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拉齊並沒有回頭與少年對視，有些玩味的勾起一抹含蓄的笑容。

「如果你真有意見何不自己去跟他說說呢？」這並非一句挑釁，反而帶著幾分看戲的鼓勵。然而正因如此，少年悻悻地瞪了男人一眼，猶如被刺中痛處的轉身離開。

——這是在商團出發前兩個禮拜的事。

此夜辛恩輾轉難眠，他知道那個留著一頭烏黑長髮的舞者就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熟睡，意識至此更是內心一陣躁動。不由得想出棚透透氣，或許紅紗路的滿片星空多少能帶來些許睡意。

當他正撐起身子，莉瑟洛特高亢的嗓音就將全體人員召醒進入備戰模式。

辛恩衝出帳篷，鎖定舞者所在的地點拿著大刀前往。沙漠的黑夜彷彿是一場幽深的夢境，風沙漫舞吹拂著沙塵，天空潔黑而深邃，只能依著微小的月光辨別方位。辛恩騎上駱駝想與盜賊正面迎戰，然而敵人像是看出他過於直白的企圖。不僅閃過了大刀的攻擊甚至轉守為攻將他撞落地面。好險漫地的沙粒形成軟墊。只是英雄當不成，免不了碰了一鼻子灰。

「唔、呃！」耍帥不成還被對方解圍，天下已無比這更丟臉之事。辛恩本想趁著夜色悄悄離開，摔落駱駝時扭傷的腳踝卻隱隱作痛。他沒有硬拖著傷勢讓自己更顯狼狽，只是站在原地錯過逃跑的機會。

不久身後傳來叫喚自己名字的聲音。辛恩慌忙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故作鎮定。

「因為師傅說⋯⋯還有奶奶也同意⋯⋯我不是因為你才⋯⋯！是說、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為什麼非得跟你報告不可。」辛恩結結巴巴的辯解，圓滾的瞳孔左閃右避就是不肯直視眼前的人，勉強才用支離破碎的言語拼湊。此時他只想在對方發現自己的腳傷之前把人打發離開。

但當臉頰傳來陌生的觸感，原本趾高氣揚的少年頓時又乖巧得一語不發。Sean的手比想像中還冰冷。好在夜色低垂隱藏了青澀的嫣紅。

辛恩正想向前，腳踝的疼痛就讓他寸步難行。咬緊了牙才沒讓丟人的低呻從口中洩出。若改變重心拖著受傷的地方還有辦法移動，但詭異的走路方式必定讓Sean起疑。

「⋯⋯你先回去。」他撇頭盯著一旁的土塵，不甘心的噘著下唇。他也知道此時的自己表現十分幼稚，但怎麼樣都比被Sean發現好。

「你回去啦。」見對方不為所動，辛恩有些焦急的驅趕，語氣中多了幾分惱羞。

辛恩金色的的目光逃避著與那真誠的黑色瞳孔對視。內心暗自埋怨著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被Sean訓斥。

——不要把我當小孩。Sean還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追過來了。都叫你走了任性的人明明就是Sean。

然而在那些數不勝數的反駁脫口而出之前，Sean一句不要跟我說話就讓他的表情猝不及防地凝結。

辛恩終於是看向了Sean，臉上的肌肉緊繃，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錯愕跟慌張。隨後他皺起眉心，嘴角微微下垂顯露難以啟齒的苦澀。沈默片刻，辛恩稍微挪動了受傷的左腳，方才的疼痛感沒有消退，或許還是得做些處理的傷勢。見眼前的男人沒有退讓的餘地，辛恩這才不情不願的微啓薄唇。

「⋯⋯⋯⋯腳痛。」他說得很小聲，但非常確定自己的聲音並沒有被風沙蓋過。

「好像是剛剛從駱駝摔下來的時候受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受傷的事已形跡敗露，辛恩原本劍拔弩張的氣勢瞬間煙消雲散。順從按照Sean的指示騎上駱駝。男人回眸的笑靨讓沈穩的心跳像是被人用力一握。


