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沒人了。」把艙門用椅子牢牢檔死,冰炎脫下厚重大衣,坐在那張看起來就很重的深紅色木椅上。
被推進船長室的褚冥漾咬牙左右環顧,船已經出航許久,四周都是海、陸地早就不見蹤影,如果他冒險用桌上的東西破窗——
「想都別想,這船上的每個人都會跳下去把你撈上來,不把你的肋骨壓碎你不用想著離開甲板。」冰炎冷笑,「說吧,褚,你這段日子到底在搞什麼?」
「……我好歹也值得自己的生活吧,亞特蘭港口還貼著我的禁止入港令,我不可能回那裡找你。」
「說得也是,我也確實要你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看來你脫離以前的僕役生活後在外頭闖蕩得不錯——以為我會這樣回答嗎?」他無情地打斷褚冥漾支支吾吾的話尾。「又不是腦子被螃蟹夾,白癡都看得出來你不對勁。」
「在世界盡頭被螃蟹運出沙漠的人是你欸?」
「你是真的很想被夾腦袋就對了?」冰炎氣到差點笑出來,都什麼時候了,如此荒謬的對話還能出現?
如果有機會問兩年前的冰炎問題,現在的冰炎會問他「你能保證自己完全瞭解褚冥漾嗎?」
他確定自己會極為肯定的回答「那當然。」,就連表情都不需要看著鏡子就能模擬出來。
然而現在他不確定了。
曾經的褚冥漾是他在海上撈回來的可憐孤兒,明明失去一切、只能跟在他身邊唯唯諾諾的一起成長。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笨笨的小跟班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秘密、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會想為了那些離開自己。
冰炎想再問兩年前的自己「你會接受褚冥漾離開你嗎?」
他不是很確定答案會是什麼,在一連串的意外展開之前,他也不知道原來自己不希望褚冥漾離開他的視線、不希望褚冥漾對他說謊、不願意讓褚冥漾獨自面對廣闊殘酷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會竟會為了褚冥漾,選擇面對前來討債的海洋詛咒,拋棄父母們為他在陸地上保障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一直愛他。
「為什麼要逃離『我』?」
褚冥漾整個人一頓,眼神飄移著看向外頭的天海一色。
「我要記不起上一次對話是什麼時候了,褚。」冰炎說。「……你記得總督府後面的小船嗎?」
「……」
「你每次被總管罵就會跑去那裡躲起來哭,我會偷偷帶麵包之類的去找你。」往後靠在船長室掛著深色布簾的門板上,冰炎垂低視線笑著說,「有時候你會邊吃邊哭,我還會讓你快點閉嘴,怕大人發現我們用來玩海盜遊戲的祕密基地。」
「……大人知道。」
冰炎微微抬起頭迎上褚冥漾複雜的視線。「他們是裝的,其實大人找不到我們的時候都知道我們在那裡。」
「是啊,我想也是。」在眨眼的間隙,往事模糊地掠過冰炎眼前,令他忍不住嘴角上揚,「就兩個小孩子,能藏得了什麼?」
「小船還在嗎?」
「自從亞特蘭港口頒布海盜禁令,所有船隻都受到海軍嚴格控管。」他嘆了一口氣,「小船大概已經成為灰燼了。」
選擇誠實以對的下場是他對褚冥漾說的每一句話都會令對方受傷,看著他眼中的難受不捨都讓冰炎同等地痛苦。
但冰炎拒絕繼續逃避,他要逼褚冥漾也對他誠實。
站在船長室中間的人難過地低下頭,失去懷念的童年秘密基地總是令人難受,褚冥漾失落地低喃了幾個詞,冰炎只聽得到類似藏寶圖的關鍵字。
「小時候的海盜遊戲確實有畫過不少藏寶圖。」冰炎回憶道,「我記得我們還玩過交換藏寶圖,先找到對方藏起來的寶藏就是贏家。」
「……那次是我贏了。」
「因為你作弊!」他瞪向大言不慚的人,「說好各自挑一天不准出房間,你居然從窗戶偷看我埋東西的地點,那場比賽根本不算數。」
「可是我確實遵守規定,沒有踏出房間一步喔。」仍然低著頭的褚冥漾反駁道,「雖然冰炎一直都比我聰明,但有時候實在很好猜。我知道對你而言的『寶藏』不外乎都是父母留給你的東西,即使只是遊戲,你也不可能真的把東西埋去總督府外。撇除總是人來人往的前庭跟下午茶觀賞用的花園,冰炎剩下能藏寶的地方只有總督府的後院,也就是僕役居住區。」
「冰炎,其實你也只是個孩子。而即使你是總督府的養子,只要後院有人看見你偷偷摸摸埋東西,誰都不能保證你為了遊戲埋下的珍珠耳環不會被別人偷走。這也是為什麼就算被你指著鼻子罵卑鄙,我也得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遊戲的原因。否則除了總督夫婦得去黑市買回你母親的耳環,當時總督府所有住在後院的僕人都會被捲進去這場無妄之災,而我大概會第一個被趕出去吧。」
