，她是農夫火石的遺孀，是法師歐吉安的養女，是曾經帶回厄瑞亞拜之環的女祭司，她無法純粹作為自己而存在，必須仰賴著丈夫、老師，事蹟。她在年輕時，曾拋下其師傅想教授她的法術與真言，尋求一位「平凡女子的人生」，所以她嫁人了，生兒育女，平凡度日，直到今日，她照顧一位遭欺凌、被火灼傷的養女瑟魯，以及順應其昔日師傅歐吉安所託，照顧他臨終餘生。並收容與保護了昔日大法師雀鷹，後者帶回人們期盼君王後，筋疲力竭，法力盡失，必須重新適應與振作。

《地海孤雛》內，沒有偉大的冒險，只有平凡女性的危機日常。小說的主線是被動的，恬娜先是被召喚去照護師傅兼友人歐吉安，又因為「沒有立刻離開的需求」而逗留此處，她一度成為昔日大法師雀鷹的守護者，為失去法力、鬱鬱寡歡的他趕走那些出於好意，卻可能傷害他的王室信使。然而，平凡足夠使她偽裝，卻無法抵禦威脅，當養女瑟魯的生父（同時也是她的虐待者）出現，出於安全，她必須逃走，她們試圖逃回農莊，逃回守護與安穩之地，但面對極度的暴力與恐懼，中年婦人與受虐女童，只能又仰賴英雄守護。當新王黎白南翩然駕到，讀者一方面慶幸庇佑到來，一方面又氣憤於無力感，無奈於女性與孩童的力量有限，必須仰賴「男人與權威」守護抵禦。

小說內，揭示了女性的被動處境。恬娜在《地海孤雛》內沒有積極奮鬥的目標，畢竟，光是安穩活下去就已如此困難了，勉強說有，就是為養女瑟魯的出路苦惱吧。瑟魯這位小女孩，曾被火灼傷、被男人強暴（小說一開始寫得很隱諱，後來則明確道出瑟魯已經不是處女了），這樣不容於世的孩子，到底未來要做些什麼，才能找到立足之地呢？小說內，透過恬娜對於瑟魯未來的擔憂，其實也道出了她自身的處境，她也是這樣，不斷摸索自己在社會的定位，既渴望在既有的社會秩序中找到安頓位置，成為某人的妻子／母親／女兒，又渴望能突破框架。而在照護周遭人等的同時，恬娜也在審視女性的責任與處境時，開始感到憤怒：

為什麼，女人們總要默默擔憂一切，又無法全心全意煩惱呢？當雀鷹沉浸在失去法力，不再是「人們認為的大法師」的時候，是恬娜收拾好一切，處理好日常家務，整頓出一方淨地，讓他專心消化這哀傷，當他散步歸來，恬娜問道：

「你會在房子附近嗎？」她隔著一段路問道：「瑟魯睡了，我想去走走。」
「會的，去吧。」他說。她漫步走開，思索這些男人無視，女人卻受控的迫切之務：必須有人待在熟睡孩童附近；一人的自由代表另一人不自由――《地海孤雛》，頁97

我看了這段，多少也意識到其中的不公平，恬娜總是很忙，一邊忙著生活瑣務，一邊擔憂著一切，不是說雀鷹不可憐，但當「失去法力的大法師」可以專注於處理其認同危機時，更凸顯了女性所面臨的處境，是更嚴峻，更無力，更關乎個人安危而不只是自尊顏面而已。

這種「男性可以任性煩惱，女性必須扛起家事」的對比，也讓我意識到，小說在處理雀鷹（格得）與葛哈（恬娜）的差異，格得有著從「大法師」（somebody）跌回「沒有法力的一般男人」（nobody）的自我認同危機。但恬娜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種煩惱，就算在《地海古墓》中是「第一女祭司」，恬娜似乎也沒嘗過身分驟變的焦慮，而是單純對於自己要怎樣融入、順應社會秩序的苦惱。作為女人，她幾度享有特權，卻也明白那是男人允許她共享的，當她與男人共享權力，是那個「來自峨團的女人」，她被屏除於一般女性之外，成為「特別的女人」；當她捨棄這一切（就像她捨棄成為歐吉安最後一位學生，不願學習真言與法力），成為普通女人後，她也只能享有「女人家的權力」。

