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院長印象甚深。四年前,將近我畢業公學之際,我第一次見到了院長。那是全國院校改革破土復生之日,也是公學留在海灣的最後一天。國土陳腐不堪,學院是萬民的骨架,要脫胎換骨就不得留戀荒蕪的海岸。為了慶祝遷址大事,當年尚名為國立醫學院的一眾教授特意前來道賀。院長站在演講台上,尚未開口,已經換來一室肅靜。
有些人即使無聲無息,也如同神像。那一年我初次看見院長,以為講台上放了一尊安靜的神像。
轉眼過了四年,我一帆風順,無驚無險,不出意外便可以畢業。指導我的教授非常滿意,就是略有遺憾。父親十年前死在登山中,屍首不明,前年法院終於將他定為無法復生,我正式接受他全部遺產的庇蔭。這幾年我全心讀醫,獎學金也夠我在鄉間逍遙數年,因此教授更加惋惜,「像你這樣的學生,不應留在醫學院。」
我坦誠相告:「可是我希望能當個傳統醫生。」
「你的人體低溫研究讓牧院的教授大加讚賞,你還不懂自己有多大的潛力?」教授花白的眉毛隨著笑意彎起來,「跟你差不多的學生都轉投牧院去了,按你的能力和專長,我甚至可以推薦你到院長手下實習。」
我客氣地笑著,把自己的論文收好。桌面清空時,茶也被收走了,便是我該離開的時候,然而這時我忍不住問教授:「聽說你簽署了放棄甦醒同意書,能跟我分享原因嗎?」
教授維持著風度,但不免俏皮地笑起來,他的笑聲從兩排假牙顫動而出,笑得飽足了才道:「我太老了。」
「甦醒無期限。」我說的是老實話,畢竟最近最有八十高齡的個案在牧院甦醒成功,功能健全,就如同眾多生人。教授上年剛過六十歲生日,只是埋首醫學才令自己更顯蒼老。
教授的笑意可見地一秒一秒地消失,但嘴角始終平緩,語調現實而平靜:「我很老,老得不能懂得甦醒是怎樣一回事。」
「可是你還推薦我到牧院去呢。」我故意輕快地笑起來。
教授似是和應著我,再次笑起來:「因為你還年輕,院長也很年輕,你們可以用畢生去理解甦醒學,但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浪費在醫學裡頭了。記住我的說話,你的家境能支持你進入牧院,你的資質和毅力必然會賜你成就。甦醒學才發展了十年,正是為你這一代人而生,你會寫下無數醫學生未來研究的論文,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短見了,二三百年後還會有醫學生走在路上,跟你打招呼,請教你甦醒學的內容,而他們不會認識我。」
教授是個老頑固,他苦拒甦醒,固守醫學,也堅持寫信推薦我到院長身邊學習,希望我能改變心意,改投甦醒學。
第四學年的第一天,我不得不去牧院報到。教授雖然被甦醒學淘汰,但文筆勝過萬千人,我雖仍是名義上的醫學院學生,但已經被允許進入牧院聽課,並有幸得院長指導。
院長並不親自教書,身為甦醒學當世泰斗,政府有關乎甦醒的大事也要詢問他的意見。貴人事忙,我在開課將近半個學期後,才真正面見了院長。
我跟數名牧院的優秀學生來到了會議室,面見院長以及牧院數名教授。落座許久後,我才真正發現院長坐在主席之位。我沒有戴眼鏡,也沒有接受眼球移植,視力比許多醫學生都要好,但是我幾乎認不出院長。
院長的臉容身姿,乃至穿著,跟四年前相差無幾。然而他坐在長桌盡頭那麼久,我才發現主席位置上有人。他沉默至極,並非演講前的肅靜,直到會議結束他也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因此我坐在會議室那麼久,也不知道院長一直就在我們之中。
四年前的神像彷彿是我想像而來的幻覺。那一年有人在雪山撿到了父親的遺物,但始終不見人影。我那時尚且天真,認為不見屍首,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尋回完好無缺的身體。我跟期待改嫁的母親爭執,也許正是心神混亂間想像了許多不實的事情。院長不過是血肉之軀而已,又豈會是神像?
