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逝者如斯‧其十
──這教人怎麼不怨?怎麼不妒?怎麼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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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里無雲的天晴得透藍,綠樹蔭濃的好時節,正如拾肆又拾肆年前的初見。

  挽起一頭墨黑長髮,身著一襲月牙白衣衫,落坐於窗邊的那人手執幼子因貪玩而破了個口子的外袍,在一聲輕嘆後,終是選擇親自拾起針線,穿而引之、細細縫補。

  布匹的缺口在巧手的修補下漸趨完滿,幾乎見不著損毀的痕跡。

  然而,那道隨著天人永隔而撕開的破口,卻絕無癒合的可能。

  故人已逝,遺留下來不肯離散的,僅存苟活的血脈及生者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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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相見之時,她們彼此不過同樣是不到五歲的稚子。

  體弱多病的白氏分家嫡女,流落街頭的庶民貧戶么女。

  本不該相遇的二人,卻由於一紙全然相同的生辰八字,有了命數的重合。

  從那之後起,女孩便多了個與之休戚與共的姊妹。

  趕不得、罵不走,永遠屬於她也只能聽命於她的姊妹。

  對外,白家人說那小名「霏兒」的女娃,是名下藥鋪老楊大夫新收的藥童徒弟,隨師父姓,往後便同樣是楊家人。

  對內,做為父母的白氏夫婦告訴她,那楊氏女從今往後即是自個兒用來「擋煞」的保命符,往後便同樣是自家人。

  女孩心道,這人命在白家,說買就買、說用就用,可真真是不值錢得很。

  醫者,本該救死扶傷、懸壺濟世。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那以醫藥世家之名享譽天下,甚至族中子弟亦多為太醫院生徒的的家族,已不再以自身作為醫者的信念及身分為榮。

  一個將「對親近之人下藥並解之」作為成年考核的家族,還能指望內裏的人們可以存有多少人性麼?

  蒙昧之時,女孩也曾妒忌過。

  對於那能在老楊大夫座下心無旁騖地習醫,能「什麼都不知」的楊家女。

  作為白氏分家嫡女,所知所見的腌臢事兒多得不勝枚舉,甚至連她之體弱皆起因於同族族姊的「成年考核」。

──這教人怎麼不怨?怎麼不妒?怎麼不恨?

  一個人怎能那樣無知?面上總有那麼多笑意?

  那雙愛笑的眼睛,怎麼能看見那樣多好玩有趣的東西?

  春天有什麼好的?不過是迎春花開、百花隨之齊放,奼紫嫣紅好看得很。

  夏天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雨降江南、百蛙隨之高歌,蛙叫蟲鳴熱鬧得很。

  秋天有什麼好的?不過是結實累累、百穫隨之豐收,口腹之慾滿足得很。

  冬天有什麼好的?不過是瑞雪鋪地、百樓隨之白首,相依相靠暖活得很。

  ──不過是,在那無知又幸福的楊氏女眼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都是好的。

  晴天便出遊嬉戲、雨天便隔窗觀雨。

  隨風遊走的雲成了斑斕畫卷、隨風窸窣的葉則是鬧騰笑語。

  這個天底下,到處都是未知、好玩而讓人嚮往的東西。

  「白姊姊、白姊姊,我跟你說跟你說──」

  聽,那是她的、只屬於她的、只叫喚她的聲音。

  是相依為命、休戚與共的僅此為一。

  她們本該,是毫無血脈卻命運相連的半身。

  一切暢想,卻於侯楊二人兩情相悅之際戛然而止。

  一個遭他人血脈玷汙的東西,她的東西,早已不再乾淨。

  宛如落在雪地上的血液,豔紅、鮮明又刺眼。

  一塊佔據腹中的肉瘤,天天生長、脈動,多麼沉重又多麼讓人作噁。

──這教人怎麼不怨?怎麼不妒?怎麼不恨?

  少女心道,那便怪不得她。

  她的東西髒了,自然只能由自個兒來洗淨、來處理。

  白家之人,從不會為了已做之事後悔。

  哪怕最初,那毒藥欲暗害的對象,不過是未足月的胎。

  哪怕始終,那一生將受殘毒所苦的腹中肉,其實無罪之有。

  指端的刺痛扯回了女子飄遠的思緒。

  溢出的血珠殷紅,沿著銀針自指尖滾落,淺色布料吸附過於刺眼的色彩,使之沒來由地連想起了拾肆年前的噩耗。

  那個深夜、那年隆冬,侯家庶長子本該做為死胎降生、一切本該回歸於最初乾淨模樣的日子──

「──娘、娘親!娘親……娘親!」

  稚子抽噎的哭腔挾著慌亂的腳步撞開了廂房門扉,伴隨著其後僕役們追趕侯家嫡子時紛亂慌張的叫喊聲,曾經僻靜的侯府蓋下了與拾肆年前的雪夜何等相似的陰影。

  她看著他,看著那張脾性與執念如出一轍、總是帶笑的臉龐滿溢著懊悔與淚水,原先乾淨的衣衫沾上了刺目的鮮血,語無論次的話音如此模糊難辨,惹人生厭。

  惶恐地生厭。

  「求求您、娘親,梓疏哥哥、哥哥……嗚──哥、嗚、哥哥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要其他人去看、梓安不要其他人去,求求您救救哥哥……」

  拾肆年前,白氏便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事事都如其所願。

  正如拾肆年後,當她早已不允那與楊氏血脈相連的肉隨意活得舒坦,又不許那與後者長相相似的他輕易一命嗚呼時──

於是,恍惚間,侯家庶子耳聞了人聲。

聽似冷靜,難掩顫抖,叨念著偏執與失態,重覆說著「再也不會讓你死去」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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