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日本時代的一個小故事。

少年在一片黑暗的虛空中漂流。
漂流了多久呢。一分鐘、一小時、一天、還是一年？他不知道。他甚至連自己是否還在呼吸，都無法確定。
他的記憶模糊曖昧——像是一本被棄置在荒野的破舊相本，在風雨沖刷下逐漸褪色、朽壞。畫面、氣味、觸感、喜悅與悲傷，那些能證明他還是他的東西都離他遠去，他試著在朦朧的意識中抓住那些碎裂的東西，但握在手中的只有隻言片語，如同被火燒盡的殘渣。

一雙溫柔地抱著他的手。跟其他小孩一起就讀的公學校。手牽著手一起在河畔看煙火。去看飛機試飛。冰涼的彈珠汽水。去廟裡上香。新年時去神社參拜。長崎來的蜂蜜蛋糕。從來沒看過的雪。一起唱《君之代》。颱風天。下雨。
我到底怎麼了呢。

他記得有兩個人。叫什麼名字呢？想不起來。記得……那兩個人懂很多東西，會用厲害的魔法，在政府的研究所作研究，很愛彼此。
而且，他們都很愛他。
為什麼會想不起來呢？那兩個人的臉，還有名字。

記憶中那兩人最後的畫面，是將他放在一個很大的、由很多鐵環組成，並由四根柱子支撐著的，圓圓的機器裡。有很多長長的玻璃管插在機器的柱子上，裡面裝著各種顏色的藥。
組成機器的環開始旋轉，玻璃管裡的藥水流進柱子裡，變成五顏六色的水滴在他周圍飛舞，接著是漂亮的七彩電光，其中一人喊了一聲，然後空間中突然打開了一個洞，而他被吸了進去。
那就是他在這裡漂流的原因嗎？少年想著。

不論如何，少年還記得一件事情。
宣夜——那就是他的名字。
只有這個絕不能忘記。少年總覺得，如果連這個也忘記了，他就會像肥皂泡泡一樣，啵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再也不存在。

少年繼續漂流著，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一分鐘、一小時、一天、還是一年？
我會就這樣永遠在這個地方漂流下去嗎？
他好想再見到那兩個愛著他的人。

前方出現了微光。少年花了許久才意識到那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的有光從那個方向散射出來。那是灰濛濛的光，不是很亮，就像颱風天躲在烏雲後的太陽一樣。
彷彿有條線牽引著他，少年正往光的來源漂流過去，

靠近光的來源，少年注意到那是一座奇怪的塔。它看起來像是一根螺旋狀的柱子，往上往下都看不見盡頭——不如說，這個奇怪的空間本來就沒有上下四方的概念。塔的灰白色表面布滿了螺旋狀的紋路，那些紋路一層包一層，就像夏天晚上要點的蚊香一樣。
塔的表面有一些洞，每個洞都有像陽台一樣的平台。少年被拉向其中一個平台，愈來愈近，直到平緩地落在了平台上。
少年注意到，在平台上站著兩個人。

少年朦朧的意識，因為那兩人而短暫地集中起來。他觀察著那兩人。
在少年看來，那兩人其中一位是穿著黑色的高領連身裙的女性，衣服上有很多紅色的螺旋花紋，就跟那根柱子的花紋一樣。
另一位是長得很英俊的青年，有著一頭灰黑色的中短髮，髮梢有著彩色的光澤；而他的眼睛也是灰黑帶彩色，像彩虹在烏雲裡打轉一樣，非常美。
少年注意到那位青年穿著如雨後天空的灰藍色、樣式有些奇怪的衣服，並且戴著樣式一樣奇怪的黑色帽子；不知道為什麼，少年覺得他戴的帽子跟廟裡神像戴的帽子有點像。除此之外，他的雙手與身體之間還夾著一條半透明的帶子，像是沒有重量一樣在他的身體周圍飄動著。
青年明明長得十分帥氣，但臉上卻無半點表情，像是發呆一樣動也不動。少年心裡突然覺得很可惜。
如果大哥哥會笑的話，一定超級好看。
少年如此想著。

「真可憐啊，天生心臟帶有惡疾，就算父母用了法術延緩病情，也只是勉強讓他可以過跟普通人無異的生活，時候到了還是逃不掉。」女性開口說話，但他說的話聽在少年耳裡卻莫名其妙，明明每個字、詞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完全聽不懂。「那兩個傻瓜鋌而走險，想說死馬當活馬醫，反而連孩子的靈體也毀壞了……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很快就會完全崩解吧。」奇怪的女性這麼說著。

