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覺得入夜時分恰似心魔襲來之時。
東瀛總說黃昏逢魔,而於他來說那魔自是從夕陽西下起便從未離開過。
月光漫漫、夜幕朗朗,他抬頭時卻彷彿見了自己心頭那最軟最弱的景。
「該死……」他氣憤的笑著,手握成拳,朝一旁樹幹砸了過去,深呼吸幾口氣後便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往前走去。
指節骨處被他擦出不淺的傷痕,卻是讓他冷靜不少。
流點血總是能讓心緒快活幾分,縱使每隔一陣他便要這番往復,但不給人添麻煩要緊。
而他在走走停停時瞧見這些被月色照的螢光點點之山林草木竟也起了點悠閒心態。
——但悠閒卻不過片刻。
從旁竄出的一頭影子讓他心下一驚,本就沒多加提升的境界,尤是那可憐的煉氣怎可敵這恰似猛虎的妖獸?
虎軀似是聞著他手裡的血腥味而來,血盆大口直往他方才搥打的左臂而來,他只來的及自懷中抽出把短刀架住其口,被撞倒於地時卻是在想自己是否死得其所。
就這麼死在這可好?似是太過浪費,但若是往後他便要這麼渾渾噩噩的度日?那死了正好!
他額間滲出斗大汗滴,這般想的同時不小心略帶遺憾的笑出聲,失力將要讓妖獸迎面咬上時乾脆的閉上眼——
幾層暗光流轉的禁制符文保護著某個洞室,一人盤腿而坐,周身水氣籠罩,卻不見沾染髮絲衣袂,冥思間度過百個四季,若是凡人之軀早已坐化。
人修非人,天命之下,仙亦非仙。
彼時霽霞君於大乘境只差臨門一腳,早已領悟的,以及模糊抓在手心卻不能頓悟的思緒各作一團,除此之外,神識之內的所有聲色,亦並存其中。
昏暗洞內,霽霞君初提內元,正欲吐炁,卻見青山中妖獸襲人,忙停了功,抬手化解禁制,只見藍光一閃,洞室已無人身。
「休得傷人性命。」
龐大的威壓率先落下,虎獸瞬間動彈不得,接著青衣人影從天而降,眉眼不怒而威,虎獸肥壯的四肢頓時顫抖起來,外露的尖牙淌著唾液,有心想逃,卻只能僵持著欲咬人的姿勢。牠銅鈴般的雙目透著絕望,知道來者抬手就能把自己打成肉醬,不甘坐以待斃,憑著魚死網破的衝勁硬是動了起來,往地上男子撲咬而去。
霽霞君無意傷命,未想勸退的話語不及出口,對方就暴起傷人,故而不再多言,一步踏在男子身前,靈氣充盈掌間,左以柔勁抵住虎牙,右手灌炁按掌扭送,將龐然大物擊飛數尺,撞斷了一棵大樹。
他手下留情,沒有擊碎對方妖丹,這點傷勢不出幾月便可好全。霽霞君收回視線,盤算著明日再來好好把那棵樹種回去,一邊回身,乾淨的湛藍眼睛瞅著男子。
「爾──方才為何笑了?」月色映照之下,雲散陰去,露出霽霞君一張白皙的臉來,面上有絲難以察覺的不安,「吾應當沒有壞了爾的好事吧?」
看來是不確定男子是否有意尋死。他單膝觸地,右手虛空一抓,將乾坤袋中的藥瓶取出,倒了一顆丹藥,遞予男子。
「這是粹肌丸,雖以美白護膚為主,但亦可癒合皮肉之傷。」
沒錯,霽霞君不會製丹,取用無一不是鎏冕宮所遺,雖門派現狀看似慘澹,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傳承之物自然多而龐雜……只是未必用得上。
方才這仙人來到時的威壓可不只壓制住了妖獸,也連他一併壓制了啊。
但方才一瞬興起死不成的遺憾以及今夜再度起開的陰鬱倒是也一同被這喘不過氣來的靈壓也給撲滅得乾乾淨淨——或許他還是喜活人的吧。
他仰躺在地,呈大字型望著天際,隨著這仙人所說的字句而顫顫的笑了起來。比起方才那帶了對自身狠戾的笑,此時更像是單純覺著好笑而笑。
「——仙人該不會就是用這丸子養顏美容?哎呀、比起在下膚色,仙人當真是肌膚白皙細嫩、哈哈哈,好看好看。」他手中短刀已落在手邊,連身子都沒起便舉起手抓住那顆丸子放在眼前把玩。
