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海倫已經無人倖存。

信裡的字格外潦草，卻也十分簡潔，一如往常的，盜賊們並不將無所謂的情感注入信中。伊萊休並不感到意外，彷彿他早已知道結局那樣，他只是將信摺疊起來，放入了燃燒的照明設備中。

燃盡的紙張消逝得快速，他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隨手抓著行李離開暫時落腳的房間，他不知道這種漫無目的的陌生感覺是什麼，因為自他成年後便從未感受過悲傷和失落。

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但在他偶然瞧見帶上的東西之後，伊萊休轉了方向，往少女的住所過去，他在門前待了一陣，似乎是找不到搭話的理由而有所猶豫。

「......」
他想可能也不需要什麼理由。
緊閉了雙眼，他往裏頭以不打擾人的音量喊了幾聲：

「艾蓮，妳現在方便嗎？我是想——」
「......」

「我是想，和妳聊聊天，也或許帶點禮物來給妳，上次的謝禮。」

是的，艾蓮認得這個聲音。
多麼單純又合理的措辭，挑不出錯處，可男子的造訪令她心慌。一隻手放在門上，明明先前進出幾次都輕輕鬆鬆，這次卻花了艾蓮好些力氣才將它拉開。

她並沒有如初見時忸怩地躲在門後，但抓住自己裙擺的動作仍洩漏出了她的緊張。

「當然了。」
艾蓮笑了笑，攤開的小手比向房間內。

「先進來吧，伊萊休。」

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在聽見回應的那刻他嚇了一跳，甚至像個小孩抖了一下肩膀——不過這些小小的反應他自己並不知道。

「失禮了，」

他在門口先敬了禮才緩緩走入房間，在得到對方的允許以前，一如既往的他並沒有自己找地方擱置東西或坐下，僅僅只是站著。

「近日過得還好嗎？前幾日的風暴很難受呢，我有點——」

他停頓片刻，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混雜了幾分困惑，他沒能將意圖脫口而出的話給收回，也未能將其作其他修飾，只能坦然的說出口：

「我有點擔心妳、對。我才在井裡遇過妳的孩子，所以也想來問問他們的狀況。」

「他們很好。」她向來如此，第一順位總是回答關於自己孩子的問題，但這回艾蓮停頓了一會兒，在關上房門後轉過身去，看起來有些遲疑地補充：
「……艾、艾蓮，也挺好的……謝謝你……」
她看起來並不習慣回答自己的事情，這麼短的句子都說得有點磕磕巴巴。

不過，艾蓮她並沒有讓這樣尷尬的氣氛持續太久，轉身收拾起了桌面，一面柔聲開口。
「你先放下東西……隨意找個地方坐下來吧。」

房間被收拾得很乾淨，或著說，看起來就像從未被使用過一般，毫無生活的氣息。帶來的簡單行囊被整齊堆放在靠牆處，但並不像是還沒整理，更像是隨時準備離開。
怎麼看都不像是準備在此久留。

她將剛才桌面上的少許工具也收進了那小小的行囊裡。

「那太好了，很高興聽見妳那麼說，」除了剛才那句脫口而出的掛心，他認為目前的談話都仍在自己的掌控中，伊萊休彷彿只是依循著某種規律在談話，但當少女請他坐下時，和帳棚不同的密閉空間卻讓他感到片刻的無所適從。

坐......坐哪裡好？

他環顧周遭，把手邊的東西離著一點距離同樣靠在牆邊，從包裡取出了一個方形的牛皮紙包裹。他才回到原位，在躊躇片刻以後，選擇一個合適的位置坐了下來，

「這是上次的謝禮，我還沒能給妳正式的道謝，如果不是因為妳及時的治療，我想我很可能會病倒在沙漠裡，無法抵達這裡。」

他刻意稍微抬起手臂，露出已經癒合、只殘留下凹陷的縫補傷痕。紙包內放的是妥善收藏的皇家醫療書冊，他本想贈送寶石或飾品，畢竟他最不缺那些東西；但想來對於一位醫生來說，這似乎更得體也更合適。

「妳的精湛醫術令我傾心，我從那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妳的艱辛、還有堅毅。」

這並不是虛浮的誇獎，當針線穿過血肉，他彷彿可以感受到那牽絲萬縷的記憶，深刻的、銘刻在此。

「妳打算去哪裡嗎？」在恍神過後，伊萊休有些心不在焉的望著少女詢問道，他指的當然是那些看來已經整理好的成堆行李。

「別這麼說，你……也同樣幫助了那兩個孩子呀。」
不擅長受人讚美，卻也不想將對方的誠心否定，她試著將伊萊休的誇獎平淡帶過，嘴上的笑與紅撲撲的臉頰卻將她的忻悅表露無遺。

