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映照出的光芒有限又朦朧，把遠方走過來的人照得像是不真實的殘影。

肖戰在酒吧的卡座裡看著剛離開吧檯的那個人，他正端著兩杯顏色鮮豔的調酒慢慢走來，一身合身的西裝被鬆開了領口，銀灰色的襯衫微微敞開，而原先裝飾的黑色緞面領帶就躺在卡座的另一邊入口。

大概肖戰也是想過王一博長大會是什麼樣子的，可惜他們從高中畢業後就斷了聯繫，現在眼前的人的確有著高中制服裡的縮影，然而也不完全相似，像是粗坯與精雕的區別，模子同一個，人也同一個，卻精緻了好多。
像是圓而滑順的下頷變得鋒利，目中無人的張狂進階到成年人的冷然，讓一眾傾慕的酒客只敢遠觀不敢冒進搭訕。
然而他卻促不及防地笑了一下。
王一博……應該知道自己很好看吧？

肖戰和來人只對上一眼，離卡座還有些距離，他轉頭看回去桌上的燭台，暖黃色的火焰偶爾閃動，他伸手捻著焰尖，像是玩弄著火焰，把心思藏進不斷燃燒的燭蕊。

九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態或者外型，但不會改變思念，至少對他王一博來說是這樣的。
靠在吧檯的時候，左右射過來的眼神一如平常，他早早就習慣了，只是在意好不容易再度重逢的那個人，會不會在卡座裡、他的左後方，也投來直白的目光。
酒保在眼前搖晃著鮮榨的柳橙汁與伏特加，讓它們在雪克杯完美融合。
「果汁多一點，伏特加少一些，顏色要好看一些。」
因為那個人，喜歡漂亮的、而且酒量很淺。
王一博點了馬丁尼茲，比螺絲起子深沉的咖啡色，有著古典的醇香，他端著兩杯調酒回頭時，並沒有失望，因為他一眼就對上卡座裡的那雙眼睛——肖戰。
光是在心裡唸出這兩個字都能使他愉悅起來，所以他也沒有掩藏地笑了。
入座了。
這種微包廂感的隱密性對他倆而言都很是受用，多年不見，待在私人空間顯得踰矩過分，大庭廣眾又會失了別有用心的機會，所以現在一切剛好。

喀喀兩聲，是玻璃杯與桌面輕輕磕出的聲響。
「肖戰，別這樣。」王一博伸手把肖戰看似危險的指尖推離火焰。
「這不會燙～你誇張了。」肖戰的食指又把他的手掌抵回去，頑抗地。
「我看著害怕，行嗎？」
「好好。」他應著，安分地把燭台推回桌心。
肖戰漫不經心地應了，經過一整天的婚宴洗禮他早就累了，不知道是誰規定伴郎要真的從早陪伴新郎過五關、迎親、擋遊戲，伴郎伴郎，還真的陪伴新郎。
他一早固定的髮膠也亂了一些，剛剛在卡座等待時忍不住撥了幾下垂下的瀏海，於是僵直的線條也變得柔軟、鬆亂。
看起來顯得不諳世事。
失去固定的頭髮微微遮住了眼尾的睫毛，王一博忍不住側一點，想看清他的眉目，看看九年之間能改變一個人多少。
酒吧燈光昏暗，桌上燭火暈黃，筆直的鼻梁旁邊是低垂的睫毛，有部分甚至與瀏海打架，包住吸管的嘴唇有沾水的濕潤，底下的小痣隱約

「如果，今天不是你堂哥和我表姊結婚，我們是不是就真的不再見了？」
肖戰聞言看了他一眼。
「王一博，沒有這麼多如果。」又多加一句。
「我不喜歡如果，假設的事情沒有意義。」

王一博對這樣的回答沒有意見。
「那我喜歡現在，幸好不是如果。」
他還是這麼直白，肖戰想著，還好現在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為自己負責，或許、也能為別人負責，和毫無把握的青少年不同，今時今日的自己不知為何感覺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王一博，我們以後是姻親了吧？」
「嗯。」
「可以說是一家人啊。」王一博笑著補了這句。