隨後他長長的呼出口氣,挑起眉時順帶聳聳肩,「……多謝相助,方才只是意外,在下原來有笑麼?」
只是將丹藥的功效據實以告,沒想過會收到如此直接的讚美,一瞬間要反駁的字句都糊成了一團,也不知先說哪個好。
「不,吾,沒有……吾不是仙人,與爾同樣只是個修者。」霽霞君微紅著臉,唇角上揚,掩飾不了被稱讚的愉悅,更對眼前露笑的男子添了幾分好感。
「吾的臉是天生的。這個……宮裡只找到粹肌丸,沒有其他傷藥了,但是治點皮肉傷它還是堪用的。」
霽霞君不會知道他拿著高級美容聖品當傷藥吃是何其浪費的事,對他而言,鎏冕宮的物事多半華而不實。
「不必言謝,這是吾應當做的,沒有來遲便好。」這話說得有些沉,霽霞君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異樣,默默掐了個靜心訣,繼續道,「爾笑了,爾卻不知?修道者最忌心魔,若有跡象,要時刻注意才是。」對方指節骨處的傷痕不是虎妖抓傷的,於是霽霞君好意提醒,同時對這名男子產生些許好奇。
「爾光看,不吃嗎?小青山有吾顧守,不致有喪命之虞,但爾這身修為,外出歷練還是太過冒進,不知道外面吃人不吐骨頭?需知元嬰修士也常有殞命在外的。」自覺訓得差不多了,便緩了顏色,問道,「爾可有歸處?吾送爾一程。」
「仙人仙人仙人。」似是對面前這名明明境界就已經臻至常人難以到達的高度的修士竟會有如此人性化的表現,他實在忍不住多出口調侃了幾聲。
順帶附上一個燦爛如斯的笑,儘管面前人是個只要想便能毀他個千萬遍的高人,但他本就喜美人嘛,沒辦法呀。
不過後來而上的絮絮叨叨倒是讓他收穩了心神仔細聆聽。
他沒想要認真修習,成為修士只不過是剛好,而馬上遇到此生過不去的坎也是意外——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把過去的自己掐死。
心魔麼……解釋並不是他的強項,於是他終於坐起身,單手晃了晃丹丸,再放進嘴裡。
「知道了,在下會銘記在心。」但銘記跟到底要不要照做就再說囉。
「哎呀,得美仙傍身真是在下榮幸,當真送我一程?那就麻煩啦!」他歪七扭八的雙手抱拳,笑容仍舊未退,「在下就住小青山下的一間客棧,很快的。」
男子刻意的稱呼真叫人不悅。霽霞君眉頭微蹙,卻不知怎麼對一個燦笑的人出聲責罵。好在對方還算受教,願意靜心聆聽前輩的良言,怒眉遂舒緩開來,淡淡嗯了一聲。
只是男子下一句又口出讚言,霽霞君雖然聽著高興,但覺得有些誇大,不好意思領受。
「其實……吾並不特別,爾知道的,修道者的外貌多半不醜。」霽霞君視線落在男子臉上,補充道,「爾亦然。」
霽霞君坦蕩直言,心裡那點忸怩也煙消雲散,胸口有種透著風的爽快感。
「小青山下的客棧,嗯,好像是有此事。」從蒙塵的記憶一隅抽出了新搬來的客棧印象,他頷首,受了男子一禮,走在前頭。
點燈。
隨著他一聲令下,被催動的法器飛將出來,五光十色的琉璃盞精緻奢華,在低空中懸浮,照亮兩人腳下的山路。
「這時候就要大方接受才顯大氣呀仙人。」見面前這修者竟似推託,更甚者將讚美推回到自己身上,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撿了短刀收回懷中,笑臉盈盈的湊到對方身邊眼珠子直勾勾的盯人。
對於那同自己說的評價更是不要臉的耍耍嘴皮。
「哦、閣下認為在下這副皮相不差?那這樣呢?近看也是如此麼?哇——那燈五彩奢華好看!也是用仙氣催動的嗎?哇!」
嘻嘻笑著的語句似是前後不見關聯,於這短短幾句之間擅自認定眼前修者大抵不會突然暴起將自己滅了,便在看著比起自身還要矮上那麼一些的肩頭後拍了幾拍,接著往前跨步開始直看著燈瞧。
他左瞧右瞧,終於在忍不住後伸出根食指去戳了一下。
吾從不說假話。