小說內，數度提及「女人家的魔法」，這個男性法師輕蔑的一詞（例如小說內的成句：「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也暗示了「魔法」一詞，其意涵早早被男性所佔有。男人們建構起魔法的體制，魔法被他們分門別類（例如柔克學院的九位師傅，傳授不同的學科），有系統地教導，男人用獨立機構（柔克學院）、將魔法作為一社會承認的學問，吸收學生，師徒傳授，成為一安穩而明確的勢力。相較之下，女巫是鄉野的，零星的，個人的，被迷信與傳言壟罩。而我在閱讀當下，也數度想到「女性文學」、「陰性書寫」這些詞彙，當「文學」、「書寫」理所當然被男性佔有時，女性必須要有被特別定義，被區隔出來，被切割出去，才能佔據位置。但，當其必須被定義、被陳述時，是不是也讓自己成為「割除以外的東西」，成為「相對義的東西」，而不全然是自己呢？

「我在柔克也學會了點詭辯，」他承認，「但我想這不是詭辯。『弓忒島上的女人』不能成為大法師。沒有女人能成為大法師。她會在成為時，毀壞她所成為的。柔克法師是男人，他們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們的知識是男人的知識。男人與法術建立在同一塊礎石上，力量屬於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會生育的女人外，還能是什麼？而女人將只不過是能生育男人罷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氣。過一會兒，略帶狡獪地說：「不是有過女王嗎？難道她們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說道。
她從鼻子哼了兩聲。
「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點點頭，伸個懶腰，坐離紡輪。「那麼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她問道。——《地海孤雛》，頁261

我很喜歡，《地海孤雛》用一個奇幻世界的容器，承裝了現實世界的性別框架思辨。當巫師壟斷了「力量」，當女性無法信任自己的力量，當有太多東西是無法用「現在的語言」去討論的（因為語言本身就乘載著社會的秩序），那些隱而未見的框架才能顯現。

而在最後，我必須要述說我在《地海孤雛》中，感到救贖的一個安排。過往在《地海古墓》中，我總介意於格得（男）以某種外來者之姿去解救被教團壓迫的阿兒哈/恬娜（女）的性別安排，儘管在二讀時，意識到小說終究將「選擇權」交給恬娜，格得並非強硬地解救對方，而是提出自己的觀察及看法，並懇求恬娜信任他、跟他走。但還是多少對於這個「男」對「女」的安排，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心結。@lucywritewrite - #讀嘛讀嘛 勒瑰恩《地海巫師》+《地海古墓》讀書會速記 （主要由我個...

但在《地海孤雛》內，恬娜與格得之間的互動，卻讓我這份介懷得以釋放了。當格得失去法力，茫然無措，是恬娜庇護了他，指引他找到安頓之所，讓他在牧羊中找回自己。而當恬娜被瑟魯的生父襲擊時，是格得意識到不對勁，跟蹤對方，及時以草耙攻擊，救了恬娜。而法師長年受束縛咒影響，去性守貞，以維持力之子身分，所以，當兩人重新回到「男人與女人」的對等身分後，恬娜才得以教導處男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無法教導的奧秘」。

我好喜歡這種歷經滄桑，兩人終於對等了的感覺。你指引過我，我也給了你一條出路；我幫助你，但並非以法師，以權力之位，而是一個平凡男人的普通力量；我們探索歡愉，但沒有征服，只有耐性與等待。這樣的安排，正因苦盡甘來，才得以平凡而美好，可預期又不落俗套。

我也喜歡《地海孤雛》某方面彌補了我對《地海彼岸》的遺憾，黎白南的治世沒有如此理所當然，《孤雛》內的地方騷亂，也述說了新王要整頓世間紛亂的難題，《彼岸》或許太離地、太崇高，是值得被稱頌的傳說行誼；而《孤雛》則是入世、平凡，曾經是傳說中的法師及祭司，如今洗淨鉛華，回歸平凡牧人農婦的生活故事。但有時候，光是要對抗人世間的惡意，對抗不講理的暴力與威脅，本身就是最偉大不朽的，冒險故事。

筆記：@cyiwen16 - 讀地海六部曲——第四部 ( Tehanu ) 娥蘇拉．勒瑰恩 (Ursula K...@irepussboot - 連假開始前我買了地海孤雛，今天到貨（劇透有，內收 #地海@Sake17 - 《地海孤雛》探討厭女問題。連「母狗」字眼都出現…… #讀嘛讀嘛 #劇透@Sake17 - 重讀第三集《地海彼岸》後，看了下《地海戰記》的Wiki的故事簡介（當年慘到直接忘了一...

