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很久，在想到底該寫誰。

濤哥介紹的那間心理諮商，環境很不錯，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的朋友們都會去那裡定期諮商，目前我還不確定我需要不需要定期回去，但聽濤哥的意思，他希望我定時回去，這會讓他比較安心。

心理諮商師和我最近閱讀的書都提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每天紀錄好事和壞事，也可以特地開一頁來寫自己在意、煩惱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寫誰，最後我想想，從起源開始吧，遙遠的童年。

我家的狀態普通，就只是普通的家庭，經濟也還說得過去，就和台灣社會大部分普遍的家庭一樣，不像濤哥家那樣比較偏向社會地位成功的家庭，濤哥家出律師、操盤師，都是一些金融類的頂端職業，而我家就只是普通的商業家庭，家庭經濟的懸殊落差，都說孩子的起步線都會落差在這裡，我也曾經怨過我家如果家境可以和濤哥家一樣好，也許現在我也能去加拿大留學？

但我沒有，我留在台灣讀書，從幼稚園開始就補習，學習各種才藝，我的學生時期幾乎都在課業複習與補習班來回，之中還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暴力。

對，我是個會暴力相向的人，從小壓抑的痛苦使我無法緩解一直壓抑在心中的痛苦，我不明白為什麼做什麼都會被暴力相向。
考試考不到一百分、成績必須維持在前三名、證照和比賽都必須精通，好讓他們可以對外炫耀有一個可以成鳳的女兒，事實上我也曾經討好過他們而努力學習這些，我學會了，但卻更不快樂，因為得不到愛，只換來了更多挨揍和體罰。

在無數個夜晚我被鞭打到手無法握住筆，也沒有晚飯吃，就連坐著寫字都渾身劇痛十分吃力，哪怕是發高燒臥病在床，也必須從床上下來寫評量，這就是我那日復一日的童年，痛苦與掙扎，還有咆哮與肉體的疼痛。

我心中像有巨大的野獸不斷在咆哮，每當夜晚降臨就會撕咬著周圍的牆，彷彿他又要衝出來將周圍的活物給吞噬殆盡。

國中時我一邊維持作業一邊和校園裡的人打起了架，我不怕被罰，也不怕父母來學校，我想我當時已經進入放棄狀態，想著不管怎樣都好吧，哪怕被打死在家也無所謂，我痛恨弟弟的見死不救，痛恨他的無所作為與父母的偏愛。

為什麼不被愛的是我呢？為什麼想要幸福這麼難呢？為什麼想要得到保護是這麼難的事情呢？

為什麼都是我呢？我不斷地這樣想。

在暴力宣洩下得到很大的快樂，我第一次知道以暴制暴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看著那些對我惡言相向的人也只能在暴力下屈服，我看不起弱小的人，所以挺身而出為他們揮拳，謠言惡意中傷我，我也為了這些揮拳。

所有我痛苦的我恨的，我所有的憤怒，都像一隻野獸控制了我的全身，我仍然是班級上的資優生，同時也是在學校令人聞風喪膽的瘋子女，我享受那種渾身發痛又發熱的感受，這讓我覺得就像活著，血液和怒火在血管裡奔流，無論來幾次，我都能感受到這才是正義的伸張，而不是父母的忽視，我也不是騙子。

那段時間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回憶，那是我不願意忘記的人，但至今想起都仍感到害怕的一個人。

我的摯友。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不確定她怎麼想，現實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獲得這個人的消息，也許我根本就不會再遇到她，我的人生裡面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再遇見她。

沒有同樣的場景，在學校盛開的花樹下和四處拿著從福利社買完點心出來的人群，她是如此耀眼，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生，她的氣質和眾人都不一樣。
我這種從小對藝術熱愛的人，看每件東西就像在看藝術品，而她就像一件藝術品，個性上也讓我深感興趣，我靜靜地隔著人群中看她，花瓣隨風吹落，也揚起了她的裙擺，微微地擺動，她黑色的長髮也隨風飄逸，我還記得她手中的果汁很冰涼，在眾人熱鬧的氣氛裡只有她一個人，咬著吸管轉身看了大家一眼，一手插在毛衣口袋裡轉身就離開了那。