霽霞君默然,男子的忽近忽遠或許是在轉移話題,就如同肩上不輕不重的幾下觸碰,沒有什麼是需要過度深究的。那雙寧靜無波的眼似一汪碧泉,倒映著青年逗弄華燈的身影。
「走吧。」
袖袍隨著步伐輕輕搖曳,琉璃盞若活物般靈動地隨侍在側,與霽霞君所戴鎏金頭冠相得益彰,一看就是出自同人之手。
「這盞燈只要催動靈氣就能使用,並無境界上的限制。」霽霞君突然道,他翻掌一招,琉璃盞一熄,被托至青年面前,「如何?試著照亮自己的路。」
他已經很久不曾認真使用靈氣了。
在許久之前便停在練氣的階層使他什麼也做不了,這時被送到面前的琉璃燈倒是真使他在這修者面前頭一次露出並非游刃有餘的神情。
「……超爛的練氣也行麼?」那不是單純對自己的過低修為沒有自信的語氣,似是夾雜了點五味雜陳,但更甚者或許還是稍早前仙人對他所說的。
心魔。
就希望等會催動真氣時他不要爆體而亡吧。
他仔細端詳上頭精緻的紋路,雙手以如同凡人般的姿態將那盞燈接去時若有似無的多瞄了點眼前人的頭冠,心想修真者配飾當真都如此精細時,戰戰兢兢的用指頭去抹燈上隨便一側。
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鍛造刀具時將氣注入玉鋼一般,微不足道的靈氣碰觸到琉璃盞後竟在他預料之外好好的亮了起來,但他尚未做好讓其飄起的準備,便還傻傻的捧著燈,轉向面前人。
「這樣……就行了麼?」
男子有些笨拙的模樣像極了初學的稚子,令他勾起懷念的笑容。每個人都是從不會到會,進而成長。
他頷首,神色透著嘉許,「行。」
霽霞君只當他缺乏自信,不知為了自己臨時的提議青年已在鬼門關前走一遭。
「爾喜歡捧著燈?亦可。看清了路,爾可前行。」
他看了青年一眼,率先邁開步伐。細思男子方才種種反應,彷彿初入仙道,不似師承門派。若是散修,也不知是得了何種機緣,無所傍身的話,實是容易夭折。
雖說是被心魔纏身已久,更是裝作凡人虛度光陰不只一時半會,但此時真的能驅動修真法器還真令人雀躍。
「嗯!」他此次笑起可算不再是自嘲或者在俗世間打滾已久的俗氣笑容,反倒是為喜悅而笑。
他跟著眼前修士邁開步伐,沒有法器更沒有多餘靈力讓他便這麼打算走回山下,並在遇著岔路時稍稍提醒點換另一條走。
「對了前輩,尚未問起您名姓呢,在下鐵夫,北雁客棧掌櫃。」大抵是看夠那琉璃盞了,他於半途中突然問起,也不怕唐突。
但手仍舊牢牢地貼在燈上,彷彿來場暴風也無法將其吹走。
「吾乃鎏冕宮宮主,霽霞。」
「師尊,我不喜歡我的名字……他們不喜歡我。」
「唉呦我的傻徒兒,季瑕哪裡不好?沒聽過瑕不掩瑜嗎?」
「……是這樣嗎?不是把我當成他們的累贅啊。」
「雨過天青的霽,霞光的霞。」
這是他有所小成後,師尊替他取的名號,既保留了短暫的凡人之緣,更是對他的一番期許。他會成為配得上如此尊號的修者,方不辜負師尊的苦心栽培。
「吾以為爾是住客,原來是掌櫃。」
修者開店營業的例子並不少見,霽霞君點點頭,又隨鐵夫走了一小段山路。這下山的路程之於他,不過是活動筋骨的消遣,倒是忘了考量身邊人的情況。
「那吾與爾等相鄰了呢。」
若不是遇了鐵夫,他還真沒把新鄰居的事放在心上。
霽霞這二字在他齒間流轉了那麼一會兒,漢字的雛型在他腦海中形成,朦朧朦朧的,但那印象是好看的。
「宮主……哎呀真的是大前輩啊,那方才在下諸多無禮您不會計較吧?霽霞……在下能直接稱霽霞前輩麼?」
他雙手抱著那燈前後晃著,說話有些跳,於這路途中的神采也只剩下從一而終的痞氣。
「是掌櫃是掌櫃,但也是老闆好心收下我——」
他是真喜歡老闆,但在聽見修者對他笑並且道出他們相鄰時湧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但我之後能待多久就不見得了,哪天您閉個關一出來就只剩老闆也說不定!」
事到如今才在擔憂自己的無禮?