第二天我到院長室報到,院長始終沒有應門。他的助理試圖推門,卻發現門上鎖了,他毫不猶豫地抽出鑰匙,並跟我解釋院長最近事忙心煩,總是不自覺鎖了門。院長本身是個按行程表工作的人,既然是報到的時間,那我就非進去不可。
木門打開,書桌後坐著與院長一模一樣的人,眼神與昨日同樣。他看著書桌正推著的書架,目光無法鎖定在任何一本書上。助理提高了聲音,又推了推他的肩膀,院長才慢慢地回神,最後才看著我。
助理放下行程表便離開。院長環視了院長室一遍,最終看著我,用乾涸的聲音道:「推薦信上說你畢業於海岩公學。」
我畢業時正是海岩公學壽終之年,公學現名為國立甦醒學院公學,正如國立醫學院改名為國立甦醒學院。醫學院如今只是所屬的學系之一,我站著的地板,牧院,院長室,是全國甦醒學之巔。我沒想到如日中天的國立甦醒學院院長會問及我的出身,我只能單薄地點頭。
「我記得海岩公學。」
院長說了這一句話,又重新陷入了環視四週的沉默。他並無當年在講台上引人敬仰的神秘與壓力,他就像院長室裡的一件物品,就如他桌面上寫著「國立甦醒學院,院長,聖灰星期三」的名牌。
院長終於注意到助理放下的行程表,他看了一眼便放下,眼裡卻是餘波陣陣。「我要到海岩給優秀學生做講座。」他站起來,飛快得近乎手忙腳亂地披上自己的外套,沒有看我一眼便舉步離開院長室。
公學就在國立甦醒學院側,新建的大樓刷上了跟學院一致的白漆。國立醫學院改革時建築已變得陳腐,過時的灰石整修後一一刷上了亮麗的白刷,頂部加上了學院的徽章,復生之羊與鮮花十字。
海岩公學也換上了同樣的標誌,重生的校舍絲毫沒有生前的痕跡。我隨著院長走過大堂、教室,發現跟學院的佈置大致相同。院長總是在教室窗邊匆匆看一眼,又再匆匆走過,彷彿在追趕無形之物。
路過的教師請院長到禮堂,院長才定神似的放緩了腳步。禮堂裡已坐上了好幾排學生,還有一眾教職。我認得兩名年資尚淺的教師,其餘不論老少也是陌生人。
院長開始講話。他的聲線平緩如死寂,放眼看去學生無不努力睜眼,免得昏睡過去。內容並不新奇,大抵是介紹甦醒學的基礎,然後不免俗套地說一些鼓勵學子的理想話。我卻慢慢有了印象,院長所說的話跟我四年前聽過的完全一致,原封不動地變得更為死沉。
到了學生的提問時間,院長都答得簡短,比起不耐煩更像無可奉告。「院長,現時甦醒學的手術時限還有突破空間嗎?」「有。」「院長,生人的自主意志多寡是由基因決定嗎?」「目前尚在研究。」「院長,你認為應該立法普及生人能力測驗,讓他們到公學或者學院學習嗎?還是應該另立學術機構?」「需要公眾投票和政府認可。」
「院長,你認為應該立法禁止火化嗎?」
院長沒有回答。
「院長,你認為反甦醒運動仍有機會出現在大眾視野嗎?」
我坐在講台側,清楚看見院長放在講台的手捏緊成拳頭。他弓著背,依靠著講台,緩緩抬高了下巴,眼神卻似遭受質問,他只答了一句,聲音不大卻異常響亮:「柳河已經不能復生了。」
學生似乎不甚明解,但這離奇的回答令所有人從半昏睡中醒來。學生繼續問:「可是,反甦醒運動不是只屬於柳河的,雖然柳河已經不能復生,但鄉間還有很多反甦醒運動的支持者……」
院長用力闔上眼睛,似是思索片刻才睜眼,道:「柳河的屍首是我親驗的,已無復生可能。」
「反正他就是個放棄甦醒的頑固派。」我附近的學生嚷道,「可是他的身體不是火化前被盜走了嗎?也許是他的支持者想來個傳統葬禮……或者火化,他們這些人不排斥火葬。」
講稿和筆從講台散落,我本想上前幫院長收拾,院長卻突然轉身下台,大步離開。學生礙於修養,只能小聲異論起來。我不得不跟著院長,幸好他沒有走遠,只是在禮堂反門外的花圃停步。
我不能說甚麼,只好在門廊待著。院長背著我,他微駝著身軀,撐著一旁的石雕。沒多久公學的人就從門廊另一側出來,那人與院長年紀相仿,穿著深藍的套裝,打著亮灰色的絲綢領帶。他先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在花圃無言的院長,漫不經心地道:「你是聖灰的新助理?叫甚麼名字?」
「我是院長指導的學生。」我輕輕點頭,「我叫雷,以前也在海岩公學就讀。」