「那我們該重修舊好了吧？」

「戰哥……我們沒有吵架，和什麼好啊？」王一博笑著端起馬丁尼茲，抿了一口，他酒量好，而且懂得與酒精周旋，和眼前開始額角泛紅的人不同，他說得自然也大方，還偷挾帶了過去的親暱。
「現在我哥也就是你表姊夫，你表姊也就是我堂嫂了，那我們是不是要更親近一點？」
肖戰說著的時候，還一邊給自己點頭，像是在加強那句話的公信力。
王一博看他開始泛出酒後的憨態，也忍不住笑意跟著點頭。
「好啊，你想怎麼拉近關係？」
「我們錯過了九年，至少這九年的時間線要補起來吧？」
「為什麼會錯過九年你心裡……。好，但現在我們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自我介紹嗎？」
王一博講到一半就吞回去那句不這麼友善、甚至可能會破壞氣氛的話，還是轉成笑談的口氣，讓氣氛繼續愜意下去。
九年的起因已經不再重要了，至少現在，他只想找回青梅竹馬，也許還能比以前有勇氣，再多一些。

也許是酒後使人放鬆，肖戰杯裡的螺絲起子剩餘不到一半的量，凝結的水滴在杯面佈滿，緩緩流下被紅白色LOGO的杯墊吸收，也沾溼了肖戰的手，他甩了一下，王一博隨即抽了張餐巾紙，包住他的手。
手很大，明明也是成年男人的手，卻比肖戰大了半截，他被妥妥地握在手心裡。
肖戰飛快地睨了他一眼，視線又回到手上，他掙了掙王一博就鬆開了，彷彿是隨手幫忙，別無他意。
肖戰收回了手，卻安下了更多的心。
「謝謝。」
「你沒帶帕子？不像你。」
「剛剛婚禮，四姑的女兒打翻飲料，我借給她了。」
王一博皺了一下眉，肖戰沒有錯過他的表情，偷偷笑了。
「才十一歲，有些毛手毛腳的也是正常。」

眼前的人又拿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咖啡色的酒水，精細透明的高腳杯在王一博的手裡好像玩具，輕輕一折就會斷裂一般。

也許是剛剛手心裡的傳來的溫暖在今晚的氣氛裡加磚添瓦；也許是兩人久別重逢值得一份網開一面；也許酒精上頭；也許是他還記得他的習慣；也許就是他想王一博了，肖戰覺得他可以超越一點界線。
「王一博。」
「嗯？」
「我們來玩個遊戲。」
王一博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嘴邊的笑意。
「我們？你遊戲菜雞確定嗎？」
「好好說話我們還能是朋友！」
肖戰下意識就回了這樣一句，但他們早就不是這關係了，這話一出兩個人都凝固了一瞬。
王一博卻不想讓這句話落在地上，應該說，他從來都會不讓肖戰的興頭落了、一個人尷尬。
「好啊你說，怎麼玩？」
「有種說法叫做自我揭露，九年時間太長了，一個一個寒暄，哪講得過來。」

「笨方法的話一晚不夠。」王一博知道他的意思。
「這遊戲挺適合我倆，現在開始我們一個人講一個秘密、就輪流，交換秘密應該是搭建橋樑最快的方式了吧？」
肖戰接著說。
「但說好啦，我們現在是親戚、親戚。不管待會說了什麼都跟我們交情無關，說好不影響的。」
王一博怎麼聽就怎麼覺得那句親戚很微妙，不過是好的那種。
交情，當然他們有交情，從小的鄰居、小學同班同學，一直玩在一起，再來是高中同校……
不過畢業後那些事情的關係，他們就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軌跡裡闖盪，好些年不見了。
論交情，他跟肖戰確實有，卻好像年久失修。
「一言為定。」

