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零二零年九月七日

穿上昨晚整燙好的襯衫，倪宇將筆電還有記事本放進背包裡，踩著輕快的腳步下樓。自家經營私人道觀，靠著信徒供養與各式各樣神秘詭異的祭改、收驚、觀落陰收取費用維持生計，父親似乎是名聞遐邇的道士，倪宇始終覺得他爹是個口才極佳演技一流的江湖郎中，不知為何時常有遠從澳洲或美國特地飛來這裡只為了見他父親一面的狂熱分子。

父親師承上清派，因能力出色被善男信女尊稱為茅盈真人（用來形容修為高深的男性），倪宇私底下揶揄父親的信徒為真粉。

母親年輕時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手指不沾陽春水、養尊處優高高在上，十五歲的時候不知何種緣故久病不起，每晚夢見許多七孔流血的陌生人要將她帶去地獄。家人花錢請數十位「自稱」法力無邊的道士法師來看仍不見起色，萬念俱灰之下，一個年輕小伙子說他有法可解。

十五歲女孩備受折磨已經是瘦骨嶙峋的模樣，很難想像她過去擁有閉月羞花的美貌，十七歲道士花費一個禮拜的時間讓千金大小姐脫離撞邪沖煞的糾纏。大概是命危之際受到年輕道士殷勤照料，女孩子身體恢復後毅然決然嫁給初出茅廬的窮光蛋道士。家族認為這是命中註定的姻緣，不僅沒有多加阻攔、甚至為兩人舉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喜宴。

十六歲閨女嫁給十八歲嫩男，兩人結婚隔年便有倪宇這個孩子。剛開始他從父姓，八歲許下「想要換成母姓」的願望，雙親沒有多加詢問原因就讓他改姓「倪」了。

打從倪宇有記憶以來，身邊的人都是繞著父親打轉。

父親的信徒、弟子、同行道士、不同教派的道友甚至是死對頭，看到倪宇的反應差不多是「真人的兒子」、「眼神繼承真人的傲骨」、「似乎也跟真人一樣聰明」如此這般，每句話離不開「真人」兩字。

倪宇唯一的慰藉是母親。

這位結婚多年依舊嬌生慣養的美麗女性，最近才剛學會如何看農民曆，而且是娘家窮追猛打的結果……附帶一提，岳父閒的時候會致電給女婿道士談心，比方說上個月岳父諄諄告誡表示──

岳父：「我說你，不要再寵她了，你經營道觀教育弟子如何畫符念咒，她當人家師娘怎麼可以連天干十二支是什麼都不知道。

道士：「不知道也沒關──」

沒讓道士說完，岳父提了一個心肌梗塞的話題：「她該不會至今沒翻過農民曆吧？」

不得不拿紙巾擦汗的道士：「其實沒翻過也──」

岳父跳腳了：「怎麼會沒關係？趨吉避凶啊這個ㄚ頭，以前差點被鬼抓走就是因為她八字輕，怎麼就學不會教訓！」

道士苦笑：「她覺得當時可能是自己正值青春期，對未來迷惘產生思覺失調的狀況，並不認為是撞鬼。」

岳父在電話另一端差點捏爆話筒。

倪宇母親對道觀意興闌珊的原因是──她無意間路過亂葬崗被孤魂野鬼纏上，差點淪為抓交替的犧牲品，但是這名奇女子明明遇過靈異事件，卻不信鬼神。

譬如說今天倪宇一下樓就看到母親坐在客廳沙發椅上，邊翻農民曆邊抱怨：「煞位在西，吉時為子寅卯巳，吉神為天德合、月德合、天願、天貴、鳴吠對、枝德、六合、聖心、不將，凶神是五虛、九醜、小耗、咸池、勾陳、大時、大敗……搞什麼，就不能寫白話一點嗎？誰知道鳴吠對跟小耗是什麼意思？」

