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與魔神的決戰當中，深散盡了力量。

陰影為滅世之力的聚合物，當力量用盡，其意識也將徹底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這是眾所皆知。世界兵器本該是被避諱談論的禁忌，然而無論是多麼睿智的長老，卻都不曾懷疑過陰影毀滅之後的去處——安息之地不屬於黑暗，當時間的盡頭到來，迎接他們的唯有魂飛魄散。

殊那律恩也知道這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小小精靈時，就曾經對床邊故事中模糊不清的「陰影」傳說追根究柢，當時也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然而，卻是到這一刻，當他站在千軍萬馬之前，感受著無比熟悉的氣息緩緩消散直至不復存在，他才深切明白所謂的魂飛魄散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情。

那個當下，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深深珍視的那一道靈魂，以及兩人之間所寄存著的一切。

是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真正的那種失去。深再也不會回來了。

02

他們終究擊退了千古魔神。

最後一道大規模的殲滅術法是殊那律恩發出去的。他身為精靈時曾經動用過世界之力，如今他的召喚依舊得到了回應。唯一的不同是，這次開啟足以撼動天地的術法時，他似乎已無法再展露出那麼決絕的模樣。

當毀滅性的、席捲世間萬物的激烈碰撞過去之後，呈現在眼前的盡是灰敗和死亡的氣息，殘破不堪的景象能夠引得任何一名純真種族驚呼而悲痛。

然而那樣的景象，竟也沒能讓殊那律恩皺上一下眉頭。

「深說得沒錯，」他低語道，「純粹的毀滅是有一種美感。」

並沒有被任何人聽見，但是在那個瞬間，目睹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時，殊那律恩的確是這麼想的。映入眼簾的斷壁殘垣，甚至是被轟成碎片而無法分辨原形的所有事物，明明應該令人悲哀，卻讓他在混沌中感覺到平靜，彷彿在呼應自己心中仍未麻木的那一處所滲出的痛苦。

那樣的痛苦……曾經深沉到無法察覺，如今卻無比真實、尖銳地刺上心頭。

03

獄界的大殿中，本就清冷的氣氛比往常更悄然無聲，空氣沉滯地彷彿凝結。

曾經熟悉的人不復存在，這段時間以來，萊斯利亞與蘿希芙希也悲傷不已。深之於他們雖不如殊那律恩那樣是全心仰賴著的存在，但同樣不可或缺，就如同他陰影之名一般，光照耀之下必然有影，一旦缺少，整個畫面都顯得太不對勁。

深的消散，對他們而言不啻是一名同僚的逝去。

然而，此時此刻，更令他們坐立難安的是深深的擔憂。儘管所擔憂的那人仍然如往常一般澹然地處理著領地內的所有事務，但這正是最令人不放心的地方。

萊斯利亞知道，殊那律恩平時面對一切所展露出的波瀾不興，是因為他流露情緒的那一面都寄託給了最重要的那人。而如今，深的離去意味著殊那律恩必須將所有悲傷都封存起來，萊斯利亞罕有地發現自己無法摸清他的想法，過往總予他如明鏡一般澄澈感覺的王，如今似是覆上了層層陰霾，無法被輕易解開。

這令他感到心慌，卻又苦於自己的束手無策。

領地內的眾人似乎也有同感，於是他們開始避免談及那名陰影，無論是會議上還是私下交談時。

萊斯利亞也相同，他曾認為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讓時間慢慢撫平那道太過痛苦的創傷。

直到某次他和王單獨討論領地內的治理事務時，突然想起那位陰影曾向他提過的意見，就這麼脫口而出：「深先生曾經說過……」

啊。萊斯利亞暗暗責怪自己，抬頭卻發現鬼王的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對於他突然的停頓眨了眨眼。

「深說了什麼？」殊那律恩問。

「他說領地之內的結界應該使用防護蝕楓林那塊地盤的方式，尤其是世外天那一部分的區域。」萊斯利亞有些緊張地解釋。

殊那律恩卻沒做出什麼評論，只微微歛下眼簾，低聲說了什麼「差別待遇」之類的話——火燄貴族也沒有聽清楚，直覺應該不是什麼需要他答覆的事情。

這個話題很快便過去，但隨後繼續討論時，萊斯利亞又提及了一次深的名字。沒有任何刻意，就只是很自然地提起，而殊那律恩回應的神情也很平靜，看不出任何一絲異狀。

然而，最後結束討論時，鬼王卻對他說了這麼一句。那是萊斯利亞難得窺見潛藏得如此之深的情感，直至很久以後都仍讓他印象深刻。

「或許這樣很殘酷，但就當作是我的請求……」殊那律恩說，「從今而後，也請讓他繼續留存在你的回憶中吧。」

04

殊那律恩沒想到，萊斯利亞向他說起有關深的事情，竟讓他感覺徬徨不已的情緒稍稍被緩解了。

在聽見他的名字被說出那瞬間，他似乎突然瞭解了令自己如此痛苦的到底是什麼。除了失去安定內心的方向，同樣使殊那律恩難以接受的，是陰影在這世界上所留下的痕跡竟然如此之少的事實。

