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子裏做倌人只要局票清爽就好了，倌人欠的債和客人有什麼關係，叫客人去還？老實講，倌人不是單單靠一個客人，客人也不是只做一個倌人，高興多跑跑，不高興少走走，啥地方這麼多枝枝節節啊！」 （洪老爺－善卿）

這部電影，其實就是一部燈紅酒綠的眾生相，強硬的合在一起沒什麼意思，我想還是分開來講──

我現在還算先生嗎？比野雞都不如了！叫先生，不敢當！─ 沈小紅

他就要去做張蕙貞也沒啥，哪曉得他一直在騙我，到了今朝，索性包了張蕙貞！湯老爺，不瞞你講王老爺到我這兒做了四五年，買來的東西全都在眼前，張蕙貞那兒，不到十天，從上到下，哪一樣不替她辦起來，還有些朋友拍馬屁，討好她，替她買了傢具送去舖房間，你湯老爺可曉得呀？ （薈芳里　沈小紅）

在這幾個人裡，沈小紅是最任性的。作為梁朝偉飾演的「王老爺」長年包養並投注感情的對象，她的任性其實頗有幾分「走在刀口上」的氣味──悶聲不吭的任由娘姨和小婢給客人洗臉也好、帶人上門教訓張蕙貞也罷，她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像是在試探他的感情與脾氣的容忍度，就像是個蓄意討好的小情人。

她很清楚她任性的本錢其實來自於他脾氣的底線，所以始終小心翼翼的讓自己保持在界線之內，比起嬌蠻的無理取鬧，她表現出來更多的情感其實是不安！張蕙貞的出現，讓她感覺到不安與威脅，她害怕自己被王老爺拋棄、遺忘，所以想盡辦法發潑撒嬌，甚至在客人面前也不給面子，但……所有人中放最多感情的恐怕也是她！

我一直不太能夠理解，為什麼電影宣傳會強調她用的是「兩面手法」！因為在我看來，她在少數與王老爺獨處的過程中，眼睛是亮的，即使不笑眼睛裡也彷彿閃著盈潤的光，她執意等著王老爺一起吃飯的小心思是那麼的天真而可愛，令人愛不釋手。即便是後來有了什麼繪聲繪影的背叛，看起來也更像是因為王老爺屢次言行不一所引發的蓄意報復，也許是我真的看不懂侯導所謂的「兩面手法」。畢竟驕傲如她，在說出「假使你要扔掉我，我除了死，沒路可走！」的那一刻，可說是徹底服軟了，然而憤怒之下一去不回的王老爺，最終也親手導致了兩人後來相對倆無言的結果。

只要你心裏明白就蠻好……─周雙珠

妳準備喫飯罷，喫好了去出局。
你可要喫點飯再去喫老酒？
我不要喫了，我要跑了！
那你來喊我，我喫好夜飯擦把面孔快得很。
（公陽里　周雙珠與洪老爺）

比起倌人和客人，周雙珠和洪老爺間的關係其實更像是「老鴇」與「皮條客」。當小倌人雙玉因為和姐妹雙寶鬥氣而不肯起身做生意時，是他親自去勸服。然後，眼巴巴的跑到雙珠面前一五一十的將所說的話給學了出來，只為得她一句稱讚。

作為倌人與客人，他們之間似乎總少了點旖旎情狀，有的只是不厭其煩、反覆的「共謀」。在公陽里的那間客廳裡，雙珠和洪老爺做得最多的事，是捧著水煙筒閒話家常，洪老爺逕自來去，甚至在雙珠教育底下的妹妹們時依舊像走自家客廳那樣泰然自若的進出，他們倆的關係猶如歡場世界的「最佳典範」。

他們對彼此都不執著，洪老爺慣常到公陽里來坐坐，走人時順道叫上雙珠，倆人一起出席宴會互相「幫襯」著彼此。閒來無事就相對而坐，洪老爺提點雙珠是時候讓雙玉「點大蠟燭」（開始拍賣初夜），雙珠則順勢請他當「媒人」（幫忙物色對象、趁勢炒高價格），兩個人頭碰頭的模樣永遠有一股說不出的和諧，近似於「相濡以沫」，皆因他們是整部戲裡看得最開的人。