「別、靠我這麼近。」辛恩悄悄後仰拉開距離，深怕自己的心跳聲隨著緊貼Sean的背後洩漏出去。

天空繁星點點，如同鑲嵌在深邃的黑布上的閃爍寶石。駱駝穿越金色的沙丘，月光灑在細軟的沙粒上。沙漠的寧靜只剩駱駝蹄聲和微風的低吟。就連方才與敵人交鬥的嘈雜都彷彿很遙遠的事。

辛恩冷靜下來，腦海盡是Sean一反常態嚴厲的模樣。

——或許，真的讓他擔心了。

「⋯⋯⋯⋯對不起。」辛恩小小聲的道歉。盯著那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頭頂，窄小的肩寬彷彿能被一掌掐碎。然而卻是這樣纖細的身軀保護了他。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變成大人呢⋯⋯」原本以為只要再過幾年，等到比 Sean還要高、等到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結果卻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辛恩的語氣透露著一絲的不甘心和懊惱。

辛恩安靜聽著Sean所說的話。眼神穿越風塵僕僕的遠方，卻失去了焦點。一種似懂非懂的模糊情緒籠罩在他心上。他沈默的嘴唇緩緩閉合，欲言又止。臉上沒有表情，卻彷彿藏著千言萬語。

「你也會想要得到誰的認同嗎？」辛恩垂下眼看著前方的男人。方才的違和感或許就是那彷彿經驗之談的口吻。明明是在回應著問題，卻似乎走漏了心聲。

「誰的？」霎時那記憶裡清澈純真的童音突然轉變為低沉厚實的嗓音。帶有一絲絲的沙啞和顯而易見雄渾有力的佔有慾。少年的心思終究是單純得多，沒有理解到Sean婉轉的暗示和開導，反而硬生生地打翻了醋罈。

「唔！」意料之外的肢體接觸讓辛恩沒忍住震驚的低鳴，Sean突然湊近的身軀也讓他難以招架。方才還盛氣凌人的態度仿若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只要Sean稍為靠近就馬上煙消雲散。

「是、家人啊⋯⋯⋯」辛恩默念著Sean的回覆，為胡亂猜測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反觀自己的情況，媽媽對他的事根本沒有所謂認不認同的問題，奶奶則是一向很支持。辛恩不想假裝能夠理解Sean在家中的處境。然而在反覆咀嚼Sean意味深長的眼神和或語，還是讓辛恩有種內心堵堵的不暢快感。

「不管Sean是什麼樣子，我都——」話一出口辛恩馬上就後悔了。現在的他還只會被當成孩子對待，不論如何努力的表達都不會被當成一回事。

「——我都覺得你已經很努力了。」辛恩倚著沒受傷的那隻腳下了駱駝。把韁繩固定好，跟在Sean身後進了帳篷。

——舊識⋯⋯嗎？

辛恩禮貌的向過來打招呼的人點頭致意。雖然明白只是普通的社交辭令，卻有一種無法跨越的疏離感。

「你還真受歡迎。」等閒雜人等離開，辛恩垂眼看向一旁。本以為參加商旅可以更加靠近Sean，結果和在人群中遠遠看著也沒什麼不同。會帶他進來帳篷估計也只是因為Sean是Sean，而不是因為他是辛恩。

「呃！」坐在矮凳讓Sean跪坐在自己面前，辛恩本能的想往後一縮，對方卻伸手過來對著自己的腳腕又摸又揉。比起傷勢的疼痛，內心的煎熬才更是讓少年羞不可遏的發出聲音。

等包扎結束，辛恩縮腿用手臂抱著膝蓋。極其輕緩的說了一句謝謝。無處安放的視線落到一旁的手札。

「那是什麼？」他抬起下巴點了點枕邊的方向。

「那是師傅⋯——」本來想說師傅手藝了得才能吸引其他客人，但轉念一想，會注意到這點的Sean難道是對自己很在意嗎？

「你⋯⋯⋯這是在吃醋嗎？」辛恩還沒那種往臉上貼金的膽子，勉強生澀地學著半吊子的情話。微弱的語氣和撇嘴心虛的模樣無法掩蓋忐忑的內心。對於Sean的回答既期待又害怕。