花瓣和美艷的外貌，還有那雙吸引藝術家的雙眸，是我的初次印象。

我們的友誼起源為美術課，我需要一位模特兒，這件事其實不難，但我想畫的人像與平常所畫的都不同，我希望有更多練習、更多模樣，我偶爾會想起這個人。

在考試交換班級時，我有一次終於換到她的班級，那時才有機會認真地觀察她，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在注意她。
還有一些有趣的傳聞，他們總說她特別奇怪，學生時期的謠言滿天飛，各種奇怪的都有，甚至背後說她是個破麻、搶人男友、下課後肯定做色情交易等等，這些都只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直到我真正介入她的生活，那還是在一場暴力之中，並沒有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麼美好，沒有花瓣也沒有溫暖的春風，有的只是怒氣沖沖的現場。

因為我看不慣這些人的嘴臉，沒有證據的事實我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我覺得是不是太超過了一點，沒有證據的事情就叫人坐實，在我抓住那個女人的手腕之前，我都沒想過自己是否多管閒事。
他們說我是瘋子，於是沒人敢和我動手，凡動手的我都痛毆了一頓，並且會在走廊盡頭繼續施暴，確認對方沒有辦法回手。

這些自以為是的驕傲和盲目的小團體對我來說是件可悲的事，同樣地這些事情也發生在我身上過，我感到憤憤不平，甚至想撕裂眼前的這些人，哪怕我的制服因此染上了血，我也沒停手過，我也不怕吹哨，我就站在那接受著所有的拷問和質問。

為什麼人們會對不公視而不見呢？為什麼人們需要特地去傷害人才能證明自己有價值？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直到現在我仍在思考，我想人性本身就是惡劣的吧。

如此悲觀。

後來……她成了我的人像模特兒，交換代價則是一瓶麥香，每畫一張就給予一瓶麥香，或者是別的喝的。

我第一次與她說話是在一場爭執裡，我將說她壞話的人揍倒在地，這種像校園漫畫情境的相處出現在我們之間，之後都像是一種默契，我找她搭話，而她回應我，我有許多畫像都出自於她，在畫以外的時間，我們還會一起在大樹下吹風，聊聊學校，聊聊發佈八卦的蠢貨。

她怕衣服髒，我給她外套披，誰說她壞話，我便拳頭揮向誰，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想替她遮住一片天，讓她開心，讓她在我的保護下可以好好的過著學校生活，而她同樣的也會吐槽我的選擇，我為那些話語傻笑，也在她失控動手時試著攔截。

我們都有暴力傾向，但又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人，而擁有她陪伴的我，那段時間非常快樂，幾乎都能忘記了家裡的痛苦和肉體的疼痛。

我總是得早早去補習，不能每天都陪伴她，偶爾她也會出現在補習班送點心給我，這樣有個好朋友的心情，深深扎根在我心中，在黑暗谷底的時候，這樣的存在幾乎救贖了我，讓我感覺自己還有意義，也還有著被愛的意義。

她什麼缺點都沒有，比我漂亮，比我有才華，未來的路一定更好，我才是比不上她的那個人吧，儘管在她身邊我偶爾感到自卑，我也沒想過離開或是忌妒她，我只是希望她比我快樂。

我不是只有她一位朋友，就算我有自己的小團體，我的流氓名聲讓我有些人氣，但她就像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在我們這一群人之中，她的氣質就像梳理於複雜的表面，那雙眼眸看什麼都相當透徹，我覺得她就像白色的百合花，在接觸她的時候又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樣子。

可以說，我覺得她像是一種毒藥，針對我的毒藥。

用這樣的方式來形容朋友未免太過鋒利，但她確實是這樣的人，而我也是這樣的人，她稀奇古怪，看的目光直白銳利，甚至好似根本沒多想這麼多，只為了自己想什麼而做什麼。

我在畫布裡看見的她有時看得到這個樣子，有時看不到，我們有無數個時間都在畫室裡面，用一瓶麥香交換一張畫的代價，也會坐在放學的籃球邊上喝著飲料吃零食，閒聊著誰的八卦和沒用團體霸凌，這樣的生活太美好了，好到我真的都忘記那些痛苦。