王一博的馬丁尼茲裡頭有黑櫻桃酒，他拿著杯子搖晃，圓潤又強烈的香氣在氣味混雜的店裡一直脫穎而出地漫到肖戰那一側。
好像很好喝。
「等等，我翻一下酒單。」
「想點什麼？」
「你那杯好像很好喝，看起來好高級。」
啪！王一博伸手過去直接蓋住了那本黑色冊子。
「喝我的就好。」你酒量不行，我可不想今晚才開始沒多久就要照顧酒鬼，這句王一博沒有說。
可是話講出口兩個人又覺得有點什麼不對頭，肖戰比他敏感，充分地感受到那份親暱，足以讓這酒吧裡的人都對他磨刀霍霍。

這次依然是王一博打破短短的沉默，他將酒杯往肖戰那推了過去，在冰涼的桌面發出好聽的滑動聲。
「喝吧，不過它濃度高，你不要太大口。」

接了好像有點什麼，不接又好像小家子氣。
肖戰停止多想，拿起來抿了一口，比他那杯濃厚得多，但是也有甜味，含在嘴裡慢慢升起黑櫻桃香氣是他喜歡的，最後撞上來的是藥草的草本味道。

他抿完就拿著杯子看它咖啡色的色澤，又湊過去聞聞香氣，然後看見他抿過的杯緣另一邊有著一點霧面的痕跡，嗯，是王一博的唇痕。

他的目光從調酒移開，雖然還拿著，不過只是當作偷看人的擋箭牌，假裝不經意地看酒杯的主人，卻被抓個正著。
王一博左手在桌面有節奏的敲著，就跟著酒吧的背景音樂一下一下點著，另一隻手自在地放在大腿上，背後貼躺著環形卡座，看著十分放鬆、十分融入這歡場裡，微微上揚的下頷與下睨的眼睛就盯著肖戰沒有移開過。

一雙沒有移開過、一雙偷覷，肖戰不知道是心虛還是別的什麼，馬上把酒杯推還給他。
王一博看這推回來的杯子喜歡得很，他的唇印淺而圓，肖戰的是新壓上的，痕跡深而長，就像那人總是不自覺掛上的笑容一樣。
「那、那我先來，既然提議是我提的。」
肖戰快速想了一下，決定從比較小的事情開始。
不過王一博也是同樣想法，所以他搶了快。
「其實你小一那時候不見的橡皮在我這裡。」
肖戰看了他一眼，要從這麼久的事情開始說嗎？
王一博倒是誤讀了那眼神，馬上補充。
「我本來要拿給你了，但是我回去就忘了，然後你好快又買了一個我就、就想說算了。」

輪到肖戰。
「李哥他家前面不是天井嘛？我們以前不是都在那玩？你那時候你不是一直贏走我的玻璃珠嗎？後來你有一個很喜歡的、彩色的不見了，其實是你那時候說都不說就搬家，我本來撿到要給你，但我生氣就藏起來了。」

「肖戰。」
「幹嘛？」
「我那時候，不知道是搬家。」
「你什麼意思？」肖戰知道這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了，但是心裡卻還因為這句話而震顫一下。
所以原來他還在意，他突然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在意一個已經過去快20年的小事，可是當時他真的覺得被拋下了，無預警的。

「我媽說帶我出去玩一趟，春遊。其實是我爸工廠出了事情，工人的薪水勉強派完也倒了，要去投靠我大姨。」
「……嗯。」他回話很輕，像是在這段過往裡的一幕輕輕蓋上pass的章。
那時還小，大人不會向他解釋什麼，然而他們之間也沒有聯絡方式，王一博不會背肖戰他們家地址電話，而肖戰的父母只知道王家搬走了。

他們又停了一陣子，只有淺淺呼吸跟四周的推盞聲，給這件往事沉澱的時間。

他們心裡想著，今晚太過迷幻，可能被施過咒，因為他們都特別誠實，不由自主的、也毫無保留，不管是對自己的心裡話還是事實真相。

很多事情已經過去太久，對成年人來說，沒有翻開來的必要性，也無須誰向誰說抱歉、說理解，也以為不再在意，但是當年被遺留的心情還在那裡，一直等待著結果，也許被看見、重拾，可能還期待被治癒。
不會感到難過不是不難過，只是封箱很久壓成了心裡一個平平無奇的角落，久了它就是一個小石頭，無論是肖戰還是王一博都以為這樣就好了，但是它不曾消失，可能同是一種能量守恆的定律。
它頑固，就躺在那等你來磕絆。
今晚、今晚。
他們都有預感，玻璃珠只是一個普通的、好的開始而已，還有其他蒙塵的事情可以得到答案，而有些還來得及被急救回來。
隨著嚥下的每一口讓人升高情緒與體溫的酒精，他們原先已經冰涼的關係也逐漸回溫。
也許…
也許…
我們還能回到過去/我們還能回到過去。

