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仁在清晨醒來。
　　四周和他閉上眼前一樣是一片雪白，但是更加乾淨、更加柔軟、更加……溫暖。

　　「……！」
　　仁猛地坐起。

　　他震驚地看著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而後發現自己身處於偌大的房間內與偌大的床上，稀疏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床尾。
　　很明亮，很乾燥，很.......舒適。

　　觸目所見的一切都告訴他這裡既非「家」，也不是雪地或村子裡的任何一個角落，是他從未踏足之地，而這超出了他八年人生經歷所能理解的範疇。

　　仁遲疑的撥開被褥、跳下床，並在雙臂接觸到空氣、雙腳接觸到地面的瞬間，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換成乾淨又舒適的棉衣，鞭繩或酒瓶碎片造成的傷口全都經過了包紮。

　　「……？」
　　他努力翻找著記憶的抽屜，嘗試弄明白自己（又一次）被丟出家門後，到這個當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然而除了胸腔燒灼的疼痛以外，他想不起來任何東西。

　　於是他的目光落到房間的門上，那扇門的材質與做工都讓他覺得陌生與疑惑。抱持著弄清狀況的想法，他走到門口，施力推開了房門。

　　「……唉呀，你醒了嗎？」
　　輕緩、帶著笑意、北方的村落聽不見的語調傳來，仁在拓展開來的門縫中看見一道挺拔的身影。
　　金髮、青眼、高貴的儀態和服裝，和窗外的晨曦相似的氣質，仁對那道聲音的主人睜大了雙眸。

　　「……對、」仁嚇得退開好幾步，並立刻跪到地上，「對不起！」

惹不起——
　　他的腦中響徹著這樣的警鈴，即使屈指可數，他曾看過這樣打扮講究的人，那樣的存在他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他的額頭近乎要貼到地上，撓著地板的雙手發著顫。
　　而那個人似乎像是沒注意到他的緊張，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一雙做工精緻的皮鞋映入眼簾，隨後是蹲跪下來的雙腿。

　　「我沒有值得這樣跪拜的身分呢。」一雙手輕柔的搭上仁的雙肩，將他扶起，「你的腳傷還沒有好，快起來吧。不用那麼拘謹也沒關係的。」

　　仁惶恐的抬起頭，看進了一片湖水。光劃破水面，有魚悠游其中、充滿生命力的，那抹微笑是朝暉、旭日、晨陽。

　　幾分鐘後，仁重新坐回了床上，手上捧著一碗熱湯。
　　金髮青眼的男人坐在床邊，用溫和的語氣發問：「我的名字是路瑟雷希，路瑟雷希·禔恩，你可以叫我路希。你呢？」

　　仁吞下口中那口湯，把木湯匙放回碗中，望向名叫路瑟雷希的青年。
　　「……仁(Ren)。」他小聲的回，「我的母親那樣叫我……」

　　「Rain？是下雨天的那個Rain嗎？」
　　仁搖了搖頭，「Ren，唸起來更短。沒有什麼意思。」

　　路希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新奇，他伸手從質料高級的外套的暗袋拿出一支筆和一本記事本，「仁……我猜是這樣拼？」
　　他把寫在記事本上的幾個字母秀給仁看，然而仁搖了搖頭，「我不識字。」

　　「這樣嗎？沒關係。」路希和善的笑了笑，「湯，好喝嗎？仁。」
　　突然轉彎的話題讓仁愣了一下，他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神色，低頭看向手中還溫熱的木湯碗。

　　「這碗湯是我做的哦。雖然我不是那麼常下廚，但我對自己的味覺還算有自信呢。」見他沒有立刻回話，路希語氣輕鬆的延續話題，「你都喝掉半碗了，我猜你應該是不討厭……還是有什麼不合你胃口的地方嗎？」

　　「……不知道。」仁盯著浮在湯面的蔬果丁，道：「我不知道……『好喝』是什麼味道。」

　　一直以來，食物對他來說似乎只有能吃和不能吃的差別。他所能獲取的食物沒有酸甜苦辣的調味，就連加熱都很少見，於是他從未想過為了保持體力以外的攝食理由，遑論享受。

　　但是他很快回過神來，發覺這樣評價他人做的食物是失禮且不知足的，現在這個瞬間的溫飽隨時可能被收回的忌憚讓他有些驚慌：「對不起，我不是……它一定是好喝的，畢竟我都——」

