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可憐的東西》是否能歸類於女性主義電影，我的答案是「是，但也不只是」，也所以，不管是強調了「只是」或是「不是」的論述，都會讓我有種不太對的感覺。所以，這邊先從我自身的定義來切入討論：對我來說，只要「從女性視角反思/挑戰父權框架」足以被稱為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該作品就可以被稱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

在許多論述中，如果強調「只是女權」、「只是政治正確」，似乎都帶有作品乏善可陳的暗示、僅僅是搭上潮流才會受到矚目，又或是沒有使女性或特定族群以外的「主流」共鳴或欣賞的要素。當然，就算扣除這些暗示，這部也「不只是女性主義」，因為這部著重處理的不只是這個主題，也可以把觀看的重心擺在其他部分，但用踩捧的感覺去辯論哪個主題才是「重點」，來說這部片「不是」女性主義，或是不是其他什麼類別，我會覺得就沒有必要。各個主題之間可以並存，未必需要爭個主副。

回到女性主義本身。在我看來，本片確實指出、並嘲諷了父權妄想掌控女性的荒謬性，最後女主角也打破父權加諸於她的框架，對我來說這些特質，都確實可以用女性主義的視角來討論。

東西方傳統社會的普遍情形中，男性都更把掌控女性視為理所當然，而反之則不然。不確定當代還有多少男性抱有同樣的妄想，會期待愛人總能在自己的掌控範圍內，而本片對這類妄想的嘲諷著實辛辣——鄧肯和阿爾菲將軍的悲慘結局，都不是因為貝拉的蓄意報復，而是肇因於自己的控制欲。

雖說作為反派，在這部黑色喜劇之中，這兩人的形象倒也並未顯得如何可恨。而結局時，阿爾菲將軍變成羊腦，而人財兩失、入了瘋人院的鄧肯，此前有句類似《李爾王》中 I am a man 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 的台詞，認為自己受到的懲罰大於他犯的罪，其實也說得沒錯。觀眾在發噱之餘，多少還是會對他們抱有同情。

他們可憐又可笑得恰到好處，使全劇維持了奇幻喜劇的基調，而這也成為使這部片如此特別、如此不落俗套的重要理由之一。假設貝拉在學習文明社會的「常識」過後，轉而憎恨鄧肯、阿爾菲將軍、甚至創造她的God，對他們進行嚴厲的控訴，使全片變成一部復仇倫理劇，這部作品恐怕會變得無趣許多吧。

貝拉驚艷我的一點，正是她始終沒有對這些人抱有恨意，只是很普通地做自己、很普通地選擇離開，即使直接對鄧肯表達了厭煩，也非是以攻擊對方為主要動機；開槍攻擊阿爾菲將軍，也僅是為了自衛，後來也仍願意醫治失血過多的他（雖然最後的開腦手術以社會人的角度看是挺可議的）。推動貝拉行動的動機，從來都不是憤怒或是恨，而是好奇心和對自由的追求。

片中，妓院老鴇有段很耐人尋味的台詞：「我們必須工作、必須賺錢，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體驗一切。不只是好的方面，還有有墮落、恐懼、悲傷，那我們就能理解世界。等我們瞭解了世界，世界就是我們的，你的世界才會是完整的。」目前讀到的多數影評，都以蠻正面的角度來解讀這段話中的「智慧」，但真的該把這些話語視為真理嗎？片中給出的答案，其實是模糊的。

誠然，瞭解了世界，未必能導向「世界就是我們的」這樣樂觀的結論。更多時候，我們會因為感受到現實的無奈、無力於做出改變的困境，而痛苦不已——就和剛看到亞力山卓貧民窟時的貝拉，和憤世嫉俗的黑人知識分子哈利一樣。況且，老鴇說出這段話的動機，更明顯是為了說服貝拉繼續工作、並服從由男客來挑選妓女的規則；光是她自己有多相信自己說出的這番話，就十分值得存疑。

