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老坑鍋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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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貝萊】


Dis aliter visum


latest #35

  他和貝爾托特離開帕拉迪島。

  與他一起的並不是以往那個貝爾托特,那個總是露出有些緊張、有些快樂——見到他時快樂多於緊張——的笑的青少年,可跟在他身邊的也不是後來的那個貝爾托特,那個在牆上露出堅毅、執著——哀莫大於心死嗎——的神態的戰士,那些姿態的摯友無論先後都是過去式了。

  跟著萊納回家的貝爾托特和以往都不同。

  沒穿著瑪雷臂章、更沒佩戴自由之翼的人臉上沒有任何明顯的肌肉活動,自然光灑下眼睫時徒留令人卻步的陰影,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不曾放棄到了哪兒都被説著失敗、失敗、失敗的盔甲巨人。

  他的唇齒不再活動、比巨人化的時候還像屍骸,可他的眼睛替他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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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納以前就能半猜半直覺地解讀朋友眼神,這項技藝現在也沒變得生疏。

  回到瑪雷後,有太多事情要重新適應,其中便包括他與老戰友的相處習慣:貝爾托特不再待在他左右、或身後、或任何轉頭就能瞥見的地方。如今的友人偏好予以挑戰;在軍艦的窗邊、飛艇的出口,小刀的折射、槍管的口徑,他能夠找到貝爾托特,沒有呼吸、沒有體溫、對他無話可説的貝爾托特,即便如此依然選擇注視他的貝爾托特。對方沒有隨著他拜訪仍舊臥床的胡佛先生,儘管那是好友成為戰士的唯一原因,可他為男人謹慎地調整點滴時,那人的身影還是被反射在袋中液體。

  「我很高興。」孱弱的喪子之父為他體魄感慨後嘆道。他不需要與貝爾托特的默契,便能輕易看出陷在眼眶深處的失望。

  「為什麼不是我?」

  貝爾托特無聲地問他找不到答案的問句;又或答案太顯而易見,要哭著解釋都顯得多餘。

  與吉克隨口提的、賈利亞德嘲諷説的、皮可體貼問的不同,萊納在長達五年的任務後沒有完全放任自己陷入瘋狂;他明白自己時常看見的人影不是真正的貝爾托特。巨人的力量再怎麼不可思議,他也不是曾經那個滿心理想而將現實放在次要的男孩了,他知道被派往帕拉迪的四個人中,分明只有自己活著回來。跟著他的貝爾托特大概是過去支離破碎的記憶慢慢癒合所給的贈品。

  共處多年的貝爾托特會在他走神時呼喚,或輕柔地搭他肩膀。

  偕同負罪的貝爾托特不會在他踏過瓷磚時用走姿提醒他踏過數百人軀的感受。

  他所熟識的貝爾托特會將任務報告整理得鉅細靡遺,再以口條不佳為理由將鎂光燈送給他。

  真正的貝爾托特不會以失望的眼神冷冰冰地審視因惡夢驚醒的他。

  真正的貝爾托特會找到故鄉值得珍藏的細節、對著他一一指出,然後一如既往體貼又溫柔地道:最重要的是我們一起回家了。

  真正的貝爾托特絕不會好整以暇地放任他按捺震顫的指,掛上套索、堵起水槽、填裝子彈。

  ⋯⋯真正的貝爾托特不會認可他用自己當模板來自我鞭笞的,可那人沒辦法確切站到眼前來抗議或關切的主因正是他,找不到誰來阻止的萊納便放縱自己變本加厲。

  至少他太過豐富的想像力所組成的、與現實偏離得可笑的幻影不會拒絕聽人説話。當他發現自己咬出的每個子音都沒真正入母親的耳,那人失去生機的眼會因各個音韻產生變化、縱使滿是審視亦令人滿足。他多數時候不對著摯友的面孔講喪氣話,脫口的更多是沒人傾聽的日常,比如沒調味的馬鈴薯、比如亂糟糟的落腮鬍、比如小得腳只能突出擋板的床鋪。

  有時,或許一部分幽默感沒死去的自己想表現出更惱人的病態時,他會搬來兩張空椅對著放、然後坐上其中一張,看陰翳組成的青年落於對座,等賈利亞德闖來開口時率先打斷:「不要又不小心坐在貝特腿上了。」

  當他被咬牙切齒地罵神經病,對面的貝爾托特會難能可貴地露出限於皮肉的笑。

  如果那是因為可以把波爾柯現今一切惡劣行為都視作代兄長發洩,他也不會在意。

  「不跟所有人打完招呼就罵人,」他會半真半假地抱怨,內心深處還是覺得自己隨時要像往日那樣被猝不及防揍翻在地。新任顎巨人嘴上喊得兇狠,實際上拳頭沒真切舉起來過。「貝特,怎麼還讓座了?」