同樣是良善的存在，為什麼白色的被傳唱，黑色的卻應當被消褪、遺忘？

千年前殊那律恩為此不解，千年後他仍舊難以釋懷。尤其是在這段時間，當他意識到關於深真正的一切似乎只有他能記得，就更加難以按下這種強烈的悲哀。

要不是萊斯利亞說出深的名字，他幾乎都要因為這樣的感受而窒息。殊那律恩忍不住想，他的兄長，泰那羅恩會為了自己的離去如此心痛，當中是否也有一部分因為曾經屬於「二王子」的歷史，全都毫不留情被抹消？

無論如何，這當中終究有太多無力之處。

他躺在被褥上思索著這些，覺得疲憊不已卻很難入眠，最終只好用了術法讓自己沉沉睡去。

成為鬼族之後他不再有夢境，但清醒時那種幾乎要落淚的難受，卻彷彿伴隨著來到了沉睡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呼喚的聲音。

「殊那律恩……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隔了一陣才想起，不該有人這樣叫他的，至少在幽深獄界，唯一會喚他本名的人已經不在了。

在這念頭浮現之時，他猛然清醒。

白精靈憂心忡忡的臉龐出現在他眼前。

「……老師？」殊那律恩愕然，「為什麼……」

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太對勁，不但有些沙啞，而且竟帶著一些孩童般的稚嫩。

殊那律恩低下頭，看見他的身體果然縮小了……這已經是好久沒有過的事情。

但連他都不清楚這究竟如何發生的。

「萊斯利亞剛剛發現，你的力量似乎有些……潰散的狀況。」賽塔邊說邊端詳著他的神情，一會之後似乎稍微鬆了口氣。「但因為你的靈魂還屬於精靈，他沒有辦法處理，只好托了信使趕過來通知我。」

殊那律恩抬頭，看見萊斯利亞就站在賽塔身後幾步之遙，表情也滿是著急。作為當年被殊那律恩救起的鬼族之一，萊斯利亞體內有著力量連結，的確能令他感覺到殊那律恩的狀況。

……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賽塔和萊斯利亞都如此緊張？

「殊那律恩，」賽塔嘆息地伸手撫過他一頭黑色髮絲，「你知道過度悲傷會使精靈力量消散，心痛而死的。」

05

後來，賽塔讓萊斯利亞先去休息，自己則是走到床邊坐下。

「能讓我暫時留在這裡嗎？至少一個晚上。」他以溫和的聲音問。

殊那律恩低下頭，就如之前的每一次會面那樣，他自知無法勸退對方。

但他還是有些顧慮：「獄界的環境對您而言……」

話音未落，賽塔揮揮手，原本佈置在白精靈身周的防護立時又加強一層，形成滴水不漏的防壁。

這下殊那律恩也無法再說些什麼了。

「你打算再繼續睡一下嗎？」賽塔柔聲問，「我就在這裡，不用擔心有任何狀況。」

「無妨……我們其實不那麼需要睡眠。」殊那律恩很感謝對方的用心，但還是搖搖頭。

賽塔也沒說什麼，望著殊那律恩若有所思的側臉，還是有些心疼。他依稀回憶起了那個時候，當墮為鬼族的二王子對整個冰牙設下禁制時，自己是如何隻身來到獄界，並在獄界一隅找到了欲將自己與所有過往切割的新生鬼族。

當時，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對方帶著嘆息的妥協，而是當他趨前想碰觸殊那律恩時，對方眼中卻閃過一絲為難，略略向後退縮的舉動。

之後幾次會面也是相同，無論是交談或是肢體接觸，他看得出殊那律恩眼中的顧忌，那是作為一個黑色種族而不願污染精靈的擔憂。

儘管無論是鬼王或者白精靈都足夠強大，理應不需顧慮這種事，但賽塔明白他的學生在這類事情上的執拗，絕不會冒任何一絲風險。

然而，望著此刻低著頭的殊那律恩，賽塔卻沒來由地認為，如果在這個時候伸出手，一定不會被對方給拒絕。

於是他也那麼做了。

殊那律恩猝不及防地被攬入師長的懷抱，有些驚訝地仰頭，然而賽塔給予的好意是如此溫暖而堅定，完全不容得他推拒。

甚至溫柔地令人泫然欲泣，彷彿在那一瞬間產生了想要任性告解的衝動。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是先離開的那個。」

於是殊那律恩也如此開口了，儘管聲音微微顫抖著。「我以為那會是我，還曾經擔心如果我不在了，他該如何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繼續活下去。」

「然而現在這樣……我卻寧可他擁有無盡的時間，無論是不是孤身一人。」

作為陰影身邊最親近的人，殊那律恩知道，現在的深已經不全然是那個他當年在封印地遇到的冰冷、陰鬱男子。或許是盲信，但他確實認為總有一天對方能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如今卻迎來這樣的結局。