「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去找過你。」王一博突然不鹹不淡的開了口，卻又是更進一步的秘密。
肖戰看了他一眼，既然當時他沒有見到王一博，那麼若不是他出了什麼意外，便是他們沒遇上，他不用講、王一博也不用講後來的事，但他知道王一博沒有說謊。
王一博不會說謊。
突然肖戰也有勇氣多講一點。

「你走了之後我有寫信給你。」

王一博拿杯子的手微微的晃了一下，但因為肖戰自顧自地講下去沒有注意到。
當然，他沒有收到，但肖戰跟他說他嘗試過聯絡他，這讓他想笑也有些想哭。
當初他突然被帶到外地，就算哭鬧也回不去那個舊城，突然就要適應新的學校、同儕，他本來就慢熟，牴觸新城市的生活連帶著也不想跟人來往，像是這樣就能將自己一直停在原來的地方，心裡的孤獨感在他與肖戰分別的就學時期，不斷擴大。
「我沒有收到。」他頓了頓。「不是不回信給你。」

「我知道。」
「那是當然的啊！」肖戰突然笑了，雖然有點感傷。
「我那時候只寫了洛陽，因為我只知道你去了洛陽。」
肖戰把他的螺絲起子喝完了，吸管在杯底發出悉嚕嚕的聲音。
「洛陽這麼大阿，我再大了點才知道，才沒繼續瞎寄信。」他聲音低低的說。
「那些退回來的信都塞滿信箱了，害我被我媽罵。」
「嗯。」
「你大概也被罵慘了吧？」
「你說回舊城找你？」
「對阿，你才初中自己跑出門，家裡還不罵死你。」
王一博聽著肖戰一邊講一邊想起那個搖晃的深綠色車廂，裡面沒有空調，外頭的風悶熱地鑽進了窗框，旁邊都是湊緊坐著的大人，他們悶頭睡著或者抱著行李，只有他一個小孩子、只有十三歲，拿著一張單程車票就跳上了車，結果到了舊城火車站卻發現他沒來過這，也不知道怎麼從火車站去肖戰他家，看到相似的巷口就鑽進去。

那年的他就那樣一直走，卻越走越找不到路，夏日炎炎，他一直覺得可能下個路口就是熟悉的景色，就頑固地一直走著。
那張車票花光他的零用了，一段路下來流很多汗也有些飢餓，但是他如果停下來，心裡那個懷疑是不是迷路的聲音就越大，只好一直走。
一直到他脫水熱暈了倒在路上，警察將他送醫後，連絡上他急瘋了的爸媽，這個莽撞的尋人之旅才結束。
「我媽才捨不得罵我。」王一博想到當時爸媽圍在病床邊的樣子，只是搖搖頭勾著嘴角笑。
「我也是到了火車站才發現舊城這麼大，現在回想起來我根本是跑到南泉街了，離你家……。」
「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肖戰聽出了他話語裡的低落，心裡也慢慢沉了下去，隱隱地都有些心酸。

不是沒努力過，只是世界很大，輕易就隔開年幼的他們。

王一博低頭看著桌邊一面摩挲著指尖，像是在思考，抿住了上下唇，再無可奈何地挑高眉頭，酒吧的音樂好不容易鑽進他們感傷又緊繃的空間，婉轉的女聲喃喃唸唱著，R&B的曲風伴隨明顯節拍，聽著讓人想搖擺、想一醉方休，於是王一博一把抓起杯腳，直接將杯裡剩餘的馬丁尼茲一口乾了。
「王一博！」
「小聲一點。」杯緣還貼在他的唇邊沒有離開，他說的幾個字在杯壁迅速鋪滿霧氣，斜睨著肖戰的神情很危險。
讓人不自覺就想乖乖聽話。
「我是想說……你不要喝這麼快。」

