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記得原因，只知道當自己回過神來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沒辦法喜歡上自己、

沒辦法喜歡上自己的聲音。

班級裡，有許多學生時不時轉過頭看向他，他聽到了許多竊竊私語的聲音與笑聲，而他盯著自己的課本，始終不敢抬頭。

不敢面對大家嘲諷自己的話語、不敢看見大家帶著厭惡指著他的表情。

那時，他國中一年級。

「你為什麼是那種聲音啊？好噁喔。」

「欸欸明明是男的聲音跟女的一樣。」

「他會發出像女生一樣的叫聲嗎？」

「好好笑別啊，想到就覺得反胃。」

「但他也長得不錯，就當是女的就好啊。」

「你開玩笑嗎www啊、我也只是在開玩笑」

「「我們沒有惡意喔。」」

「⋯⋯」

「⋯⋯」

「⋯⋯我知道。」

他笑著應答，看著大家嬉鬧的身影，其實他內心深處比誰都還要清楚。

——嘘つき

藏在桌下緊握著的雙手，沒有人看見、藏在笑容底下的傷痛，沒有人知道⋯⋯

一直以來深藏在心底的那些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這是你的聲音？」
「⋯⋯好噁心。」

他錯愕的睜大了雙瞳，眼前與他相處一個月的轉學生、第一個朋友、曾經最信任的人，也是跟大家一樣。原以為對方能夠接受、他才再一次試著開口⋯⋯

然而令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之後的國中生活裡卻也是他傷得自己最深。

不管是在班上更惡劣的嘲諷與欺負、或是明明知道他害怕雷，卻在大雷雨天時把他推出走廊⋯⋯看著全身浸濕的他只是哈哈大笑，少年這時在內心深處發現了一件事——

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

是我不會反抗？還是太容易相信人？不⋯⋯

——是這個令人討厭的聲音。

この声さえなければ、こんなことは、

不願意想起的過去，他不想要再回想起的事情，至今都刺痛著心。即便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他一樣，但他很害怕，他沒辦法再承受一次。

他只能忍著淚水，他不能被家人擔心、弟弟們還需要他⋯⋯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因為那都改變不了什麼。

也許是因為他總是笑著回應，不哭也不鬧、甚至不會和師長告狀，大家開始習以為常。

不敢挺身而出的人、選擇漠視的人，他不認為大家有需要冒著被欺負的風險替他做這件事。

久而久之，他開始習慣了。不可以被發現、不可以被擔心、⋯⋯

習慣成為一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帶著笑容的千草皐希。

那時，他國中二年級。

身著三年級服裝的他，今天剛升國三。鋼琴的聲音迴蕩在音樂教室裡，站在音樂教室外陌生的綠髮身影，他嚇得馬上停下了演奏。

「抱歉，我嚇到你了嗎？」

他搖搖頭。當看到了對方掛在胸前的教職員證，是沒見過的老師，他猜測大概是這學期新任的教師。

「京（かなどめ）先生ですね？」

他不確定的說道，當看見對方驚訝的表情，他才發現自己不小心開口說話，下意識的緊握了自己的手。

——果然、

「你好厲害！第一次有人把我的姓氏唸對欸！」
「你叫什麼名字？」

原先看似穩重的老師突然開心的喊道。他有些詫異，眼前的人並沒有對他的聲音做出任何反感的反應。

「我、我叫千草皐希。」

他牽起淺淺的笑容，小小聲的說道。對方眨了眨眼，也露出笑容。

「千草くん對吧？話說你的聲音好——」
「皐希哥！回家嘍——！」

把老師的話語蓋過去的弥生的聲音，站在門口的還有未暁。他沒有注意到教師即將說出口的話，只是笑了笑向老師鞠躬後便與弟弟們一起離開。

在他離開音樂教室時，他也沒有聽見教師喃喃的話語。

「你的聲音很好聽呢。」

他緩緩的睜開眼，注意到外頭依然是黑夜，同時看到自己身上攤開的心理學書本，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在看書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