那個阿姨在說什麼？意思是我會消失嗎？但我卻不覺得害怕，是因為我的這部分已經先壞掉了嗎？
少年朦朧的意識如此思考著。

「是的，雷宣夜的壽命就到此為止。」青年也開口回話。比起那句像是宣判死刑一樣的發言，少年反而注意到青年的聲音悅耳，不過份高亢也不過份低沉，還帶著一股吸引人的磁性。可惜他的語氣幾乎沒有起伏，像機器一樣。

「怪可惜的。」奇怪的女性說著。少年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青年一言不發，似乎沒有要回應女性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意識很模糊，這時少年才突然覺得奇怪。
為什麼大哥哥會知道我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呢。

「哼……我倒是想到了個新點子。」奇怪的女性露出微笑：「順便問一下，你想放假嗎？」
「……？」長相清秀的青年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不明白，您的意思。」
「決定了，就給你放個長假。」女性沒有理會青年的困惑，擅自做了決定。接著，女性蹲了下來，將手輕輕放到了少年的胸口上。

少年感覺到自己像是被一隻大手抓在手中。下一個瞬間，他發現自己躺在奇怪女性的手上。
不知道為什麼，女性跟站在他身後的清秀青年都變得像是山一樣高大。
不……是我變小了嗎？
少年遲了許久才意識到這一點。

被奇怪女性托在手上的少年有些恍惚地看著巨人般的兩人。
他轉頭看向下方——不知為什麼，現在的他可以透過女性的手掌看到另一側。少年發現，地上躺著一個巨大的他；說是巨大，其實是跟現在的他相比而言，實際上該說是正常大小才對。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地上那個是原本的他——此時正從手腳開始一點一點灰化，化為塵土飄散消逝。
那是……我？
少年心裡產生了一絲傷感。

「別在意，反正你再也不需要那副軀體了，就讓它塵歸塵土歸土吧。」奇怪女性隨口說了一句，接著站起來轉過身，托著小小的少年走到青年的面前。
……大哥哥果然長得好好看。又帥氣、又漂亮。
近距離看著青年如房子般巨大的臉龐，少年如此想著。

「你喜歡吃糖嗎？」奇怪女性問：「把嘴張開，啊——」
「……？」青年雖然不明白，但還是聽話地張開了嘴。

接著，女性將托著少年的手往前送到青年嘴邊，然後讓手掌傾斜。跪坐在女性掌心上的小小少年往前一跌，摔進青年那像房子正門一樣大的口中。
少年躺在像地毯一樣溫暖又柔軟的東西上，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同樣感到困惑的還有青年，他眨了眨眼，維持張嘴的動作，不知該如何反應。
「好了，吞下去吧。」奇怪的女性將青年張開的口闔上：「接納那孩子吧，你們要好好相處喔。」

青年雖然不明白，但還是服從女性的指令，緩緩仰頭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與此同時，在青年口中的少年感覺到身下的「地毯」逐漸傾斜，而他也順著坡度往前自然滑動，並在盡頭處滑落。
咕嘟。伴隨著巨大的吞嚥聲，少年墜入黑暗的洞窟之中。

……砰咚、砰咚……。如同垂直的滑水道，少年往洞窟深處墜落的過程中，聽見巨大且低沉的鼓動聲漸漸接近，又漸漸遠去。那鼓動平緩又穩定，彷彿已經如此持續了數千年，甚至數萬年，而且今後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咚、啪嚓。毫無預警地，少年墜入了充滿溫暖流體的黑暗空間。這是難以描述的感觸，如果硬要形容，只能說像是裝滿溫水的澡盆。

周圍逐漸靜了下來。過了許久，少年才回過神來。
我是被大哥哥吃掉了嗎？為什麼那個阿姨要叫大哥哥吃掉我？
少年好不容易才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奇妙的是，儘管感到困惑，但他卻並未因為自己的處境而心生一絲一毫的恐懼，反而感到無比寧靜。就好比回到家裡，舒服地泡著熱水澡一樣，少年心裡升起了安心的感覺。
像是被對方溫柔地抱在懷裡，少年將自己交託給了青年。

