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卡看見屍骸，有些完整，有些散碎，有些尚且能看清面容，但絕大多數都被塵土蝕盡。兩人走走停停，翻找遺物，屍體疊滿了前途後路，此行唯一的生者僅有他與她。

亡魂如影隨形，它們朝生者伸出冰冷雙手，拉扯兩人衣角，嘗試使又一個迷途者失足。伊爾德正行於死蔭幽谷，死亡緊守在兩側，埃里卡明白這點。

他不該帶走她。

年幼時，他曾在雪地裡尋著一窩沒有母狗的小狗。在母親消失無蹤的情況下，垂著腦袋的小狗很快便沒了呼吸。幼崽無法離開庇蔭，幼小的戴芙尼也是。

當伊爾德的樹梢透著光，天際未被陰影蒙蔽時，有座潔白古老的宅邸依著巨樹搭建。暮色合攏，萬物踏入深夜以前，人們點起燈，古宅的煙囪會升起一道輕紗般的煙，沒入紫紅色的天際。

埃里卡不在伊爾德老宅成長，可這日暮的畫面依舊使他依戀。古宅中心，奇蹟的巨樹枝葉繁茂，越往深處便越是青翠濃綠。每一次沙沙的風動，每一次風勢的流動，都能帶動巨木呢喃出凡人難解的話語。疏影之下，那扇陳舊的木門被一雙小小的手推動。門太沉，他的女孩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推開一道縫，擠出她細小的身軀。

──「哥哥。」女孩秀髮輕揚，腳步伴隨著笑聲，小小的手放入他掌心，看起來快樂無比。在那個時候，皓月沒有烏雲，樂手未被折腰，牆垣不被受蠹蝕，她面容洋溢的神情比金色的婆娑樹影更加鮮豔動人。

他甘願獻出所有守護以那抹無暇的笑。
而正是這樣的他，將金雀帶出巢籠，遠離支撐她的棲木。

──哥哥。戴芙尼輕拉他的袖口，將他拉出思念的海潮，看清面前一片滾滾黃沙。

風沙過大，兩人以面罩封緘口鼻多時，他瞥見妹妹眼波流轉，往前眺望。

戴芙尼應該沒有開口，她是個安靜的女孩，方才那聲呼喚興許是他的過分想念。黃沙盡處擱著一具遺骸，又是個死於非命的。

埃里卡輕點頭，吉普車在屍骸數步之遙緩緩停下。少年讓妹妹跟在身後共同查視，兩人隔著皮革手套揀選，從死人身上奪取得以維生的資源。

層層疊疊的骨骸下，戴芙尼尋著一片碎裂的身分證明。

女孩默然無語地翻查，上頭沒有年月，文字模糊不清，在徒勞的辨識後放回，矮小身軀緊貼著他。

埃里卡忍不住猜想妹妹從破片聯想了什麼。兩人的未來？他們的盡頭？該操心的事務與責任？哀傷有如蛛網沾黏，越是掙扎便越是糾纏。他希望戴芙尼不要開口，好讓他繼續逃避可能到來的苦難，儘管他深知女孩連一絲恐懼都不願透露分毫。

「戴芙尼。」埃里卡乾澀地說，風沙吞沒聲音，但女孩抬起了下巴，雙眼直視而來，予以莫大的沉重，迫使他不經大腦地繼續開口：「為他命名吧。這個人什麼也沒有，死亡帶走了一切，就連名字也沒有留下。默默無名的，該有多寂寞啊。」

埃里卡以為自己會講到窒息，他的背脊一陣顫慄，喉嚨卻發揮得比想像穩定。人類吶，似乎只要張嘴說話，身體便會接著動作，思考隨之運轉，於是萬事如常，世界依然，星辰繞著破敗的末日轉。

他抽起拐杖，使勁往沙土畫出A。

「作為旅途中第一位被我們命名的亡者，讓他的名字以A為首。」他蹲下身子，遞出於她而言過長的拐杖。「接著交給妳想囉，我的女孩。」

他們其實不該在此逗留，何況是以如此未經深思、靈機一動的理由。

戴芙尼直勾勾盯著他，眼底寫滿迷茫與困惑。「由你，贈與它一個名字。」埃里卡輕拍女孩後背，直到她小心地接過手杖。

　A

　N

　G

　E

　L

端正的文字落在他寫的之後。

女孩轉過頭，鑽入埃里卡懷抱，在他的輕擁下眨動雙眼，眼眸有如倒映伊爾德巨木的明亮水池，有如樹梢篩落的點點金光。

一抹笑容終於展露在她臉上，埃里卡因而感覺如釋重負。曙色閃過女孩眉眼，像是朝陽親吻碧湖。埃里卡熟悉那種弧度，熟悉那種濕潤，熟悉那種熱度，熟悉自己因她微笑而發燙的心臟。

「做得很好，戴芙尼。」
「希望他長出翅膀，配到一座豎琴。」

戴芙尼貼在埃里卡耳邊，笑聲輕輕的，像是羽翎搔動著耳際，於是他也輕盈地笑起來。

埃里卡不明白未來有什麼值得期盼，可他始終盼望荒野的終點滿盈石楠而非枯骨。

願道路沒有崎嶇、願冬日罕見陰影、願羅盤不會偏移、願生命少有苦難、願死亡消弭折磨。

願他的女孩能快樂。

黑暗緊緊追逐在後，隨時準備在他們駐足時蠶食鯨吞，可伊爾德兄妹永不回頭，亡命之徒的步履急促，從這一片幽谷走入另一片荒蕪。兩人與死亡為伍，以死亡維生，無具名的屍骸被贈名，由此處送達彼端，周而復始，像條銜尾蛇。

「哥哥。」戴芙尼輕聲喊道，指向前方又一具遺骸。泥沙撒滿亡者肩頭，淺色的亂髮飛揚。

「薰衣草的顏色。」女孩聳起肩膀，縮在擋風玻璃後。

「薰衣草？」埃里卡疑惑道，他緩踩煞車，見妹妹點頭便拔下鑰匙。

「如果是位無名氏，就送他這個名字吧。」

大家好晚上好！這篇是狐狸中寫的！
我們同用一個帳號，今後為方便區分，白色底的 就是她寫的文，黑色底的 是我的創作，非常感謝大家閱讀到此～（下台一鞠躬）

狐狸中真的好會寫文她很可惡（下台了還是要講

狐狸中：快一整年沒寫文了請小鳥中不要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