霽霞君不禁詫異地挑起眉,神情彷彿鮮活地寫著「爾看不出吾是好前輩嗎」字樣,何況,鐵夫並無冒犯之處。至於稱呼,他一向不怎麼在意,遂頷首,「能。」
一路相隨下來,或多或少體察到青年細微的變化,卻不解其中緣由。而旁觀者,也只需靜靜注目。
「爾說的情況不無可能。」甚至非常有可能。霽霞君總是如此不解風情,也不安慰幾句。他神色淡然,說著近乎冷酷的話。人的壽命差距如斯,睜眼已物換星移,哀傷落不到心底,便成了不可名狀的餘溫。
「也或許,吾進階失敗就此殞落呢。那時,說不定爾還在世。」
對生沒有執著,對死就沒有恐懼。霽霞君輕輕解開被枝枒勾住的衣袖,抬首山路將盡。
「爾說的老闆,是不是在等爾?」
若是自己哪日也能成這般說出瀟灑語的人,那麼就不枉此生了吧。
他有些苦澀的微蹙起眉,嘴角仍勾著,但最終還是順勢調整了點心態,繼續方才那嘻嘻笑的神態。
「但在下可認為在下比前輩先離去的可能性大的多,就請前輩往後偶爾能想起在下的隻言片語罷!」
接著他隨對方舉動抬起眼,視線穿過那細密枝葉,正巧瞧見那本應將燈全熄了的客棧竟亮晃晃的掛著外頭的紅燈籠,配著正廳那微光閃閃,而老闆架著煙管就直挺挺的立在外頭看明月。
這客棧看似不大,乍一眼看過去雕金的牌匾恰似一般凡俗旅店,然仔細瞧瞧後頭建物可說是佔據大片樹林,頗有種大隱隱於市感,而老闆修為說實話也不低。
——而他不曉得自身每次從後頭溜回房裡時老闆是否也是這樣站在前頭,也不曉得究竟是不是在等他,於是他就只怯生生的一溜,直溜到霽霞君後頭。
「要想他人記得爾,還請爾先好好活下去。」
霽霞君特別聽不得這種話,風乾數百年的傷口一朝迸裂,重話頓時脫口而出。其中有幾成遷怒不得而知,他一甩衣袖,默默走在了前頭。
氣惱歸氣惱,內心卻隱隱後悔,腳步漸緩,等青年跟上後,一齊往光明處行去。
初次親臨客棧,對建築物的大小有了更真實的體會,視線沿著屋簷走了一圈,落至門前風姿綽約且境界不俗的女子身上。
燈影幢幢,映的女子臉上神情模糊難辨。
霽霞君瞧了幾眼,打算與青年辭別,卻不想一見到女子,青年沒有鬆快的感覺,反而縮到自己身後去了。
「怎麼了?」霽霞君雖一頭霧水,但在女子身上感覺不到惡意,於是讓出身來,對鐵夫道,「有人等爾,不回家休息?」
啊!幹嘛讓開!