但在我看來，正是這樣的模糊性，才使得這段話不會像老生常談的雞湯式說教，而顯得如此有趣。貝拉的活法，似乎很大意義遵照著這段「教誨」，在妓院聆聽嫖客的人生故事、體驗嫖客們的各種性癖，後續在婚禮上，為了解答有關維多莉亞的種種，自願跟阿爾菲將軍回家，再一次置自身於險境。

被文明荼毒過、或是會害怕痛苦或傷害的一般人如我們中的多數，恐怕都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貝拉的種種決定，絕非理性的「正確答案」，卻是使她獨樹一格的關鍵。

我特別喜歡玻璃這篇回應一篇影評、並比較本片和《科學怪人》時的這段話：

「《科學怪人》中的怪物雖然歷經磨難，不也每次都脫身了？害怕他的村民根本殺不死他不是嗎。就像Bella有美貌，怪物也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怪力。但我們會認為怪物『運氣好』嗎？基本上不會。⋯⋯

Bella眼中一切都很好玩，所以我們才會認為她『運氣好』。聽起來陳腔濫調，但我相信Bella的『好運』有一大部分源自於她不被世俗的『可憐』所定義。跟《科學怪人》的怪物不一樣，她完全不覺得自己可憐，她總是能從一個爛人身上、從一貧如洗的狀態，以及作為性工作者的經驗中找到有趣的地方。」

@sqwe852123 - 【影】《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 上週末去二刷《可憐的東西》。...

我想，老鴇的那段話，或許可以做個改寫。並不是「等我們瞭解了世界，世界就是我們的」，而是如果能對世間的一切都以「好玩」、「好奇」的心態來面對，那世界或許確實就能是我們的。貝拉的赤子之心，讓她成為了最遠離 poor thing 的存在，而她也一次次證明，她一點都不像鄧肯原先期待，或觀眾可能想像得好欺負、好控制；相反地，被文明制約，害怕展露慾望、害怕未知、害怕痛苦的我們，才成為了 poor things；被自身的佔有慾桎梏的鄧肯和阿爾菲將軍，才成為更加可憐的 poor things。

就當下的觀影體驗來說，這樣的反轉是使我驚艷的；以觀後的思考性來說，貝拉的不同凡響更是給了我相當的啟發：原來也有這樣的生命姿態，可以在種種困境中以單純的心靈來面對，因此無入而不自得。

寫在這裡也是提醒自己，即使一輩子都不可能完全掙脫文明的枷鎖、變得跟貝拉一樣自由，但在面對許多焦慮和痛苦時，或許可以想想貝拉的那份瀟灑，讓自己的心自由一點點吧。

小後記：怕自己僅一刷有記錯情節，請 sqwe852123 幫忙看稿抓蟲時，有段討論蠻有趣的，所以摘要來分享一下

玻璃：我其實覺得將軍裝羊腦剛剛好，完全沒有同情他的意思XD

我：我是覺得雖然他整個人很不妙，但就還是覺得變羊腦也太慘⋯⋯但以他的身分什麼的，實在也很難以正當法律途徑來處置他就是了

玻璃：Bella 有說這是一個improvement代表她覺得羊比將軍還高等，我覺得超諷刺超好笑；也是在反轉the great chain of being，跟這部的調性還有主題很搭

我：我是直覺覺得自己的腦被換掉還是蠻可憐的；以及這樣本來的羊也好無辜，人類的胃應該不能消化青草（？

玻璃：可能連內臟都一起改了，應該不是難事（？

我：有可能耶，Baxter科技世界第一（修特羅海姆語氣

玻璃：不過他的腦袋也還在啦，只是在羊身體裡，能做的事比較少😂

我：想到這裡感覺就更可憐了，是我大概會覺得還不如直接殺了我（乾

玻璃：但我覺得是對應他本來想對Bella動手術再囚禁她，所以他現在也被……另一種形式上的被囚禁😂

我：有道理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