賽塔嘆息了。他收緊環抱著對方的雙手，想著，或許事已至此，他唯一能為殊那律恩做的事情，也只有祈禱。

即使壽命再長，見聞再廣，他們終究有太多無法解答、預測的事情。

無論是從遠古起便存在的白精靈，或者是見證了億萬年歷史的世界兵器——在無常之前，終究是束手無策。

06

這是，又過了很久之後發生的事。

「你醒了嗎。」

意識逐漸清明時，殊那律恩聽見了陰影的聲音——但那分明是他以為再也無法聽見的嗓音——這樣的認知讓他瞬間睜開眼睛。

深半跪在他面前，正垂著眼望向他，熟悉的平穩神態令殊那律恩怔愣不已。

「深？」他輕輕撫上對方的臉，掌心傳來的觸感無比真實，讓他的心情頓時激動了起來。「你怎麼會……這裡……」

「雖然我們都沒想過，但陰影似乎也會回歸『主神』的懷抱。」陰影握住殊那律恩的手，帶著暖意的溫度讓他慢慢能夠相信眼前的畫面。

眨了眨眼，殊那律恩注意到對方的身影有些模糊，雖然輪廓清楚，但顏色卻隱隱約約地透明。再看了看周圍，放眼所及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於是，鬼使神差地，他明白了——這個地方便是生命身死之後的去處。

看來他已經死了，雖然對於這部分沒什麼記憶，殘留的印象也只有一些戰場上嘶吼與殺戮的聲音，混亂成一團。

不過，眼下，那遠遠不是殊那律恩最在意的事情。

「所以，你一直都在這裡？」他詢問的聲音極輕極輕，彷彿恐懼眼前的人轉瞬之間便會消失。

「等你。」深只回了這麼二字。

他僅僅是這麼說，卻抵過了千言萬語。

於是殊那律恩不再猶豫，伸出手，盡全力擁抱住對方。

深給予回擁，盡可能輕柔地拍撫著殊那律恩的背。是真的委屈這小孩了，他在聽見懷中人哽咽的聲音時這麼想著。留存了無數人的生命卻偏偏救不了他，必須在漫漫長夜中獨自前行，對於這個總為認定事物無比執著的傻精靈來說，該是多麼痛不欲生的事啊。

不過，這一次深寧可相信，等在眼前的將會比過去更好。

不管怎麼說——既是殊那律恩全心全意信仰著的主神，這一次，也該實現祂所應許的承諾了吧。

〈end〉

(補個，我自己挺喜歡但最後沒用上的棄稿小段子)

他垂首望著愛人的臉龐。

這副面孔，即使凝視了幾千年，由生到死，依然是他看不膩的模樣。到了現在，這面容已經不是精靈，也不是鬼王，就只是殊那律恩了；就如同他也不再是陰影，而只是「深」——那個在數千年前，因為深深珍視的存在而擁有了名字之人。

這個想法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再補個父親節小段子，虐完來點甜的(?))

〈父親節〉

「今天是父親節哦。」

那個腦迴路總是極度跳躍的小混蛋，某日突然飛來這麼一句：「深爸爸，父親節快樂！」

還附贈一枚高興得彎了眉眼的笑容。

深挑了挑眉，「我可不記得什麼時候領了個讓人不省心的兒子。」

「你沒有領，我是自己蹦出來的。」殊那律恩笑吟吟地說，「吶，深，今天晚上我預訂了村莊裡的餐廳，我們一起慶祝父親節吧。」

深沒有想到殊那律恩居然真的就這麼歡樂地玩起父子梗了，不由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不過，這精靈對於吃食一向沒有特別的要求，唯一的愛好大概只有新鮮漿果，怎麼會突然學起人類那套上餐廳慶祝？

深正懷疑著，便看見殊那律恩有些左閃右躲的眼神，他危險地瞇起眼：「你又有什麼花樣？全部從實招來。」

何必這樣啊，凶巴巴的。殊那律恩一臉無辜地想。

但對上陰影的黑臉，他還是解釋：「今天那間知名餐廳有父親節優惠活動哦，父子同行打七折！深，在這難得的日子，你就陪我去一趟嘛——」

「……滾！」

要給你的心得和筆記XD，雖然我已經看到你按愛心了，不過還是貼過來一下
@charon404 - ［心得］《漫漫長夜》+父親節段子 文章來源：

charon404:謝謝你 看到被你節錄下來的片段我很高興
看到你待查詢設定寫一堆我好緊張啊，其實蝕楓林完全是我自創的，那一整段並沒有任何根據，單純只是想要寫個萊斯利亞和殊那聊起深的場景(
然後「純粹的毀滅是有一種美感」在原作裡面是完全沒有提到的啦 不過在原作中，深的確數度提到毀滅世界這個概念，畢竟他的本性就是屬於陰影
有讓你覺得難過，我蠻榮幸的，畢竟我很少寫虐文(?)
能得到這個效果就是種成功

fish4714: 不會不會，也很謝謝你寫了這篇文
原來如此
話說剛心得忘了提，那段情感描寫真的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XD
你寫得很棒喔，我很喜歡

charon404:謝謝 亞錚超會誇誇

fish4714: 你也很會誇！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