鐵夫內心在尖叫,稍早前被修者微微發怒的下重話也沒影響他一絲半毫,他卻在這個當口兒苦悶的像個做錯事的娃。
而旁人來看確實是會一頭霧水,他與老闆之間隔了許多沒被戳破的窗紙,其中有不少還是他自己糊起來加強的。
但老闆也非隨意探人虛實的主,窗紙就這麼擱著了,彷若對他的一舉一動睜隻眼閉隻眼,就算瞧見多少古怪行為也絕不發一語。
可此時此刻那老闆看過來的眼神著實讓他心尖上擂鼓,往常自欺欺人以為沒被發現的小心思全被那透亮的眼神看穿,而他只能乾乾的抓著衣擺等那一身俐落女郎呼出口菸朝他們走來。
「多謝前輩護送掌櫃歸來。」她手仍持菸管,低頭寒暄的姿態不卑不亢,澄澈的神色自成一格清泠。
她接著便用眼神掃過掌櫃,再沒事人一般朝客棧方向擺首。
「要進來坐坐再走麼?當作報答請點吃食罷。」
「不必言謝,這是吾應當做的。」
語畢,霽霞君左手在後,側身兩指一抬,鐵夫捧著的琉璃盞虛虛飄起,接著光芒一閃,消失於空。
他對這兩人飽含千言萬語的眼神交流不予置評,自然也不會多嘴干涉鐵夫的修仙之道。
「吾僅是為所當為,談不上有恩,自然不必報答吾。」
霽霞君恪守一框一線,言詞冷硬而顯得不近人情,可唯有將這樁樁件件都算得清楚,不多拿、不多取,方能無愧於心。
他將意識探入乾坤袋,低眉數了一會兒,才勾起嘴角淡問,「吾有二十顆下品靈石,夠喝杯茶嗎?」
那老闆切實地在霽霞君開口說出二十下品靈石時笑出聲,抬起手將煙管當中的煙草倒掉時仍忍不住笑,笑的雙肩發顫。
「二十下品靈石?前輩想喝那麼好的茶,我們還拿不出來呢。」
她將袖口攬了一攬,並無多加訊問掌櫃,也再無細細品那揪緊衣襬的表現究竟代表這人藏了什麼,便颯爽的往旁揮了手,讓那衣袖在這黯淡微光中仍顯氣勢。
「鐵夫,上茶。」
「是,老闆。」料想那女子暫且是不對他起計較,鐵夫便在收攏心思過後朝那老闆背景作了個揖,接著如往常般擺出手勢,恰是平時請人入座的恭敬之舉。
「前輩,請吧。」
即使被人打趣,霽霞君也不以為忤,淡然地順著鐵夫的指引入席。
屋內擺設平平無奇,幾乎沒有靈器用具,看上去說是凡人開設的客棧也不為過。
已許久沒下山走動的霽霞君默默感受著「凡人」的生活痕跡,忽而一道靈思乍現,他驚悟到自己潛意識中已將自我區隔到了凡人以外的世界,兩界的分際或清晰或曖昧,他該從雲端上走下。
非人非仙,身在世間,識在天外。
天外劈下一道悶雷,霽霞君回神,等待鐵夫上茶的空檔,朝老闆問道,「吾不清楚現今市價,這茶多少錢一壺?」
他渾身上下就那二十顆石,能少花點就少花。
掌櫃在霽霞君一入了客棧後便蹭的溜到後頭去準備茶水,留老闆獨自待客。
屋內點著的燭火不多,此刻隨他三人入內時也搖曳不止。
老闆看著有些煩心,挑起眉,手一翻便是接連幾個火星子熠熠,點點光火打上廳內壁上蠟燭,才讓這室內不那麼昏暗。
「客官請坐。」她改了稱呼,單手拂過那早沒了灰的桌面後便順暢的單腳翹著坐下。
直至對面修者開口問起才低聲哼笑。
「若客官覺著非要付錢,那麼留一顆靈石便足矣,一顆飲茶吃茶點很夠了。」
「爾在生氣?」霽霞君隨口一問。
室內燈火通明,使女子漂亮的臉蛋不再被籠罩在晦暗之中。沉默一息後,霽霞君啟唇,「爾比鐵夫安靜呢。」
「客官從何處看出我在生氣?」她重新掏出那菸管,自懷中取出菸草塞入管口,再借桌上那燭火星子燃起陣陣草香時,語氣輕佻又帶訝異,彷若這問題突如其來。
「做人基本便是不過問身家,可有問題?還是客官想聊點身家,我也奉陪。」
女子挑眉時恰似對世間何物皆不關切,但她自己心底清楚的很自己對何物起了關切之心。
呼出口白菸,她抬頭時便瞧鐵夫已備好茶水與整組茶具,正朝他們兩人走來。
待到那茶具放下後,老闆又以眼神比了下廚房的方向。
「嗯、去弄點茶點。」
「是。」
而她便直盯那人背影,好一會都未移開視線。
霽霞君愣了片刻,旋即思考起來,只是有時心中的感覺難以明言,他只得以直覺做結,「感覺。爾方才哼了一聲。」
女子點燃菸草,菸味便不可避免地飄了過來,霽霞君不怎麼接觸過那個味道,遂擰起眉宇,努力適應。
「若爾願意奉陪,那吾便問了。爾是誰?」
女子的修為並不低微,而小青山已經很少有這樣的修士出現了,這讓他帶著好奇與疑問,並將或該失禮的打探回歸為最基本的問句。
此時,鐵夫上的茶白煙裊裊,漸漸與空氣中的菸草味混作一處。霽霞君替自己斟了一杯,淺嚐即止。
目光擦過杯緣,他不經意捕捉到老闆停駐的視線。然而未及多想,一絲細極的木頭崩裂聲傳來,座下椅腳驟然斷開,好在那瞬息之間已足夠霽霞君反應。
只見他維持著坐姿,手舉茶盞,平靜的臉上始現尷尬之色。
「吾……抱歉……」
對那提問,她並未馬上回應,說她在生氣,她倒因覺著有趣而思考起自己看上去真的在生氣嗎?