我聽過太多她的八卦，但沒有一件事情是真實的。

然後，她就消失了。

從我的生命中徹底的消失了，直到現在我依然都找不到，也抱持著無緣見面的心情，每想到一次便耿耿於懷一次，低潮時痛哭，難過時心塞，想著她美好的人生不需要我，我在她困難時幫不上忙，我這樣的人存在於她的人生裡有什麼好呢？幫不上忙也沒有社會價值利用的我，根本只是一片過去的回憶。

就如同我在所有人的生命價值裡一樣。

我從一開始到最後她消失的時間裡累積了很多張畫像，有時到現在我整理畫具時都會陷入在回憶裡。

我記得是高中的時候，我開始就讀高一，精神狀況每況愈下，家裡給我的壓迫感和焦慮已經逐漸吞噬了我大部分的神智，直至高中結束，這件事情真正降臨下來，我將大多的畫像都藏了起來，一直到現在我也幾乎不怎麼去看。

我也怕我打開箱子看見那些畫會恨她，但又覺得我的人生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客，我又何必揪著這件事情不放，也許在她的人生裡我也只是一個過去的朋友，根本不會在我太多，甚至也想不起來我的樣子了。
如果可以馬上許願一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見到她，在她離開後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和心力去尋找對方的蹤跡，隨著上大學也漸漸地沒有時間和心力，不如說是我放棄了，我很累。

也許濤哥可以幫忙我這件事情，我不是沒想過這件事情，偶爾冷靜下來無事可做，我的大腦捕捉到回憶的片段便會找到這些訊息，提醒著我乾脆去問問濤哥，而最後我輸入的字又被我刪除。

我想也許這樣比較好，我糟糕透頂的人生不需要將她再拉回來，如同我每次隔著畫板看著她的時候，就會覺得她看的比我透徹多了，對許多事情還有情感上的看法，若是我能有她的一點點也好，我也許不會這麼痛苦。

可惜的是我是個愚蠢的人，始終學不會那些看法，就算再能理解這些想法的原理，我最後依然被情感的洪水給淹沒，逐漸我也迷失自己到底在痛苦些什麼，就和現在寫字的當下一樣，因為感到痛苦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寫些組織合理的句子。

我偶爾會到遊戲一角去寫生，夢境強大的點在於怎麼樣都可以，我也只是將我不想看到的一些回憶藏在這遊戲的一角落，在那裡畫圖不會肢體痠痛，也不會因為忽然感到悲傷而落淚，哪怕我們的眼淚在海水中也會融化。

我習慣拿著刀片削筆，將紙張夾上木板，最後找個舒適的位置開始寫生，不管臨摹幾張風景都難以平靜我內心的悲傷，逐漸連創作歌曲的過程我也會如此，我想自己的時間差不多是到了，卻又捨不得離開，為了什麼呢？

如果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失去而難以忘懷的朋友，大家會怎麼做呢？

是要去試著找聯繫？還是乾脆就忘掉了繼續往前走？還是猶豫不決，偶爾陷入在回憶裡呢？

我想多少我是責怪她的，但聽了這麼多謠言，哪怕她考上哪一間大學的這個消息到來，我也始終認為這些都不是真的，因為她沒有親口證實，我就認為這都是假的。

也許她現在過得很好，已經是名好的心理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後來我認為適合她的服裝款式，我都不是很想畫出來，在我無助痛苦的時候，我就是難以釋懷。

要是沒有路西，我大概那時早就死了吧，死於自己悲傷的窒息。

順帶一提，今天好的事情是，我看了一部電影叫作：燃燒女人的畫像。

很好看，但我思考了很久，我不是個同性戀，如果換一個角度想，女主角們沒有互相愛慕的話，也許還能當普通朋友也說不定，但說到底，最後還是會分道揚鑣，因為從一開始身分就不同，如何走在一起呢？

就連一起在海岸邊散步都是一種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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