  對方沒空理會獨屬一個人的幻影,朝著他除了憤恨外只有公事公辦,頂多在臨別時帶上對他們如今身高變化的抱怨。

  「貝特更高一點。」萊納會體貼地比劃印象中的身高,隨著重歸戰士隊的日子增加而偷偷摸摸加上一點高度;還是這變化是因他日日看著貝爾托特,依舊開始記不清對方模樣?無論如何,聽他補述的賈利亞德直翻白眼,由他補述的貝爾托特則斜著眼看他。

  他時常想念會因各種調侃侷促地擺手或縮肩的人。

  不過他從以前的實作能力便不怎麼好,現下勉勉強強拼湊出個比紙糊還糟糕、比空想更虛假的替代品擺在腦海也不大讓人意外。

  戰士偶爾在戰場之外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拔出鞘來觀察鋒芒,沐浴於瑪雷軍官警惕厭惡的視線仍滿不在乎。運氣好的時候,他能於反光中看見好友空茫的側臉;運氣不好的時候,他見到的會是對方慘白死相。依照調查軍團的習慣,找到、收殮屍身前都不能把人算作死亡——

  是,他在太過僥倖的遠方目睹屬於好友的巨人倒下;不,小隊中沒人有餘裕見證殘存的士兵會對裡頭的能力者做什麼。

  他們宣稱對亞妮所做的凌虐也好、擁有座標的艾連採取什麼殘暴行動也罷,指掌之外發生的一切回到瑪雷不過是短促結論:偉大的國喪失了超大型巨人。萊納沒見著友人的死,仍明白那幾個字就是死亡證明。他從沒旁觀過哪個得以留下屍骸的戰士。

  然而他時常思及貝爾托特死亡的樣子。

  偶爾,跟在身邊的那個貝爾托特會染上怎麼修復也補不全的血,抑或仿效馬可少去大半身軀,又或是照著平時那樣行走、倏忽於他感知不到的高溫裡化為霎那劇痛的灰燼。

  他救不了死去的貝爾托特,嶄新的貝爾托特也救不了他,可他這身居然還沒消耗殆盡的巨人之力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割破掌心的疼痛不算什麼、高空墜落的反震不算什麼、被無數砲彈擊碎身體都不算什麼,熱騰騰地神智旋轉著倒在地上時,他甚至還有餘裕朦朧地望著開始模糊的影子、想:貝爾托特死的那天有穿那件藍色毛衣嗎?倒影給不了答案,畢竟倒影連與拯救相反的事都辦不到。

  它能做的僅僅是在他踉蹌時不協助,殘忍地從不給予那句印象深刻的:站起來,萊納。

  萊納只敢肯定,哪個貝爾托特都一定沒辦法像他一樣熟練地將槍枝塞進口中。

  點火、轟鳴、炸開半個腦殼,放子彈的男人忽然想笑——曾經遭受這些時,他無所不用其極地控制意識與身軀活下來,幾年之後反而恨不得用這種方法迎接終結。

  荒唐的巨人之力,荒唐的戰士兒童。

  倒臥地面的男孩到了五年後還死不透。

  窗外淋進來的夕陽適合照亮些落魄了斷的事,何況他早就準備了一次又一次,從讓人習慣閒暇聚會的隨時缺席,到讓自己習慣舉槍時不再抖得差點把牙齒磕掉;許多給予自身的期許藉由貝爾托特的失望投射到肩背,他慢慢仰頭,看向天花板、看向俯瞰自己的友人,挪動手指時聽見對方模糊、耐心、稚嫩的聲音——

  「深呼吸,萊納,開槍時不能著急。先把姿勢穩定,再去瞄準目標。確認目標後也別立刻扣扳機,我習慣在這時候吸——呼——再把指頭慢慢地放上去,然後——」

  磅!

  貝爾托特沒教過他如何殺死自己,黃昏正好時那人更喜歡邀請他一起走回家,路上再次問他真的嗎?這麼堅定嗎?一定要成為戰士嗎?

  再度放下槍的萊納看著法爾可沮喪的背影、也想這麼詢問,又生怕開口了,自己下個要問的就是賈碧。

  不是本尊的貝爾托特無聲地將歎息落在後頸。

  後頸。長一公尺、寬十公分,兩把單面開刃的長刀,充盈壓縮氣體的儀器。他聽過吉克戰士長私下對立體機動裝置高談闊論,從輕飄飄的字裡行間發現情報來源——蘊含情報的器物來源——是某個曾經活生生的、可能與他閒談過的人,然後想吐。

  可是戰士沒來由地嘔吐亦沒什麼大礙,畢竟他們不會有胃病;戰士能夠自癒,抑或像純潔巨人那樣死在島嶼惡魔手下:無論巨人大小,切割後頸,長一公尺、寬十公分。

  如果切開他頸項的是出身瑪麗亞之牆南方的調查兵,一生正確的貝爾托特・胡佛,他會多麼喜悅。

  可虛假的影子只是吐氣,連氣流都由他自行想像。

  他的摯友如觀察貓眼地將眼珠自槍口探來,不消蹙眉便足夠失望。

  「我還有他們。」他徒勞地辯解。貝爾托特只負責空洞地藐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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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5有好讀版 我有喜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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