因為明白歡場的性質，所以雙珠不執著、不計較洪老爺是否又上竄下跳的出入各個書寓招惹事件，所以洪老爺自在的參與妓樓的管理，周旋與各個客人與倌人之間，他不只是個尋芳者，更是各方的肩客、說客與公證人，比起風花雪月他們兩個似乎更適合見證上海灘的起落與「長三書寓」的興衰。

叫局怎麼可以不去，我媽要講的。─ 黃翠鳳

你自己算算看，多大年紀了！還要去軋姘頭？可要面孔？再拿去貼給他們嘛！
我不講你了，以後沒有了，看你再去跟誰借？
（尚仁里　黃翠鳳）

黃翠鳳是強勢的，打從一出場起，她罵鴇母供養姘頭，甚至罵隔壁倌人不爭氣、不會做生意，一舉一動都看似一個堅強幹練的書寓台柱。但在她無比的強勢與自信底下，其實隱藏的卻是極其細緻的謹小慎微，是過去那個不斷被鴇母責打的小小倌人，是一顆小小的膽怯的心。

跟情感上面豁達的雙珠比起來，翠鳳的精明與超然物外，是因為過早得看透了人心。因為提早看見了整個業界的黑暗，所以她習慣了利用「完美」來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維持強悍的形象來逃離被鴇母凌虐、掌控的命運。

她就像是「馬戲團裡的大象」因為過去所受到的傷害實在太過鮮明，所以即便是已經將鴇母給徹底壓制在地、即便是已經有了羅老爺這為強而有力的盟友，在她內心深處卻依然擺脫不了過去的束縛，「因為恐懼，所以強勢」。然而，有趣的是，滿口生意經的她，似乎是這個體制下最合適的繼承人。

十六塊洋錢，貴嗎？ ─ 張蕙貞

你也喫一筒。
我不要喫，喫上癮，還能做生意呀！
哪會上癮？
小紅一直喫，也沒癮。
小紅當然囉，她的本事好，生意又會做，就喫上癮也不要緊，我要像她倒蠻好！
（東合興里　張蕙貞與王老爺）

連一根髮簪真正的價值都搞不清楚，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小鳥依人的張蕙貞，無疑是整部戲裡心機最重的一位，就算是極其粗淺的心機。跟其他已經站穩了腳跟，擁有名聲和廣大資源的倌人們比起來，她只是個小小的、初出茅廬的新晉倌人。

但這並不妨礙她的野心和追求財富與權勢的欲望。她或許過於急切得抓住了初次見面的王老爺，但在追求的目標以及目的性上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看似單純、笨拙的提問背後是一套翡翠頭面順利到手、無關緊要的閒聊對話中埋藏著可怕的毒藥。

跟大喇喇表現出喜怒哀樂的沈小紅不同，張蕙貞是典型的笑裡藏刀，表面上看起來人畜無害，卻是利用言語在別人心裡種下懷疑、挑撥離間，用最骯髒下流的手段破壞別人的名譽，同時偽裝自己的無辜。跟身在泥淖中卻不約而同保持著某些清明的其他人不同，張蕙貞是一個有幸脫離泥淖，內心卻反而污濁不堪的角色，她本末倒置的行為和下場，不只淪為上海灘裡其他倌人娘姨茶餘飯後笑料，更張顯出此人身上膚淺的悲哀。

……我們為了玩，去做這些作孽的事，不做數的嘛？ （洪老爺－善卿）

《海上花》裡，講的是一部「眾生相」，卻又不只是眾生相。男人的情慾、女人的肉體，悲歡離合都是一種隱晦的暗示。它所揭示的是一種世紀末的華麗、是夕陽西下最後的紙醉金迷，沒有粗淺的肉體交流，也沒有醉生夢死的頹廢，他們所迎向的是一種清醒的死亡，無數愛與夢想、與希望的幻滅。他們互相依存著，在明知到前方的盡頭只有末日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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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海上花 Flowers of Shanghai - Yahoo奇摩電影戲劇 2023.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