「貴姓?」他從口袋抽出了煙斗,慢慢地點燃。
「狂潮。」
「哈,我聽說過你父親,大家都是貴族之後了。」那人吐出一口氣,然後掛起笑容,「我是這裡的校長,這樣一想,跟你們院長一樣是你的學長。」
校長指著院長的背,又道:「以前就是個泥巴被丟在頭上也不說話的傻瓜,古怪得很,不過這就是所謂天才吧。」
我不敢擅自評論,校長又指向他走來的那扇門,對我說:「我跟你們院長談談,你們學生要做研究吧?那邊有一個上年收進來的生人學生,你去跟他談一會,也許會有益處。」
我只能跟著照做。我本以為生人會在附近的房間等待,怎料方從門廊轉彎,便看見生人站在打開的門框陰影之中,用玻璃眼球盯著我。
「您好。」
生人嘶啞而小聲地應了一聲,隨即拿出了口袋的筆記本。這生人看上去十分完好,眼球雖然是玻璃義眼,但眼皮完整,臉塗了了厚重的脂粉,眼角能看出一點灰藍,但皮膚不至斑駁。他看上去約莫是公學一年級的年紀,校服整齊貼服,可能是哪戶大人家早逝的小兒子,花大錢甦醒和修補。
他聲音不好辨認,但厚手套包著的手寫字倒是飛快。我們一張嘴一枝筆聊了一會,大概知道了他的背景,跟我想像相去不遠。我問他學校生活如何,他說很平常,就是從前擅長算數,現在看見數字就難受,倒是對詩篇有了興趣。他寫自己無法參與運動競技,也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平日就在圖書館角落讀詩集。眼看聊得差不多,我就想回去,看看校長和院長談得如何。
他卻拉住了我,我的手臂感覺到那厚重的手套,還有皮毛之下白骨似的指節。他道歉似的搖頭,然後又寫道:
院長使我甦醒,你能請他過來嗎?我想跟他親自道謝。
現在是中午,我回頭一看,門廊外佈滿了陽光,我問:「你沒有帶陽傘?」
他搖頭,寫道:我上了第一節課後就沒看見,應該被藏起來了。
「你剛才在禮堂嗎?」我隨口問。
他點頭,我又覺得自己的問題多此一舉。這樣的生人大概坐在暗角,舉手發問也無人能見,哪怕有了開口的機會也說不出話。「我跟院長說說。」我卻不能承諾甚麼,畢竟我才第一天接受院長的指導,院長又豈是我能說動的?
生人不能說話,義眼呆板,但喉嚨發出暗啞的聲音。他把筆記翻到第一頁,將之撕下,交到我手中。紙上是一首飽含謝意的小詩,字詞淺白直接,但誰都能讀出是一時感動寫下的字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感謝似的對我點頭。
我回到花圃處,卻見院長半倒在地上,頭髮凌亂。校長坐在花圃邊上,也比院長好多少,兩個紳士也失去應有的姿態。我屏息站在門廊,聽到校長嘲笑道:「沒有柳河,你就只有被打的份。」
院長毫無顏面可言地在地上蜷縮起來。校長拍拍膝蓋上的土,站起來道:「我們都覺得古怪,柳河跟我們打小認識,為甚麼會跟你玩一塊去?他也是難懂,竟然跟那堆工人混在一起搞甚麼運動……幾年前醫學院大火不也是他策劃的嗎?」
他輕輕踢了一下院長顫抖的小腿,見院長仍然蜷縮著,續道:「你們是反目成仇了嗎?你還親手解剖了他的屍體,他的大腦是有甚麼奇特之處嗎?你真的不知道他的忍體去哪了?怎麼說我們也是同窗,告訴我吧。」
院長始終沒有回答,他勉強爬起來,然後靠著花圃另一邊抱頭坐下。校長這時注意到我,也不覺得丟臉,直直走過來跟我說:「你們回去吧,我看他的狀態不適合談話。」
校長走了後,院長也沒有從花圃起來。他背著我,在那裡坐了好一會,直到一片灰白的雲半掩了中午的太陽,他才願意站起來。我尋思應否把生人叫來,院長已經走向了門廊另一端,連沾了泥土的衣服也沒有整理。我無謂再作他想,只能追隨而去。
這一趟行程並不愉快,但只要我、校長、院長不說出去,誰都不會知道那有失品格的鬧劇。院長回到牧院後,又在自己的書桌後住下。助理將午餐送來時分明看見了院長披了灰土的外套,卻沒有多言。
銀盤上放著羊小排和新鮮蔬果麵包,但院長看起來毫無胃口,只是從桌邊的匣子取出了一顆綠色的藥片,放到玻璃杯的氣泡水裡。藥片瞬間化開,使氣泡水變得像花園池水一樣。院長沒幾口便喝完了藥水,然後又勉強拿起了一小塊麵包。