速記列點：@lucywritewrite - #小步寫寫讀書會 #讀書會紀錄 #讀嘛讀嘛 勒瑰恩《地海彼岸》+《地...

下一次讀書會報名：@lucywritewrite - #小步寫寫讀書會 地海讀書會終於來到最後一場《地海故事集》+《地海奇...

大家好，我是阿一。在這裡補充「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這個詞彙，若沒有直接點進我的噗，可能會以為是東方人搞出來的東西。實際上，這個詞彙出自Jane Iwamura所創，出現在她撰寫的Virtual Orientalism: Asian Religions and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書中，該論文有放在牛津大學的學術官網，供人免費下載閱讀。Virtual Orientalism: Asian Religions and American Po...

簡單來說，Iwamura研究美國流行文化中的東方靈性哲學+美國視覺媒體的融合，所形成的「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流行現象。美國二戰後，吸收了鈴木大拙引進的日本禪學（1950年代）、印度瑜伽古魯瑪哈禮希‧瑪赫西‧優濟的「微笑和平」（1960年代）。

可惜的是，美國人只學到禪學的謎語，卻沒學進透過過程領悟道理；媒體也愛突顯印度瑜伽古魯優濟的「微笑平和」、「帶給白人年輕人內心平靜希望」的刻板印象；加上《地海》的作者娥蘇拉·勒瑰恩有試圖加入東方哲學，故，我推論勒瑰恩的《地海》的智者很愛打啞謎，恐怕也有受到當時「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流行現象的影響。

需要注意的是，那個時空背景的越戰、相繼而起的平權運動讓白人非常不安（尤其年輕人），他們需要追求心靈的平靜。這也是為何「東方僧侶（Oriental Monk）」成了他們的依託。1970年代的電視劇《功夫》（Kung Fu）的白人塑造出的半美國人半華人血統的「東方僧侶」更是大獲好評。因為主角為弱勢族群打敗壞人，又可教育弱勢族群要追求內心平靜，放下仇恨

最簡單理解「東方僧侶」的方式，即是西方人想像的「東方僧侶」，他們渴望從中得到救贖，並進而去拯救他者（他者指相對西方白人的另一方，儘管他者不認同那份拯救），這是個經典的「東方主義」的西方人扮演救世主，去拯救次等於他們的他者的例子

至於《地海彼岸》的預言指定只有某位大法師的後代才能成為一統地海、帶給地海和平的王，為何十分強調血統的重要、王一出現天下太平的理論？這恐怕和作者勒瑰恩本身為西方人脫不了關係。

首先，需要知道西方人的祖先日耳曼人取代羅馬帝國，歐洲進入黑暗中世紀時期。日耳曼人一開始是遊牧民族，必須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故他們推崇的族長、王者攸關他們一族的存亡。日耳曼人非常強調王者的特質。首先，必須出生自高貴血統的家族，因為他們必有優秀的特質，可以帶領全族。I. Election and Inheritance in Early Germanic Kingsh...（註：簡單來說，只有適者生存的基因，才能帶領大家活下去。這種觀點，非常本質主義）

Germanic Kingship and Law這篇文則明確提到日耳曼人忠誠於部落族長（The Germans gave loyalty to a tribal chief），不過，這位族長做出的抉擇都會攸關人民的生存或家產，所以若有人想當上族長的話，必須贏得人們的歡心，才有機會選上
germanic kingship

再者，想在資源匱乏的環境下生存，民族性格變得好戰，甚至能從他們的戰神信仰崇拜可看出。以維京人的軍事擴張最具代表。從The Germanic Tribes一文可看到，當時的維京人因信仰索爾與奧丁（戰爭與死亡之神）而好戰。
（註：索爾象徵力量；奧丁象徵死亡）The Germanic Tribes

這樣的族長制影響到中世紀的領主、貴族（ex: 近代的《傲慢與偏見》的達西照顧領民），甚至美國的聯邦制（各州有各州的法律）。不難想像，作者可能將這樣的價值觀寫進《地海彼岸》。