咖的一聲，高腳杯擺回桌面，王一博的大手一次性夾了他跟肖戰的杯子，往外側推遠了些，方便服務生收走。
然後十分順勢的，就突然往肖戰那挪了一些，肖戰看著他的動作行雲流水，沒有迎上去也沒有後退，不過心裡歡喜。
「你幹嘛？」
王一博沒回話，逕直伸手到肖戰的背後，肖戰見狀整個人都繃緊了。

王一博伸手過去稍微碰了一下肖戰的頸後，他手指關節有長年練舞的粗礪，店裡的冷氣吹得人手指冰涼，就稍稍貼著肖戰的後頸，溫熱的掌心跟有些凍得粗糙的指尖讓肖戰忍不住打了一哆嗦，立馬抬了手打掉王一博的。
「做什麼？占我便宜啊？」他笑了笑。
「我在考慮要不要再叫一輪，但你酒氣都上頭了。」
「等等，我還能喝的。」
「肖戰！」
「幹嘛！喝酒有精神！」
「醉了還要喝怎麼會有精神，你是不是傻？」
王一博搶過桌上的酒單，上下瞄了瞄，決定再點些吃食，然後還得想辦法鎮住旁邊那個。
他揚了揚手裡的酒單。
「想喝哪類的？」
「你剛那杯…？」

「想都別想，除了馬丁尼茲以外。」
「那我不要太苦的。」他實在不是一個能喝酒的，肖戰這下已經靠在桌面上，撐著頤跟他說話。
王一博幾乎是一瞬間就決定好要幫他點什麼——白俄羅斯。
明明他們倆還是肖戰大上一點，但他在卡座裡、歪著頭跟他說話的模樣卻一直讓王一博想到小孩。
小孩子喝什麼酒，就應該喝牛奶。

「White Russian。 」他想了一下，「另一杯，Black Russian。」
最後他端著回去時，桌上已經擺了兩盤炸物，後廚的動作十分快，他還在吧檯考慮時就已經送了拼盤過來。
「你點了什麼？」
「白俄。」
「給我的？」說是這樣說，肖戰也很自覺地直接拿走了正在漂亮漸層的那杯。
白色俄羅斯上層的鮮奶油往下浸染，一點一點泡進伏特加與咖啡香甜酒裡，混層暈染的時候最美，肖戰忍不住撥動了附在裏頭的小吸管，加速它的融合。

但是它的純白全面侵染進咖啡色的時候肖戰又捨不得了，他握起寬口酒杯、放棄了吸管，轉動手腕地混和它們，透明的方形冰塊在他的擺弄下不斷磕到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
「王一博，謝謝你啊。」
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曾真心實意地在意過我。

「發什麼神經，不謝！我自己做著高興。」肖戰忍不住抬頭對上他的眼睛笑了笑，他們之間也許可以被時間、空間暫時隔開，但是心裡的那條通著的管線沒有斷過吧？
王一博撇開了那個眼神、那個表情，什麼嘛，笑得比哭還難看。王一博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現在表情也不自然到了極點。
「高中合唱團在一樓上社團課。」肖戰突然又回到那個話題。
「恩，我知道，我打籃球的時候看到過。」王一博突然想到什麼。「我先說，我去籃球隊就是我想而已，不是因為你。」
肖戰看著他一臉嫌棄。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沒這麼臭美什麼都掛上自己好吧？」

肖戰靠上杯緣，直接抿了一口白俄羅斯，淺淺的奶漬沾在他的唇邊，王一博注意到了。
「但是我是因為你去的合唱團，不完全是、但是有一部分因為你。」
那邊王一博剛喝了一口，聽到這句就嗆到了。
「咳、咳咳！為什麼？」
「我們都這麼剛好上同個高中了，誰知道你再見面也不跟我打聲招呼，我們又不同班，我那天聽班長說在一樓的音樂教室外面看得到整片操場，我又喜歡唱歌，就想說一舉兩得囉！」
肖戰當時想著，這麼久不見，經過初中的洗禮，他根本也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他鄰居那個王一博，雖然名字一樣，但是稚氣脫去、加上變得生冷的性子，又不跟他說話，差點以為自己認錯人，既然音樂教室離操場這麼近，他想著總會偶遇、總會有機會再說說話的。

