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特別想去哪裡。
事實上即使他不那麼做也無妨，同時他那麼做了，從白色的塔中走回夜黑的硝煙裡。

　　老舊斑駁的建築、荒涼昏暗的地段，這些並不是難見的街景，但確實不是一台醫院電梯該直通的地方。
　　相比由無機物堆疊而成的醫院，冰冷的電梯外是更有生活感的街坊。之間的差異昭示了荒謬的結論，這座電梯似乎聯繫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至於哪一邊更多恐怖故事還不好說。

　　文森特是個純粹的理科生，但上過前線的人不會有不信邪的偏執與傲慢，每天經歷奇蹟與絕望的醫者更沒有資格說什麼是不可能，於是他只是抬起仍穩穩端著杯子的手，啜了一口咖啡。

　　走出電梯後他抬頭望了一眼狹長的夜空，纖細的月牙掛於天上，和趕去醫院路上所看見的滿月是相異的月相。他隨即捨棄了對時間和日期的認知，反正凌晨三點喝咖啡的人早已脫離了原本身處的時區。

　　再回頭已經見不到鐵色的電梯門，只有街燈微弱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模糊。手裡的咖啡還冒著煙，四周很安靜，文森特靜靜聆聽著夜晚，漸進的腳步聲突然從對街傳來，他沒有移動，另一抹光落到他的身上。

　　「喂，你是剛剛從電梯出來的傢伙吧？」提著燈的陌生男子映入眼簾，向他搭話。
　　……中文？是東方人的臉孔，但文森特注意到自己似乎不是從中文的文法理解男子所說的話。

　　對方熟門熟路的動作和有備而來的語氣讓文森特暫時打消了把咖啡潑過去的念頭，用最短的句子回應：「是。」
　　「我是這裡的負責人。基本上，負責安頓你們這些從電梯出來的傢伙，是我的工作……」男子向他表明了身分，同時短暫說明了這個街區的狀況和他看起來異常忙碌的原因。

　　是張急診部門常見的臉，文森特想到。

　　「總之先幫你找個落腳處，看你是要就近待在這一帶，或是多走點路去比較和平的地區？」
　　「……郊區，有那種地方嗎？」
　　「那就是弦月之村了吧，跟我來。」

　　男子乾脆俐落的往某個方向邁出步伐，同時從外衣口袋掏出了一本破舊的筆記本。
　　「按照過往的經驗，短時間內那台電梯是不會再出現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他用潦草的筆跡在筆記本上書寫：「這個區域叫做眉月之街，是這個世界最外圍的地方。我們現在是往世界中心的方向進，除了一會到達的弦月之村，再過去是凸月之鎮和望月之塔……」

　　文森特靜靜地聽著、靜靜地跟著，他像在聽醫檢報告一樣沉默卻專注。語氣或贅詞都不重要，他只揀選最關鍵的訊息，再偶爾提出幾個問題。
　　比如過往病史和白血球數，比如住處、語言、飲食、貨幣、文化、科技、社會——直到駐足於一間亮著玄關燈的空屋前。

　　文森特沒有漏掉頭上變化的月相和四周更為密集的照明，比起眉月之街的陰暗與荒涼，被稱做弦月之村的區域更多是住宅區的靜謐。
　　「就這吧。」領路的男子闔上筆記本，從窗台的盆栽下掏出鑰匙交給文森特，「空等著也好、跟其他人一樣去尋找真相也好，總之、先找到你能做的事，大家都是這樣子的。」

　　文森特接過鑰匙，「多謝。」
　　「我沒有除此以外能為你做的事──記得別走進光沒辦法照亮的地方，也別死掉了啊。」男子向他點了個頭，便再次提著燈朝無盡的黑暗走去。

　　目送男子漸行漸遠的背影，文森特在腦中飛快的整理起接收到的資訊。
　　語言即使不同也能相通，科技發展和現代相近，人們無須飲食甚至保持著以物易物的習慣。

　　被電梯送來不是個案，這個現象對這裡來說甚至普遍到需要專派一名負責人來處理；這個地方沒有太陽，月亮卻依舊發著光並隨著地理位置改變月相。
　　其他觸目所及的一切和他原本認知的並沒有太大差別——至於真相？那是他最不在意的東西，因為原本的世界便無……

　　「……嘖。」文森特猛然退開了一大步。

　　聲音不存、視野未入，他做出的反應更歸功於預感與預測。
　　初來乍到的外來者勢必成為最佳的獵物，捕食者的覬覦從一開始就被算進了考慮。

　　幾乎在鑰匙被送入鎖孔的同一瞬間，一道蟄伏於暗處的人影便衝了過來。然而文森特將身子撤出玄關的動作更快一步，他閃避的時機堪稱完美。

　　「唔……！」
　　突然竄出的人影因撲空而失去平衡，文森特順勢抬起已經被喝乾了咖啡的馬克杯，毫不猶豫地將杯底砸向對方的後腦勺。

吭！瓷杯和頭蓋骨撞擊的聲音響亮異常，文森特估量著這是否會至於腦震盪，預期中的哀號聲卻沒有出現。
　　他警戒的皺起眉，在玄關燈的照明下，他能清楚的看見擋住了馬克杯的——是一片沒有任何反光的純黑。

　　「喂！」
　　提燈男子的叫喚傳來，文森特尋聲轉頭，因注意到騷動而折返回來的男子掏出了手槍。
　　扳機扣下、子彈飛出，但文森特沒有看見任何火光，甚至沒有聽見相應的槍響，顯然被擊出的不是由火藥製成的子彈。

　　「嘁、提燈的還沒走遠嗎……！」
　　同樣沒有血滴落到玄關的地毯上，文森特察覺他看不清襲擊者的面容，而那是因為對方身上纏繞著過於深重的黑影，那些影子甚至像是有生命般的湧動著。

　　「算你走運……」
　　那個人邊說邊毫不留戀地逃離了原處，提燈男子則重新走回文森特身邊，用沒有太多關心的語氣問候：「沒事？」

　　文森特看了看手中沒有出現任何裂痕的高品質馬克杯，又看向男子見怪不怪的表情，想起他應該在最初就提出這個問題才對：「……法律？」
　　「沒有法律。」男子聳了聳肩，「嗯，歡迎來到危險的、永遠都是夜晚的世界。」

　　聞言，文森特把目光移回黏著一層咖啡漬的馬克杯底。即使剛經歷了生命危險與毀壞三觀的遭遇，此刻他的思緒依然清晰冷靜。
　　他真的要跟那個白癡天才麻醉醫同事說：你他媽這咖啡粉醒神的功效原來是來自於它的難喝。

　　「……不，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沒有那麼糟。」
　　文森特拎著馬克杯和公事包走回玄關燈下，手重新搭上了鑰匙。他在開門之前叫住了提燈人：「我是醫生，能做的事情在哪裡都一樣。我會在這裡開間診所，你要是受傷了，就來找我。」

　　日常即地獄，生活即戰爭，呼吸是生命氧化的過程。
　　他得到了回到那之前的機會，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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