有意思的是，作者在《地海》表達反戰思想，雖然有描述亞刃擅於使用刀刃，卻不太給予其戰鬥表現；就連《地海彼岸》結局並非《地海戰記》靠暴力解決，而是加入了東方哲學的價值觀：一切皆是一個人、眾人做出的選擇交互影響造成的結局。

讀書會中反問的中國尊王思想，這點牽扯到漢武帝與董仲舒推崇的「獨尊儒術」，以鞏固漢武帝的帝位和權勢。就連《易經》中的「九五之尊」也被扭曲無條件等於君王（不知是誰開始扭曲）。若仔細讀乾卦，能發現要達到「九五」之位，從初位開始看起，必須達到虛懷若谷的品德，才能走到九五之位，廣納眾人之言；並非指天生王者的特質。周易 : 易經 : ䷀乾 - 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陽居高位，並非好事；而是要注意陽性力量過大，容易招致毀滅（如：鑄造魔戒的索倫），故才需要培養出虛懷若谷的品德（如：《東離劍遊紀》的殤不患）。

回頭看《地海彼岸》的亞刃被無條件選作預言的王者，終歸可能回到西方人的本質主義、適者生存的價值觀。對我們來說，可能很難理解他們推崇絕對的王者。

再補充《地海孤雛》出現的男尊女卑、家庭主婦情境，也可能源自日耳曼人&古雅典人的價值觀。因為時間不足，直接貼上以前的筆記，就不重新論述。

關於日耳曼人的父權社會，建立在嚴苛的生存環境，故女性的地位就是「家庭主婦」。只有好的家庭主婦，才是好女人。Viking Gender Roles - Norse Mythology for Smart Peop...文章中沒提及的事，是女性有月經而身體虛弱、生小孩高死亡率等等，故女性的義務不是打仗，而是負責生小孩的家庭主婦。至於無法生孩子、沒有月經的女性，便是不祥死亡象徵的華爾基麗，她們可以上戰場，卻無法生孩子。

Megan Tobias的"Lysistrata: Modern Day Feminist, Ancient Joke"提到，古雅典人認為女性作不了粗重的戶外工作，她們只適合做家務（It was thought
that women were unable to handle the strenuous outdoor life of a man, so they were only suited for housework，原文第四頁），而且女人一生能做的事情只能生小孩（A woman’s entire life was determined from birth，原文第三頁）
Lysistrata: Modern Day Feminist, Ancient Joke

基本上來說，古雅典女性的地位非常低，純粹為男性的「傳宗接代」附屬品。Ancient Athens網站詳述了各階級女性的差異，唯一無差別的就是沒有自己的財產、投票權、婚姻選擇權，隨時可以被男性離婚，以及必須生小孩
Ancient Athenian Women: Roles and Typical Lifestyles...
#文外補充
古雅典人認為，女性在工商業社會無法做粗重的工作，因為月經會導致身體虛弱。

不難想像日後的羅馬帝國與之後的日耳曼人遍布歐洲後，古雅典人與日耳曼人的女性地位低下的價值觀是如何普及，並以日耳曼人的本質主義作祟，長遠深根西方人的價值觀。

（雖然耶穌告誡男性，若看到女性而意淫，就要挖掉雙眼；可惜日耳曼人帶入父權陋習……）

以上僅是個人的粗淺補充。深入的探討和分析，還是有請專業的來解說。

Sake17:

感謝阿一留了那麼長串！因為我對這些文化認知有限，變成會覺得「有這個可能，但因為我不夠熟悉，很難篤定下結論」的狀況。

就像，即使我自己算是廣義的中文系所畢業的，我也很難說自己對於《道德經》熟悉到足夠判斷勒瑰恩的認知及運用是否正確？呃，「正確」一語太果斷，但可以說是有不同文化詮釋的差異？

類似說，所謂「日本人筆下的西方奇幻世界」（特別是輕小說、異世界類型），會因為我對這兩者都有足夠的熟悉度，有足夠的參照物可以去辨認，多少可以看出些特性。好比日本人的社畜性格，會讓他們很常在此類作品展現出某種對於辦公或行政流程的執著XD

但在《地海》中，我有點難找到足夠的參照對比，所以很難篤定說這是西方文化或價值觀使然，還是單純的作者想法體現。所以會覺得想法很有趣，但我一時間難以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