王一博想著，肖戰一定很想知道他為什麼不過去打招呼吧。
「肖戰，你知道有種感覺就是…我不會講，你知道我不擅長。」

「好像是…靠近真正渴望的時候反而害怕了。」
「近鄉情怯？」
「大概就這句，我當時與其說害怕，根本是不知所措了。」他吸著細細的紅色吸管，液體過渡的每一口都讓吸管一時加深顏色，一口、再一口。

果然兩個社團都在一樓活動，自然碰是會碰上的，當時的王一博跟肖戰不能說關係很好，就是認識、可以說上幾句話，至少檯面上是這樣而已，心裡怎麼想別人是不知道的。
容貌出眾的他們，一個擅長藝術、語文；一個擅長實作、體育，在校園裡也算是互別苗頭的兩大校草，追求者眾、所謂的親衛隊也多，偶爾便有些摩擦。
他們倆，肖戰心裡卡著小時候不告而別的事情，加上一博被初中的孤獨磨得沉默的性子，最後也只是彆扭地交好，心裡自然是在意的，不過不同班、社團也不同，兩人的交友圈也各自分別開來。

一直到那件事，彆扭的在意被臆測歪曲到宇宙的極限。

咖啡味的酒香在他們嘴邊滿溢，有些甜味使人放鬆神經，也或許是不斷地自我揭露效果卓越。
他們終於要談那件事情。
「其實高中一班的班花找你是要告白的，但是我攔下了，後來又被同學傳說什麼我告白，爭風吃醋什麼的。」肖戰看著他喝了一半的白俄愣了神，那是個轉捩點沒錯，是他心裡的轉捩點。
王一博優秀、帥氣，球場上的姿態瀟灑恣意，外加是他的髮小，他們竹馬竹馬，然後錯過了幾年後重逢，他以為自己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是因為王一博在他心裡是欠他的，是因為其他的客觀因素，好看的人大家都愛看、亮眼的人不自覺晃進心裡也是高考裡的生活調劑，所以他沒有覺得不妥過。
「是嗎……」他口乾舌燥地抿緊雙唇。
「我知道你應該有聽到那些傳聞。」
「我信了。」所以當那瞬間巨大的失落感砸落的時候，才會讓他這麼措手不及，內心的空落落與隨即而來的焦灼妒意。是的，妒意。

肖戰沒有意識到的目光追逐原來不止於友誼，他沒有想到的是同性之間也能有這樣的感受，以致於自己先前誤判成不甘與友情，所以他聽到班上的男同學們興奮地議論王一博怎樣把班花攔截在樓梯間，還把人卡在牆邊的時候，心裡的感受便是要崩塌了，對於自己心情的混亂、性向的疑惑，以及近在眼前的、王一博喜歡那個班花，他才剛知道自己的隱晦心事，還沒弄明白就要失戀了。
肖戰沒有想好怎麼面對他，尤其對方是坦蕩蕩的友情，而他是不單純的憧憬、怦然，所以在還沒捋清楚心裡想法之前，他都避著王一博，合唱團也用了鄰近高考的由頭退出了，只要扎進卷子裡他就不用聽到同學的流言、風聲，王一博不是沒有來找過他，好像是有的，可是高中過了這麼久，肖戰其實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獨自啃食自己的羞愧感、失戀的心碎以及恐懼自己的不正常。

