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小扇不停，柳觀生垂眼看著矮爐中燒著的紅炭，不時瞥向手邊倒扣的沙漏。見上半部的流沙池倒空時，他才回神地透著濕布端起小湯鍋，濾掉藥渣後捧著備好的湯藥回到前堂。

「多謝公子。」
少年沒有開口打斷正在問診的彤墨，倒是桌邊老婦笑盈盈地先開了口。他僅是懶懶應了聲，接著又轉頭回了院子，動作比前幾日還要人提醒的模樣俐落許多。

外頭豔陽高照，地上擺了一個個籮筐，少年坐在一旁矮凳上，從裡頭揀了幾把藥草鋪在衣襬上，洗淨、去根，鋪上竹簍曬乾，前幾日已處理好的部分則收回麻布袋中，待小火炒過後儲存。往日琴弦上的輕攏漫捻成了一手灰土，易髒的白袍早已換成深色，寬袖用一條長繩攏起綁在臂間，幾道蠕蟲般的肉色傷痕印在其中。

直到斜陽鋪滿地時，彤墨才側身探出門外，問道：「都做完了？」
柳觀生沒應聲，只是起身伸了個懶腰，將麻布袋抱起往屋子裡走，「邊上的籃子被遮到了……裡頭還沒全乾，明天再用。」

彤墨彎腰檢查麻布袋的內容，笑道：「做得不錯。謝謝，幫了大忙了。」

少年點點頭，與進屋的玖青招呼了聲，走出門外沐浴在十五的月色下，墨藍衣袍隨風翻飛，身影沒一會便鑽進了停在醫館門前的馬車裡。

彤墨悶了許久，這才緩緩嘆出一口氣。若是外人看來，柳觀生該是嬌慣得很，只有熟識的人心下了然，少年可說是面目全非了。

*

初見端倪還是元宵過後。

過節的花燈早已撤了，寒意趨緩，融雪間逐漸可見稀疏綠意，又是一年春。商市早已熱火朝天，柳家長子只休了三天便趕往明夷開市，席不暇暖的日子糊里糊塗地又過了幾旬，回到灕水鎮時早已過了十五。

黑髮男人翻身下馬，甫進門便聽見裡頭吵鬧，原來是家僕聚在大宅東南的馬廄旁叫叫嚷嚷，不知在圍觀什麼。

他心底暗道麻煩，快步走近人群朗聲問道：「怎麼了？」

見少爺回來，僕從們趕緊讓道，這才露出被圍在中間的一人一馬──駿馬躁動地踢著蹄子，被前頭拉著韁繩的僕從制住才勉強待在原地，鼻孔噴氣的模樣顯得很是不耐；後頭少年一腳踩鐙、一腳懸空地半掛在馬側，儼然是一幅上馬的預備動作，卻使力幾次都翻不上馬背，又倔著臉不肯放棄，便這麼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

柳惜圓一時無語，上前將人攔腰抱下後，請一旁僕從撿來少年掙扎間掉落的繡鞋給人套上，這才攬著人緩緩落了地。

「帶牠進去吧。」他轉頭朝牽馬的家丁吩咐了聲，抬手遣散了圍觀的眾人，這才轉頭朝皺著臉的柳觀生道：「……怎麼突然對騎馬有興趣了？記得你之前不願學的。」

少年沒答，只是彎腰撢了撢衣擺沾上的土色，捏著碰髒的白袍一角思索半晌，轉身進屋前悠悠道：「想學了。」

想學了？
柳惜圓心底重複了遍，隱約感到一絲異樣，卻也沒有開口多問，全當是弟弟一時興起；幾日後，男人一如往常摸黑起早，書房剛燃起照明的燈燭，便聞外頭一陣嘈雜，腳步聲後是急促的敲門。

「少爺！」他還未應聲，外頭的老僕便著急地推開了門，一臉著急神色──隨人來到前院時，柳觀生一身深色窄袖長袍，單手握著韁繩端坐馬背，正低頭察看手中折成正方的紙頁，一雙白瞳在幽微天色中閃閃發亮。

少年聽聞叫喚才轉過頭，接著揚起手中摺紙，紙張自然攤開，儼然是太清輿地全圖。

柳觀生道：「我要去找蒼。」

去找蒼──眾人都以為他是會覓死尋活地哭鬧幾天，撒完氣便過回去以往的安生日子，逐漸將遠行的竹馬拋諸腦後。誰都沒想到，少年居然是真動了這門心思。

那日混亂，柳惜圓好說歹說都沒把人勸下馬，直到父親一句「你會死在半路」將人堵了回去，衝動決絕的一腔熱血才被生冷的事實澆熄半分。

少年嘴角低垂的抿著唇，紅透的眼眶裡裝著一抹欲熄未熄的星火，餘燼倔強地燃著紅光，在那張一向漠不關心的臉蛋上顯得生分。

蒼的離開把柳觀生不問世事的安穩生活掐碎一半，另一半崩裂地無聲無息，自那封未達手中的書信入眼時悄悄劃出裂痕，滑落的碎石逐漸將人圍困其中──曾經的埋怨被自厭取代，他逐漸明白了蒼為什麼三緘其口，仇恨與放不下的執念，相伴多年的自己一概不知。畢竟他不懂，也幫不上忙，那何必多說？