「我不用那種東西也能記得。現在的武器還是師傅設計的，光是要能照著指示做好就很困難，根本不可能讓我亂搞。」之前嘗試養成筆記的習慣最後卻變成Sean的肖像畫集。這種一不小心就會走漏內心世界的東西太危險了。辛恩連忙隨意掰了一個理由否認。

「Sean，那小子⋯⋯——啊。」正當辛恩盤算著如何讓Sean心甘情願地交出手札的內容，一位不速之客拉開帳篷的門扉。那是辛恩最不想要看到的灰色長髮和黝黑的皮膚。

「看來你已經發現了啊。」男人眯起眼。笑出親切的弧度，然後像是熟門熟路地招呼自己往Sean的身邊坐下。

辛恩對於來者不歡迎的表情表露無遺，他的眉頭緊皺，眼中流露出一抹冷漠且狠厲的光芒。就連嘴角的偽裝都嫌懶惰，直白的撇頭看向一旁的地板。

「⋯⋯總有一天會長得比費拉齊更高更帥的。」少年小聲的嘟囔。因為一連串的誤會儼然已經把費拉齊當作假想敵。

「嗯？不是辛恩說自己已經是大人了。發生什麼事了嗎？」費拉齊的表情交織著玩味和笑意，眼神中透露著一絲狡黠。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調皮的笑容，仿佛在點燃一場小小的戲弄。酒紅色的瞳孔掃射環境最後視線停留在辛恩包扎的左腳。

「！什麼事也沒有⋯⋯！我正要走了。」辛恩逞強的站起，不小心踉蹌了一步。

「好喔，晚安。我還要再待一下。」費拉齊輕聲的道別讓辛恩愣愣的站在原地。

沒想到Sean會同意這麼晚還讓費拉齊留在自己的帳篷。Sean習以為常的縱容搭配費拉齊游刃有餘又壞心眼的笑意頓時讓辛恩焦急了起來。

「我也要留下！」他聲調上揚，極力想阻止兩人獨處。顧不了被說任性或孩子氣，辛恩轉頭看向Sean，橙色瞳孔在不甚明亮的空間耀動不安的火光。

「⋯⋯我也要留下。」第二句話的語氣低沈，帶點哀求和無助。像是被拋棄的小狗，表情透露一股柔軟的委屈。輕輕拉著Sean攙扶的手，力道卻又飄忽得像是馬上可以被甩開。

「Sean，你說呢？」費拉齊聳了聳肩，毫不在意地將決定權交到Sean手上。他也很好奇一向擅長察言觀色的Sean在辛恩這樣過於直白的感情面前會如何選擇。

「費拉齊回去我就回去。」得到允許的辛恩用手撐著地板緩緩坐下，抱著膝蓋不再吵鬧。

「我只是來更新一些詩歌收集，不會待太久的。」雖然一部分是逗著辛恩玩，但費拉齊並無意為難Sean。輕盈的保證像是想讓Sean安心。

半晌，早已過了睡眠時刻的辛恩將自己蜷曲在Sean的床位旁鼾然入夢。費拉齊有些打趣的用鼻頭示意Sean。隨即壓低音量，低沈的說。

「開始覺得小傢伙可愛了？」

「他會哭的。」不知是否看出Sean的心聲，費拉齊意有所指的回答。他總認為Sean在各方面都太小看辛恩了。

「晚安。」費拉齊向Sean點頭，那親切的笑意不曾淡去，卻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或許這就是Sean和費拉齊共通的處世之道，所以辛恩的純粹才會顯得如此特別。

費拉齊對於兩人的關係深感興趣，但並不想跨越身為旁觀者的藩籬。他指示Sean將辛恩放到自己背上。少年睡得深沉，看來商旅第一夜是真的累壞了。

「商旅才剛開始，你也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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