在寧靜祥和的黑暗中待了許久，少年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意識逐漸溶解，與週遭包容著他的「搖籃」，也就是那位青年，融合在一起。
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不如說，還很喜歡，就像做著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他的意識變得愈來愈模糊，愈來愈朦朧，彷彿將眠未眠。
唯一還有些牽掛的，就是那兩位愛著他的人。帶著這樣的牽掛，他的意識消融在充滿整個空間的溫暖流體，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此時，少年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本應消逝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鮮明。接著，青年的聲音傳入耳中。
「……不明白……為什……這是……」雖然因為隔了許多層障礙而聽來有些低沉且斷斷續續，但青年的嗓音仍然相當悅耳。
然而，隨著少年的意識逐漸變得清晰，青年的語氣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平靜且毫無情緒，而是變的混亂、惶惑，甚至伴隨紊亂的喘息。

「……我……怎麼……到底……混沌之母，我的身體是怎——嗚，哈啊——」說到一半，青年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無比。
少年突然發現，自己的意識所身處的不再是剛才那溫暖的黑暗之中，而是比那更之前的，他所漂流到的灰白平台之上。此刻的他跪著用雙手撐住地面，大口喘氣，腦中一片混亂。
我是無垠虛空的少主，混沌之母、天命織者的愛子，職司人類生死禍福的大司命。
少年聽見了青年的聲音，但卻不知從那個方向傳來，彷彿是直接在腦中響起一樣。他掙扎著想轉頭尋找青年，卻發現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接著，少年才注意到了，自己現在的身體不是原本的身體，而是那位青年的。
——他變成了青年。

「我這是……怎麼會……混沌之母，您——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少年／青年抬起頭質問那名奇怪女性。
少年心裡油然升起一股怒火，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那是青年的怒火。

「也沒什麼，只是把你缺少的東西填補上而已。」被青年以「混沌之母」相稱的奇怪女性背著雙手、彎身向前近距離盯著少年／青年，莞爾道：「你以為我沒有發現，你故意掏空自己的心？得力助手幾百年來都像個機器人，再怎麼樣我也該發覺不對勁了好嗎？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混沌之母，你——」少年／青年緊咬牙齦。
「當然了，想也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奇怪女性說道：「不就是看到『妹妹』崩潰成那樣，怕自己也受不了跟著崩潰才——」
「你還敢提到少司命！」不等奇怪女性講完，少年／青年便暴吼一聲，抬手用力推開女性，接著又衝上前揪住其衣領：「他們就是因為承受不了你那惡質的樂趣才崩潰的，每一任都是！」

「雖然自我掏空內心的你聽話是很聽話，但我也開始覺得無趣了。」彷彿對被揪住衣領的粗暴行徑不以為忤，女性臉上笑容不改：「剛好那個叫宣夜的孩子出現了，我就拿他來當你的『心』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玩弄我們……」少年／青年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恥辱及不甘的淚水盈滿泛紅的眼眶。
「說到少司命嘛，」奇怪女性一手拉開少年／青年揪著他衣領的手，另一手解開衣領往下一拉，露出蓋在其下的肌膚。「知道這是什麼嗎？」女性問道。只見靠近鎖骨處有一道十字狀傷痕，灰黑色的光輝從中滲漏而出。
「難道說，是他做的……」少年／青年睜大眼睛。
「賓果。」女性笑容滿面：「雖然是未來會發生的事就是了，大概1991年左右吧？唉呀，那孩子崩潰時可激烈了，但就是這樣才有趣，不是嗎？」他對著少年／青年眨了眨眼：「所以，你也別太讓我失望，嗯？」

「……」少年／青年搖著頭，緩緩後退。
大哥哥，我們得要冷靜！
他怎麼能這樣玩弄我們的靈魂？
兩種聲音在他的腦中交織。
「算什麼……我們、少司命，還有現世芸芸眾生，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灰黑色的靈焰在少年／青年周身熊熊燃起，七色流彩在其中輝映。無數灰色的絃線以少年／青年為中心往四周延伸出去，幾乎布滿灰色巨柱周圍的空間。無邊無際的虛空彷彿都為此震撼。
「哈哈，哈哈哈！」奇怪女性撫掌大笑：「就這樣？再來，再來啊！」
「混沌之母！」少年／青年緊握右拳，衝向女性——

那一天，不論那個異界，都能感受到來自無垠虛空的震動。
而在那之後，『天命』座下名為『大司命』的神職便失蹤了。

然而，對於熟悉『天命』惡劣性格的眾神及異界居民而言，卻並不意外。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的，這只不過是那惡質又瘋狂的女神的又一次惡作劇。

至於少年／青年，或者說，雷宣夜／大司命的下落？
他們——應該說，他去了那裡？
祂們知道，但祂們並不關心。

直到他與「時間」的寵兒相遇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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