　　「沒關係。」路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示意他不用緊張，並輕聲道：「現在不知道也沒關係。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這個家留下來，你會有很多機會認識不同味道的。」

　　「……唉？」仁愣住了。
　　覆在他頭上的手沒有拉扯他的頭髮、沒有勒住他的脖子、沒有落下狠戾的巴掌。

　　取而代之的，路希輕輕拉過他的一隻手，紳士又真摯的捧著，一雙亮青色的雙眼直勾勾的看進仁紅色的眸子中。
　　「雖然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你願意成為我的孩子嗎？仁。」

　　孩子。
　　親人。
　　……家。

　　那個陰暗寒冷的暗室的記憶赫然湧上，酒氣、雪水、汙土、腐爛的木頭，鞭繩陷入血肉、碎片紮入皮膚，他被鮮血填滿、他被白霜掩埋。

　　他的家、他的歸處、他的母親、他的依靠，他突然意識到那個發霉的角落才是他該回去的地方、那身破爛的麻衣才是他該穿在身上的東西，這片柔軟的床鋪和這身舒服的棉衣他不配擁有。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周遭的一切都讓他怕地反胃。溫暖的空氣、窗外的光、路瑟雷希的笑和這個房間的大小，他不應該得到這些，他有股想吐的衝動，他渾身發抖起來。

　　他該回去的，他的母親需要他，不回去的話會被打的，不，回去的話又會被打的，酒，麵包，被施捨的銅錢，他屬於哪裡？

「我若從未生下他便好！」

　　「假如我……」仁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
　　「假如我只是個沒用的累贅……假如我無法回報任何東西，假如我有一天會死在這個家中……也沒關係嗎？」

　　他的視野模糊，他落入湖水中，他失去氧氣，但光和微笑浸入水中拉起了他。
　　路瑟雷希輕輕攬住了他。

　　「那當然，我的孩子。那就是家和家人該做的事。」

　　「那麼，今天開始，你的姓就是禔恩了。仁·禔恩。」
　　空碗被放到了床頭上，平復好情緒也填飽了肚子的仁看著成為了自己養父的人，怔怔道：「……名字，不改也沒關係嗎？」

　　路希露出好奇的神色：「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仁用有些困擾的表情搖頭，就像被問熱湯是否好喝一樣，他並不抱有喜歡或厭惡的情感。但既然要捨棄北方的回憶與家，那麼屬於那裡的這個名字似乎也不該留下。

　　而即使他沒有開口解釋，路希也從他的沉默中理解了他的想法，道：「嗯……說得也是，那麼，我有這個榮幸為你取名嗎？我的孩子。」

　　「那樣就好。」仁意外自己會答的那麼肯定。

　　路希笑了笑，重新將記事本和筆拿到手中。他一邊在紙上書書寫寫，一邊道：「禔恩家習慣為孩子取長名，再擷取頭尾做為小名……嗯，這個名字怎麼樣呢？若赫里溫。」

若赫里溫？

　　「若赫里溫·禔恩(Rohelyven Tion)，小名作仁(Ren)，」路希把記事本上的一串文字秀給坐在床上的孩子看，並將頭尾的數個字母畫上底線，隨即補上一個方正的異體字：「在東洋的文字中，這個字也唸做Ren，是仁慈、善良的意思。」

　　仁睜大了雙眼，用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路瑟雷希。
　　他看不懂記事本上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字，只覺得「若赫里溫」是個聽起來很難記的名字。

　　而當他想著要如何快點習慣這個名字時，路希卻將他習慣的稱呼又送回他身邊，並賦予截然不同的意義，讓他能夠安心的稟棄過去，擁抱這份新的祝福。

晨曦照進雪霧之中，他有了名字、姓氏、贈予他禮物的家人。

　　「……嗯，」仁或若赫里溫低下頭，他想藏起自己的表情，纂緊被褥的雙手和微微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他，「謝謝……父親。」

　　像微光那樣無重的笑聲從頭上傳來，溫暖的手再次輕柔的撫過他的頭髮，路瑟雷希的親吻用最沉重的真摯輕輕落到了他的額上。

　　「這是我該說的，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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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赫里溫是全名，但仁仍算是本名，對外基本都自稱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