但接著而來的喀蹦聲卻是讓她神情凝滯,瞅著霽霞君先是沉默,再是發笑,最後便是高聲豪笑,笑的鐵夫啥都未備好便跑了出來。
「怎麼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前輩把椅子坐壞,聲音好大呀哈哈哈哈哈哈!」她笑的淚花亂顫,但手一揮鐵夫便知曉接下來該做何舉動。
他乾乾的看著自家老闆毫不留情面的大笑,從旁拖了一個椅子,稍加敲打確定這座足夠結實後才塞給霽霞君。
「前、前輩,椅子……」接著一溜煙又跑了回去。
霽霞君被此二人的反應弄得無地自容,他紅著一張俊臉,慢慢地坐在鐵夫新搬來的椅子上。
「咳,吾不、不知怎會如此……請將這張椅子的價格加在茶費裡……」他以袖遮面,呷口茶冷靜冷靜,待他放下茶盞,飛紅順利褪了大半。托此意外之福,讓他想起了久違的往事。
「許久以前,吾的師尊下山去招攬門徒,只扛著一張椅子至小鎮上,坐在街頭講了一下午的仙人話本,周圍全圍著小孩。那時椅子突然斷裂,他在一片驚呼聲中維持著坐姿,佯作後知後覺的模樣,再向孩子們推銷自己練了門派功法才能如此屹立不搖。」說到此處,霽霞君勾著不自覺的微笑。這種唬人又不仙的招攬方式,也只有自己相信了。
「最後滿街的孩子聽完故事,毫無留戀地回家了。這件往事就當茶後閒談,給爾賠罪了。」他誠心道。
那椅子對她來說當真不需要花到多少錢。
老闆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實際上要如何打算卻是不可能照著霽霞君說的做。反正對方不清楚價錢,她就隨意隨意給人揭過了。
「那客官還真是學到您師尊精隨啦?」她淡淡的笑了幾聲,神色倒似真的被逗樂,給自己倒了杯茶後便就著那笑意下肚。
她想她並非不知道面前人來自何處,早在搬到這小青山底下前便打探好了山上有無門派,知曉日後大抵會,也大抵不會碰上流冕宮門人,對這門派的了解程度也只有皮毛,相安無事即可。
但倒沒想今日掌櫃就將這可堪比長老等級的人物帶下來。
她將茶水飲盡,將杯子放下,才端正了坐姿,朝面前人稍稍作揖。
「那麼我自報家門晚了,我乃北雁客棧老闆,薛露薇,請多指教。」
「恰好應了他老人家當初的胡言亂語。」霽霞君一點點飲著茶,聽對方報了家門,動作不由一頓,將茶水飲盡後才看向薛露薇,「爾與瘋女劍魔是同個人嗎?」
曾有耳聞此一號人物,專殺輕浮男性,手段狠辣,但也已經是許久以前的傳聞了。
薛露薇聽得此問話,難得的手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往常那般豪邁神色,飲茶時也無一絲波瀾。
「竟沒想往年風光,客官也曾耳聞,薛某不敢當。」
她的確有段時間對男人恨之入骨,每逢拈花惹草之男便殺之而後快,無論他人如何懼怕,如何說她這般性格難找到好人家,她都當耳邊風。
誰說女人便要依附男人而活,她偏要反其道而行,自立自強到連男人都不敢接近她。
只不過這些都是年少輕狂了。
「不過我現在就只是個不隨便殺人的客棧老闆,客官儘管放心。」
沒想到真的是同一人。霽霞君微微睜大了眼,因遇見故事中的人物而驚奇。他復覷了薛露薇幾眼,雖過去素未謀面,但果真還是同個道理──
「久聞不如一見。」他替自己續一杯茶,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微熱的茶盞上捏了又放,直到覺得茶溫可以入喉,方舉杯以敬,「爾如此說,吾便信了。爾既已在吾面前,吾需要認識的便不是故事,而是人。」
霽霞君低頭慢慢將茶喝完,空杯擱於桌面,被茶水潤過的嗓音似多了一絲溫度,「吾名霽霞,居於山上鎏冕宮。往後歲月若有事相尋,可來。」
滿室茶香,悠悠,幾杯人情下肚。
「好,我記著了,多謝。」