但是如今王一博說這樣的話，他的意思是：他沒有喜歡她。
都是誤會。
「我知道她要告白。」肖戰決定先略過那些中間混成一團的、藏在他腦海裡的毛線球。
「什麼意思？」
「王一博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他聞言嗤笑了一聲。
「對女孩兒嗎？當然知道啊！文質彬彬、謙恭有禮、春風化雨的肖學長。」都是不這麼完全的肖戰，他知道的肖戰不只這些，但是他對外人就是永遠知書達禮、永遠溫和待人。
「所以，我知道她要告白，我一直知道她什麼心思，但是人家沒告白，我撲上去就一頓拒絕，合理嗎？禮貌嗎？」
「所以我是在等她來告白，她把話挑明了我才好拒了她﹐不然總這樣拖著，我也難受。」
「所以，你不喜歡她？」黑俄羅斯裡的冰塊又融了一角，滑動的冰塊敲到玻璃邊緣發出清脆的響聲。
肖戰一臉怪異地對上王一博的眼睛。

「不喜歡啊！」
王一博的黑俄羅斯在桌邊安靜地倚著白俄羅斯的杯身，親密地靠在一起放著。
他兩手肘都壓上了桌子，扶著額角，懊惱地把燙好的捲髮梳了一把，髮流凌亂地像是他現在的心。
「我們沒人喜歡她。」他們都沉默了。
當時王一博知道他堵人的消息傳得很快，高中壓力大，學生的調劑不外乎八卦、遊戲、娛樂，最省錢的就是說人小話了，他才要那個班花不要打肖戰的主意，誰知道傳出來變成他打班花的主意？
他也來不及想清楚為什麼聽到班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告白時為什麼這麼心慌，可能是他自己也明白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同是合唱團團員的班花跟肖戰同進同出，他也曾用餘光追過他們離開教室的影子，但是他是男孩子，如果他不喜歡班花，那麼他是不是喜歡肖戰？
才剛想通這點，班花的禮物跟人都要到三班了，他情急之下一個箭步直接將人攔截在樓梯間，理由都沒有想好。

沒有理由的攔截，只好把人堵死在手邊，直到鐘聲響起，班花才悻悻然地暫時離開，然後旁觀的人把整個故事都顛倒了。
「我後來去找你，你都不出來，我只是想跟你解釋。」王一博摳著他的手指，一邊說一邊看肖戰的反應。
「我以為你生氣，是因為你喜歡她得緊。」
「而且你後來還退出合唱團，高音部王子欸！我以為你是因為我跟班花的事情……。」
肖戰看著燃掉一半的蠟燭，又轉頭看著王一博，那個侷促的模樣，難道就是當時他埋首書堆故意避而不見的眼神嗎？如果是的話，他真的錯過很多，因為那神情真的很可愛。
王一博看他都沒有回話，沉默地令他害怕，眼神又溫柔地令他無措。
「你是一中校草，那麼多人喜歡你，你就對班花特別好而已，我以為是我攪黃了好事你才生我氣。」他又接著說。
「可、可是我也生氣，我就是不想她靠近你，所以我知道我就是欠你的、欠你一個道歉。」

肖戰好像聽到他想聽的答案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又覺得十分荒唐，他跟王一博真正的裂痕就是從一班班花開始的，不是那些幼稚的爭風吃醋，可能更多是他們兩個在心裡對自己、對對方的較勁，還有對於同性之愛的迷惘、恐懼、無措與自慚，當對方把自己真心實意地對待，你卻想著與他有著別樣關係，光是這樣理解都覺得褻瀆對方的心。
是的，肖戰一直都知道王一博與他只不過是明面交集少，心裡比誰都在意，都是首位。
但也是這份在意跟後來的誤讀，把整件事情越譜越歪斜了。
在意卻無法言明的心意導致他們互相遠離，羞於面對自己的內心怦然、高考的壓力、失戀的打擊，結果他們竟然是受著同一份的煎熬。

多年之後終於得到解答，多麼荒謬又無可奈何，誰叫當時的他們誰都支撐不起一份早戀、一份同志的責問。

「你說話嘛，說什麼都好。」
「……不是不想說話，王一博，我只是太多話想說了。」白俄的酒氣疊加了上來，薰得他眼眶泛紅，濕潤的眼裡映出當年無措的王一博。

「所以你那時候要出國都沒跟我說。」
「那時候我們已經一年都沒有講話了，突然去吵你，我不敢。」
他們一個不敢確定自己的感情、一個確定但是愧於面對對方，班花早戀的風聲傳開導致班花的家人辦理了轉校，他們之間像是梗著一個奇怪的結，好像誰欠了誰，也沒有什麼定論，越來越沒有交集，後來也埋首於各自的生活圈裡，好像漸漸、就真的不需要往來了。