助理讓我一起出去。我隨著他來到了學院的飯堂,除了助理雜工也有學生在此用膳,膳食有鮮蔬雞肉,也有糕點,不失格調。我們在中庭柳樹下的桌子用餐,我還沒有說話,助理便先開口道:「你做得很好,一切不要多口就行了,院長不會給你惡評的。」
我卻沒有輕易點頭,問:「我多少要了解當前的情況。」
助理用餐的速度很快,我還在喝湯,他已經吃完了麵包,坐姿豪邁也不掩飾工人氣質。「那我就多少告訴你一點。」這時他看我的眼神有幾分犬儒,我懂他的意思,我一個醫學院的學生有幸得到院長指導,不該自找麻煩。然而我接下來整個學期得待在院長身邊,要明哲保身就不能不明不白。「其實也沒有甚麼,你也知道牧院現在是全國的焦點,院長他祖母,也是我的外祖母……很意外嗎?我跟院長臉相挺像兄弟的。」
其實助理的說話不假。他們都有著淺棕頭髮,卻比尋常人更灰白,連同他們的眼睛也有這沉靜的灰調。牧院和醫學院到處也掛著當代甦醒學之祖天琴夫人的畫像,我還以為那是老年人的灰髮,原來他們也流著同樣的灰色血脈。助理眼角有細紋,驟眼一看比他本身的臉更蒼老。他眉毛濃密,對比院長那偶爾低垂輕皺的眉毛更稜角分明。
「外祖母才發表她畢生的研究不久就去世了,院長繼承她的衣缽,壓力巨大,幾年過了也變得神經質,但人本身是清醒的,該做的事還是會做。」
我點頭,又問:「我看院長有在用藥,也是這緣故?」
「哦,那不是,不過也不是甚麼不能見人的藥物。牧院好像在研究甚麼藥物,這個好像是研究得差不多,院長很投入,自己測試。你可以親自問院長,或者下午來報告的教授。」他抓起蘋果大口吃著,但眼角餘光仍然打探著我,「你不必怕院長,有甚麼疑問,只要是學術、正經的,大可直接問他,閒雜事放在心裡,最好不要問院長,也不用想著跟我報告,當然要是按捺不住了,也可以問我。」
我順從地點頭,安靜地吃我的食物。助理很快已經把蘋果吃完,趁我還忙於細嚼,又道:「我也看了你的推薦信,你是那個登山家的兒子吧?」
有一剎那我要把手中的叉子放下,但是自控力更勝一籌,我繼續用餐,一邊聽他續道:「我那時還住在鄉下,離那座雪山很近,那是很轟動的大事,搜救隊在雪山一帶的所有鎮子待了好幾個月,我還記得清楚。我以前還想過隨登山隊上山,就是母親不讓去,外祖母過世後,我就來到這裡跟院長打工。來到這裡才覺得以前的自己多沒有眼界,我比不上你們這些讀書人,但跟鄉下的工人比說得上生活自在了,將來還能請院長為我甦醒。」
「你可想得真長遠。」我竟得有些好笑,但並不是嘲笑的意思,我真心覺得助理很清醒。誰都知道世事從未如此簡單,但清醒得恰如其分,才不會有自尋煩惱。
「兩年前我供血給院長實驗,他說我有白血病。」他若無其事地捲起煙草,用酒吧的火柴點上,「這病誰也治不了,卻不是人人有錢找我老表甦醒。」
「做人不能恩將仇報。」
煙雲吹過柳枝,在細綠中來回游走不散。剛才那句話像是他對我訓戒,但也是他的自我訓戒,他叼著煙草唸道:「我不會做有損院長利益的事,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不必跟我套近乎,也不必防備我。我們各做各的正經事,院長心裡有數。」
飯後我回到院長室,也許院長心情好了一些,主動將我招來替他整理文件。我順勢將生人交託的詩作呈上,院長似乎認真地讀了。他在窗前拿著紙條,定睛看了許久,午後轉陰的冷風從窗戶鑽進來,彷彿要將紙張從他手中吹走。最終,他無動於衷地放下生人的詩作。我離開前,詩作的紙片散落在桌邊,院長正呆坐在書櫃邊盯著人體模型。我沒有拾起生人的詩,就此離開,結束我在牧院的第一天。
【白話時間】
醫學=還是醫學
甦醒學=Necromancy, healing without giving up
人=人
生人=重生甦醒的人
Q: 名字為甚麼那麼中二
A: 因為是我
Q: 黑色微捲在哪
A: 等著
年代參照:
是架空沒錯(哪來的人叫雷狂潮)
年代大概10-20s,我永遠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