「鳴吠對代表適合服喪、下葬、墳墓動工還有撿骨（整句話在農民曆上的註釋會精簡成宜破土、啟攢、成服、除服、修墳、安葬吉這幾個字，需注意破土跟動土的意思不同，前者是陰宅事宜，這方面還包括修繕或者興建廟宇，動土是指陽宅事宜，像是大樓興建等等），小耗忌諱公司行號開張動工、進行契約買賣、收帳討債、股票交易（這段話在農民曆上的翻譯為忌開市、交易、納財、立券、造倉庫凶）。」倪宇看到客廳玻璃桌上擺放數個空無一物的保鮮盒，不禁暗自嘆氣。

他爹昨晚搭機飛去中國之前深怕太太這段時間吃不到蘋果蛋沙拉，一口氣做了十人份的量放冷藏才敢安心出門，結果十人份的蘋果蛋沙拉在六小時後只剩殘渣。

「你不是對這方面沒興趣嗎？」太太把農民曆擱在一旁，納悶看著性格與她一樣相當理性的兒子。

「是沒興趣。」倪宇不以為然的聳肩。「不過這是基本常識不是嗎？」

「滾。」被兒子毒舌的太太心情不悅的滑手機追劇。

倪宇得逞的笑了笑，把大門關上後沿著庭院小徑來到中庭。這座位於大城市繁華地帶的道觀佔地面積不小，聽聞母親娘家當初慷慨捐贈很多錢，說是替子孫積陰德。道觀除了他們一家三口外，還住八位父親的弟子，最大的三十五歲，最小的有二十歲，全是仰慕「真人」而來此處修道煉丹。這些人除了跟父親學習以外，平常會以道觀的名義受理老百姓的委託，例如招魂或超渡。

倪宇十五歲時，父親傳授的第一位學生也就是大師兄已經能為人進行觀落陰，父親經常把「使役鬼神最難的不是請，是送，來時乾乾淨淨，去時伶伶俐俐，要把這件事做到美，很講經驗跟實力」掛在嘴邊。大師兄能替人觀落陰表示他的程度父親是認可的，倪宇曾私下問過大師兄什麼時候要繼承父親的衣缽和名號，大師兄當場臉色驟變很是凝重的回應「不要胡說，我連真人四分之一的水準也沒有」。他一直以為這是大師兄謙遜之詞，高中畢業後輾轉得知父親把「普通道士可以處理的部分」交給弟子，剩下那些「不好說的事」一肩扛下。即使他十分困惑所謂的「不好說」到底有多難說明……

倪宇早早表明他不想學那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雙親尊重他的選擇，隔著一扇未闔上的門扉，中庭迴廊的他要去大學念書，中庭書院與他年齡相仿的二十歲弟子正在鑽研畫符。

察覺倪宇的氣息，二十歲弟子抬頭衝著他露出微笑。「早上好小師弟，你要去學校了啊？」

唉，他實在恨透這個稱呼。就說了他沒有打算學那些五四三的東西，結果大家似乎不當一回事，繼續用「小師弟」要不就是「倪宇師弟」來欺負他。

倪宇不自在的點了點頭。「大二開課第一天，先走了。」

對方帶著燦爛的微笑目送他離開，說實話倪宇不討厭父親的學生，並且深深覺得這群人如果不當道士，一定是好評不斷積極向上的，社畜。

這些修道人面對民眾和家屬歇斯底里的質疑，總是溫柔冷靜的應對，就算對方的言語再怎麼刻薄難聽，也會帶著和善感性的態度去處理。事情辦完對方耍賴不想付錢，這群修道人頂多是笑笑然後說「沒關係我們就當作是做功德」。

他認為自己長這麼大不曾飢餓受凍，肯定是母親娘家太強跟信眾華麗的香油錢。

【TBC】

2020年的實體書，我拖了兩年非常想講一件事
「農民曆實在是太言簡意賅了」
當初在寫這本書時超級痛恨農民曆，還有該死的奇門遁甲（咬牙切齒），導致我把書做完以後沒有什麼動力去翻它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