慢慢的坐起身，久違的夢到那個夢。他很少能夢到夢境的最後，畢竟他總是會在中途驚醒過來。而他每次醒來都對夢境的最後一幕印象模糊，他總是沒辦法看到也聽不到那位教師最後說的話。

遺失的夢境片段，對他來說很重要嗎？

那時候有聽見的話，現在的他會不一樣嗎？

他不知道。

久違的夢境，想暗示什麼嗎？

正當他沉思著什麼時，門外突然又傳來了熟悉的敲門聲。皐希趕緊把書本闔上，整理一下凌亂的頭髮後應門。

「哈囉小少爺晚安。我來找你玩了——」

皐希笑了笑，示意對方進來房間裡。

兩人稍微聊了一下天，同學抓著大金魚坐到皐希的書桌椅上，他則是抱著恐龍坐在床上。

談到上次翹掉演講的事、談到關於上次突襲房間遇到不認識的高大同學和金魚的事，他發現皐希雖然是拿著筆記本，但笑容比過去幾個月、甚至是他剛認識他時，還要的溫和和開心。

看著皐希的筆記本，少年無奈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多問，那肯定都是對他而言重要的朋友吧。雖然他們認識也不過幾個月，但他確實對他還不夠熟悉。

「那你什麼時候跟我翹課去？」

他開著玩笑說著。

皐希並沒有馬上回應，臉上的笑容不變、還是那樣溫柔。少年猜到也許答案也很明顯——

「⋯⋯下一次演講的時候？」

少年猛然回過神，靛藍色長髮的少年正帶著腼腆的笑容，溫和輕柔的陌生聲音讓他有些失神。他這才發現一直以來只對他使用筆記本的皐希，竟然選擇了開口。

少年詫異的眼神不過幾秒，隨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往後一仰伸起懶腰。

「算了——這樣好像我在亂拐你，但我可以帶你去吃我最喜歡吃的宵夜！今天！」

他並不知道對方到底過去發生什麼，他大概猜到了什麼也知道的作為千草皐希的他一直都很努力。看著皐希的笑容，他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也許這孩子有種特別的魔力——

皐希也回予一個笑容，兩人討論著晚點要去吃什麼、去哪裡。不知不覺中那本他總是拿在手上的筆記本已經闔上並放在了一旁。

「話說你的聲音跟我想得差不多欸，可可愛愛的。多說幾句多好啊～等到半年才聽到你說話。」

「很適合你喔。」

他擠過去床上一把搭上皐希的肩，面對對方的動作與話語，詫異閃過他的眼底，隨後輕笑出聲。

「謝謝你。」

曾經對他來說最害怕的事情，現在對他而言卻不再是那樣的懼怕。

那些溫柔的人們讓他發現的事情，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會接受他、包括這個聲音。

他開始產生了過去這些年都沒有過的想法、產生了新的目標。他不確定這途中是否會順利，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定下了目標，就一定會去達成。

——不管要花上多久。

過去最不可能許下的願望與目標、曾經對他而言最痛苦的事情、他最討厭的事物⋯⋯

如果說話變得不再可怕、他是否再也不會被影響呢？是否就不會再受傷了呢？

——大家也就不會再擔心我了。

與少年一同離開宿舍時，他走在少年的身後，不知不覺的牽起了笑容。

「皐希！快點快點！帶你去吃好吃的鹹酥雞，那間真的超好吃！」

看著少年的笑容，皐希趕緊跟上了腳步走到少年的身邊，笑容又增加幾分。

有一天、等到他能夠做到的時候，便是他能夠真正脫離過去的陰霾的時候。儘管知道眼前的光明是未知的世界，他也毫不猶豫的向前。

這正是他這半年多來獲得的勇氣。

——我不會再像那時候一樣。

——我想要，變得能夠喜歡自己的聲音。

｜ ᴅɪᴀʀ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