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包圍了他。

*

回到柳宅時已是半夜。

柳觀生腳步沉重、腦袋發熱，撐著眼皮洗漱完便倒回了床上，瞇著眼瞌睡了半晌又翻過身，自凌亂被褥中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指頭一個個劃過上頭寫著的項目：騎馬、行醫、煮飯，幾個飄忽的大字旁還分出幾個細項，滿是他絞盡腦汁的成果。

他會騎馬了，但路還認不全，也未曾獨自出過遠門，速度一快便幾乎被顛下去；他也會煮飯了，劉嬸教他熬白粥與炒青菜，說下次再挑戰燒柴生火。

娘與墨哥哥都願意教他醫術，平日隨娘在藥鋪與洞府間往來，一旬再挑個幾日去卯酉村的醫館幫忙，學些急傷處置，複雜難懂的藥譜也翻了半本。

思及此，柳觀生看向角落被劃了叉的「金丹」兩個大字，搖搖頭，將紙折成四折後塞回枕下。

十五的月色明亮，他起身推開窗，讓一片銀白灑入房裡，拿起桌上瓷瓶服下靜心丸，抱著雙腿縮在窗邊等著熱度退下。

銀盤高懸，皎潔月色無私地遍佈太清的每一寸土地。他瞇起眼，意識隨著藥性逐漸模糊，隱隱盼著月光牽引遠方之人夢中相見。

＊

耳邊嗡鳴聲不斷，鼻腔裡充斥煙硝，喉頭盡是血腥味。蒼吃力仰望天芎，方才一戰被劃了幾刀早沒在算，現下干戈暫息，預期的疼痛似是尚未反應過來，只感到身子沉重麻木，視野罩上層紗般朦朧不清。他抬手輕觸浸滿血的衣襟，摸索一番後觸到隆起處，確認物品還在才洩出口氣，千斤重的手背重新落回土壤。

意識逐漸遠去，但心是靜的。蒼不經想，如果就此闔眼，最終想將什麼收進眼簾？
這片廣袤無垠的大地嗎？

草原分明是朝思暮想的歸處，但曾幾何時，心頭念想不知不覺被南方的種種佔據一角。高掛天際的白玉盤在男人失去亮光的眸中湖面蕩漾，清冷月光飽含的曾是逝去的童年和求而不得的自由，如今腳踏故土，理當能把月光攏在手心中，玉盤卻依然遠在天際，叫人搆不著。
咚咚、咚咚。
心跳如戰鼓，伴隨他度過無數孤獨的夜晚，但這回遙望鵝黃柔光，蒼卻品出以往未曾見著的清澈明媚，像那日篩過四月雪間的暖陽，滿是純粹的柔情與喜悅。

像那人的眼睛。

汙穢之人沐浴在月光下也洗不淨一身髒，濃黑斜影還反過來侵蝕散一地的銀紗；還有責任、本份、立場，眾多顧忌始終是他行事的圭臬，但頭一回，蒼的腦海裡僅一個想法在迴盪。

如果就此闔眼，最終想將什麼收進眼簾？

夜還長，松煙墨在蒼穹上抹開，廣闊草原上，灰斑馬四蹄追月生風，平穩如在拉哈沃爾河上行駛的舟，輕快似迪利亞爾巴山旁掠過的雲。

既然說什麼都不夠，那麼乾脆別說了，悄聲離開便好。蒼本是這麼打算的。
——直到金陽猝不及防的伸出手，跩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他要去見那個人。

——

蒼的部分是應這篇結尾
大概蒼離開(企劃時間點)~後推兩年的事

地名在第五篇裡的睡前故事有出現 (直接再上一次合輯)@soaringmind3 -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

蒼要回去了！！！！呀啊啊啊 太好了太好⋯⋯⋯
好喜歡「蒼的離開把柳觀生不問世事的安穩生活掐碎一半」這邊的描寫，看到觀觀變成這樣真的好心疼⋯⋯⋯不過也是變得穩重許多、也會去思考了，就是過程有些不那麼平靜
蒼也是，這麼頑固的人終是在生死關頭正視了自己內心的願望，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好期待下一篇 你們兩位都辛苦了！！

要回來了……觀觀頭髮長了好美，沉穩成熟了好多，欣慰同時也想念他的純真快樂 偷跑那邊看得人更心痛了，還有一步一步讓自己有能力去找蒼，自己一個人吃靜心丸，好想抱抱他
還有浴血的蒼，白玉盤和思念……好聽讓他們快點見面

兩邊都經過一番激盪和掙扎後緩緩沈靜下來⋯最後心頭上都還是彼此真的好好 觀觀長大了讓人欣慰又心疼，蒼也在最後終於瞭然這世間什麼事更想把握，像是兩個人都把內心那份寄與深情的淨地留給了對方好好看 好期待接下來的雙向奔赴⋯下次見面要抱緊緊！！

看到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觀生開始做起俗務，深切感覺到他的改變，照著清單一點一點學生活技能，讓自己有能力獨當一面，觀生是真的很想很想見蒼，蒼心亦同，兩人身處異地，但都滿心思念著對方，天涯咫尺讓人揪心但又深受這份感情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