艾蓮在他身旁尋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
這兒空間很大，他們不需要像在低矮帳棚內時挨得那麼近，但是以如此空蕩的房間而言，她選擇的地方又著時離得太近了一些。

她在坐下前遲疑了一下，心想，也許自己應該挪得遠一些才得體，但她並沒有那麼做。
「……嗯！」
她在伸手取過牛皮紙袋時答道。

艾蓮知道這題的標準答案：她準備回家。她應該這麼回答，與伊萊休再客氣地閒話幾句後在此分別，過幾天便和自己的孩子一同踏上返程——然而。
「伊萊休，」

然而，她只是眨巴著雙眼看著男子。
「那你打算留在這裡嗎？」

「舉手之勞而已，我並不是有意為之。」這倒也不是謊言，不過他的確因為兩人是艾蓮的孩子而增加了協助的意願，否則他可能會在拉人上來以前洗劫或者敲詐一番，本性難移。

伊萊休沒有留意到對方坐得近了些，純粹的認為這樣的距離能夠看得更清楚——在那雙藍眼凝望自己時他自然的那麼想了。

他本來打算隨意編造一個謊言，因為現在他還沒有答案，伊萊休不習慣失敗、也不習慣計畫被打亂，他不知道自己意圖尋求幫助。

「......不，我想，我沒有，」他張口試圖說些什麼，在嘗試了幾次之後卻只擠出小小的聲音，他就那麼盯著那雙淺灘似透徹的雙眼，在垂下眼神的那一刻，屬於他的真實也一併全盤托出：

「我的家鄉出了一點狀況，現在我還沒有決定該去哪裡。」

他的言語中少見得帶了迷惘、錯愕，還有一些無所適從，通常他總為未來做好規劃，事情也從未超出他的預想，他一向缺乏直覺。

艾蓮看著伊萊休許久，忽地就笑了。
「其實，艾蓮，也沒有……」

她能這麼說嗎？
最後一章往往是早已被安排好的定數，可眼下對話的秩序卻被打得一團亂，她有無數的機會將命運導向正軌，卻叛逆地走了一步又一步錯誤的棋。

不自覺地，她望著伊萊休的方向傾過身去，就像花剌刺那夜艾蓮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近，直到那對金黃的雙目清晰地在她的眼中反射出倒影。

「既然如此，」

彷彿一瓢清水舀起了明月。

「伊萊休……」
那輪丹桂與她夢中的月色重疊。
順著這股衝動，艾蓮又喚了一次面前男人的名字，聲音放得十分的輕，像是在呢喃著許願。

「如果，艾蓮開口了，」
她又一次伸出手，但這次仍然沒有主動觸碰伊萊休，而是在極短的距離內停了下來，等待對方給出回應。

指尖輕輕發顫著，全然不似她聲音那樣平靜。如此衝動的行為實在不是一位人母該表現出的模樣，卻像極了艾蓮自己。
她連耳尖都緊張得發燙。

「你，願意……帶我去看月亮嗎？」

那句詢問，久違的讓他感受到了懷念。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伊萊休從未對任何人付出哪怕一點的真心，自然也無法辨明那輕穎的藍激起的漣漪——

那是、
那是一股，讓他好奇的，讓他幾乎要立刻伸手去攫起回應的溫度。

他第一次對未知感到欲求，就像是他意圖想要得到某些事物一樣，即便對於現在的伊萊休來說，那仍然是太過複雜的情感，他遠比看上去要來得更加單純。

當他想要，他會意圖去得到；當他感到好奇，他就會去追尋其真實。

「不......」

他先是拋出了否決，接著，伊萊休緩緩站起身子，那是作為盜賊橫行的他許久沒有用的、那屬於烏羅比亞的禮儀邀約：

「如果說，我邀約妳一同前往那我曾經承諾過的，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圓月之地，」

他因為高傲和與生俱來的骨氣而總稍稍抬高的下顎稍微往內收，就在他的手懸空，熟練地劃出邀約的弧度同時行禮

「妳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

「……！」

艾蓮緊繃的身子放鬆了下來，那張小臉最終綻放出了笑容，她軟綿綿地輕聲回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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