人的一生有很多重要時刻，例如出生與遇見的家庭環境、高考與未來出路、就職與決定一生伴侶，在這些時刻來臨之前，需要很長一段的蓄積期，那會讓人無法思考旁的，無暇顧及。
在起跑線前的助跑，沒有辦法說話，沒有辦法與其他選手互相遞消息。

所以他們只是在自己的人生裡狂奔了，然後因為興趣的不同，跑去了不同的方向。
越跑越遠。

不是故意遠離對方，只是命運跟興趣使然，後來高考將近退出了籃球隊，王一博的消遣變成了回家看街舞視頻，肖戰對色彩的偏好讓他在退出合唱團之後，選擇了畫筆，他們就算在心裡偶爾念起那個人，也會被高三繁忙的日常沖散，最後肖戰考取了工商大學，走向了設計系，王一博決定順應他的舞蹈天賦，去了韓國系統性的進修學習了。

人跟人之間的離別很容易，有時候只是陰錯陽差，漸漸疏淡久了，便沒有聯繫的理由，而他們在新環境的衝擊還要全副心神去應對，於是這幾年年少的影子便只封存在心底，日常還是日常，不管是磨出筆繭來的中指還是淤傷無數的膝蓋，他們都在自己的康莊大道、夢想裡奮力掙扎前進。

肖戰轉頭搥了王一博一拳，就打在肩膀上，笑得燦爛是為了掩飾他眼角的淚花。
「渾蛋，去韓國都不跟我說。」
「對不起，我要去韓國學跳舞。」
「你現在才講！」
「那我補講嘛…不然哪有辦法。」
「太沒有誠意了王一博，太沒有誠意了。」肖戰把手指到他的酒杯前面。
「乾了，彰顯彰顯你的真心誠意。」

王一博也笑了，笑得很傻，也許是因為他也感覺到什麼東西回來了，也有些莫名其妙錯過的東西要接上軌道了。
「好。」
咕咚一聲，王一博乾了剩下半杯的黑俄，一瞬間的甜味充盈了他的喉間，倒是膩得他皺眉，但是他心裡特別爽快、特別舒心。

「肖戰。」
「嗯？」
「我真的把從小到大的秘密都說了，可能...就剩下最後一個。」
「我也是。」
王一博用酒杯外邊的水沫把瀏海一把往後梳了，堅定地盯著肖戰說：
「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沒有秘密、也不影響交情。」
「 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他舔了舔唇才繼續說話。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低沉地在人心裡震顫回響，像是心跳聲。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肖戰的尾音有點上揚，聽在王一博耳裡像是在質疑他又不是，說肯定句又有些飄移，倒是讓他有點害羞的惱怒。
「你為什麼要重複一次我說的話！」

「我只是在說我的秘密。」肖戰也一口乾掉他的白俄羅斯，甜蜜的香氣跟微微燒灼的液體像是點燃他的勇氣的火星。

瞬間衝紅的臉龐有兩個，一個是物理因素、一個是精神面的，其他的聲音都被隔絕得很遠，他們相對看著，又忍不住同時笑了，笑得很傻、帶著高中遲來的一往無前，笑得流出了淚，都只是凡人，歲月像是枉然磋跎過，這下兜兜轉轉的好事終於落到自己頭上，誰能不被狂喜淹沒？
「戰哥，說好交情不變的，但是關係能不能變一下？」
「這句話如果在你還沒抱上來之前問，我還會覺得你有徵詢意見的意思。」
「那說要拉近距離的是你阿，哥。」
「現在都零距離了，你還要多近！」回應他的只有蹭過來的頭，低低的、又懇切的，像是什麼小動物。
「好了，狗崽崽。」肖戰也心滿意足地伸手抱緊了曾經走散過的那個小男孩。

多謝上天，願成全一雙戀人，即便流離過卻從未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