薛露薇並未針對面前人的評價多做回應,僅是舉起茶杯敬人。
於她來說他人如何看待她並不怎麼在乎,而此時此刻得了一人脈,即使是個與世無爭的門派,她也樂得開心。
況且面前人還願意送她家幾乎等同凡人的掌櫃回來,自當以禮相待。
此時鐵夫終是自裏頭端出了方才老闆吩咐的茶點,不多,但各個精緻小巧,老闆看著心情大好便招呼著掌櫃一同坐下,全然不管一練氣小兒坐在兩位層級不低的修士旁心理壓力有多大。
而後薛露薇還真就只收了霽霞君一下品靈石,還堅持那早包含糕點、茶水以及椅子價格,一手將掌櫃趕去睡覺,一手將霽霞趕出客棧,那都是半時辰後的事了。
耶我撈到超強師尊當靠山

(???)
謝謝無憂中跟我對文!覺得師尊有些不諳世事的感覺好天真喔結果不小心讓老闆笑了他好幾次有點不好意思

(沒再認真反省)
而且時間線往回拉也讓我控了一下不坦率掌櫃好新鮮,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以後有空以及師尊渡劫的時候老闆就會攜家帶眷衝上山去祝
騷賀
擾了唷!!!(住手啦
寫這篇的時候我自己是覺得比以前寫還多了點啦!(雖然沒有實際計算)謝謝掌櫃和老闆!邊寫邊想真的很殺腦細胞真心不想碰仙人頓悟話題
如果有機會(沒窗的話!)寫到霽霞出關,再來跟您討論打退阿哩步打的部分(?)!!老闆感覺超強,想快點解密他們倆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wwwww老闆真的不是暗戀掌櫃嘛!
douzono: 我很努力地拿捏天真跟蠢的界線,
希望他看起來不是笨蛋我沒有那個意思 對起來發現老闆跟掌櫃莫名有相似的地方耶!背後都有傷痛還在互相磨合扶持的感覺(?)
akulawu0524: 我看您寫仙人頓悟話題看得很開心耶麥安捏(這個旁觀者喊燒)好耶!!!當然好!!我要讓老闆像個瘋子一樣衝上山把其他亂七八糟的人嚇走(可怕)如果老闆真的暗戀掌櫃的話那就是我家第一對實裝
GB的CP了耶好興奮!!(為何語氣好像中之完全不清楚?
不會唷很天真唷師尊很天真但會讓人想笑他唷好抱歉唷(沒有反省
兩百年前的確剛認識還在互相抓對方性格

傷痛我都還沒寫希望結企前寫得完(卑微
反正養老企,寫不完就下個企劃寫(到底!?
我感覺我是很大機率窗
感覺知道了更多老闆姊姊的故事了!
看到露薇跟霽霞的對話真的有種高手互相敬重以禮的感覺,有點可愛。(椅子:
鐵夫感覺人情世故外還挺善解人意的,一定很會招待客人,但感覺常常被老闆驚嚇呀,掌櫃今天也是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上班了!
霽霞君明明有著世外高人的不食煙火,但是沒有傲氣感反而很意外認真親切耶
TurquoiseGold: 子覺中看得好仔細!我自己滿喜歡霽霞氣質與言行的反差(怎自肥)wwww他覺得自己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個生命,沒有比較高貴,所以才會沒有大修士的傲氣。霽霞君的正直也全賴他那個不靠譜的師父教育起來的觀念
TurquoiseGold: 椅子真的可愛,謝謝無憂中想出這種天才小橋段,但抱歉就讓老闆大聲笑師尊了(完全沒在反省
對的鐵夫其實超油嘴滑舌很會裝表面功夫!就是個很適合在官場打滾並且混的風生水起的賤人!(怎這樣損自己的孩)謝謝您的加油打氣呀鐵夫會努力不要在高人老闆的手底下被嚇死乖乖地做一個好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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