褚冥漾說話的口氣很輕,冰炎從來沒聽他用這種口氣說話。
「你不會想到這些,我想得到。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藏寶圖地點是我們的秘密基地,我那時候存了一筆小錢,打算在你被藏寶圖與謎題弄得團團轉的時候去買布丁跟派,或許弄一點牛奶,等你破解暗號回來一起好好吃一頓。」
曾經最熟悉親密的兩個孩子,如今共處一室,卻如同外人。
「我們都長大了,冰炎。」褚冥漾終於抬起頭,微笑的臉上是冰炎陌生的情緒,「海盜遊戲不可能永遠玩下去,小船既然不在了,往後我們就在各自的船上生活下去吧。」
環繞船長室的玻璃被陰影壟罩,坐在門板前的冰炎突然聽見甲板上有些騷動,遠遠地有人驚慌地叫著他的名字。
「褚,等──」
『碰碰碰』「報告船長!海上有敵船出現──」
「而且,」外頭詭異的影子爬上站在船長室正中央的褚冥漾,把原本就黑髮黑瞳的人染得更陰暗,「我早就贏了。」
『轟隆──』
原本陽光明媚的汪洋上無聲無息地出現一艘大船,在震耳欲聾的砲聲中船長室遭到砲彈直擊,環形玻璃破了一個大口,冰炎倒在地上,一片混亂與耳鳴之間模糊看見一條繩子被扔進艙房,褚冥漾頭也不回地走上前抓住繩子,盪入來歷不明的對方船艦。
──他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寶藏。
為了駕馭黑暗廣闊的大海
很久很久以前在海上生活的某個族群與大海立下誓約
他們聽得到洋流的聲音、知道海浪的想法、能閱讀海水帶來的訊息
大海給了他們一艘大船,無堅不摧、迅如疾雷,族群在船上住了下來,代替大海管理海面上的秩序
陸地上的人們漸漸傳開耳語
有一群人不住在陸地上,他們靠岸只停歇很短的時間,睡覺也不習慣不會搖晃的堅實床板
他們永遠不會遇到暴風雨
就算是海象凶險的區域也能帶著船隻輕鬆穿越,經驗老道的航海士在他們的指揮下如同剛學會走路的幼兒
漸漸的耳語變成傳聞,傳聞變成話題,話題成為燃燒的箭矢,迅速燒遍陸地各國
海上的人們漸漸隱藏起自己的能力
最初只待在一艘大船上的他們因為人數增長,一些離開了船,決定用分享的方式為其他人類傳授與海洋共處的智慧
但不了解海洋恩惠的陸地人不懂這些
他們只想著被海水隔開的財寶與權力
他們只想掌控海洋
最後大船被找到
陸地上的人們放下火焰,用海洋沒有的溫度燒掉大海的贈禮
海上的人們不願拋棄故鄉
與大船綁在一起葬身深海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偷偷逃過火焰,在陸地上悄悄延續生命
許多年過去了
當初海上的人們讀著海風中模糊的聲音,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回到海岸邊生活
但他們失去傳承
已不理解海洋的話語
陸地上再度傳起謠言
有些水手在夜晚的汪洋上看見幽靈船
又大又漂亮的船隻燒著半透明的火焰破海面而出,船上有人在唱歌
聽見歌聲的人都發瘋了
死前痛苦地哀嚎著有火在燒,然而有些人甚至跳進海裡也無法避免死亡
到最後有一名年邁的水手,他的耳朵在多年前就因海盜襲擊失去聽力 他親眼看到了幽靈船的海盜們
『船上有人,真的』
他顫抖著寫下文字
『很多人,他們的皮膚都是破裂的』
『在船頭上有一個人很不一樣』
老水手的眼神驚懼,喉嚨滾動發出駭人的空洞氣音
『幽靈船上,有黑色的王』
「幽冥飛船必須要有一位船長。」黑色王者坐在船長室華美的座椅上看著外頭一望無際的濃黑海底,「她被燒成碎片,與她同進退的人們也死了,變成焦炭的他們花很久的時間才觸到海床,海洋終於理解人類太過脆弱,承受不了慈悲的贈禮。」
眼看著一整條深海魚游過的褚冥漾吞了吞口水,他應該要感到害怕,這裡可是深海,他沒有被壓力壓爆頭骨太奇怪了。
但很稀奇的,他不但不怕,還異常的覺得安全又放鬆。
就像在家。
「海底沒有能成為下一位船長的生命,所以雖然有點無奈,剛好出現在那裡的我就這樣繼承船長的位子。」黑王對他笑了一下,有溫度的那種,「你放心,既然終於出現同血緣的族人,我是不會戀權的。」
「ㄜ……好……方便先問一下你怎麼會『剛好出現在那裡』嗎?」這問題快憋死他了。
「有人把我沉浸海裡,以為這樣我就不能阻止他們在海上走私奴隸。」黑王仍然保持微笑,只有溫度從那雙墨黑的眼中倏地消失。
「我當上幽冥飛船船長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的船全部轟碎。」
嗚嗚嗚嗚嗚好辣好香的黑王
救 救命...什麼時候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