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週六傍晚。
何凡茜手裡拿著幾本國文的參考書，悠閒的走在騎樓下，她喜歡台灣到處都有騎樓這一點，除了特色以外，就算突然下雨也不用怕，大太陽更是可以躲在騎樓下避暑。

而那也是她每次去圖書館的必經之路，平常何凡茜是比較不會注意旁邊有哪些店家的，但這次她卻在一間古著服飾店前停下腳步，目不轉睛的盯著店內。
那頭藍色長髮還有身上非常有特色的穿著，雖然是背對自己但何凡茜絕對不會認錯，肯定是廚藝很好又會泡茶的談小姐！
她小跑步進了店裡，走到談笑松的背後輕輕點了下對方的肩膀。「晚安，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

談笑松正面對前面一整排的衣服發愁。
哎呀……她也不是自願出現在這裡的啊……誰叫狄祥彬那傢伙老是嫌她每天穿的衣服就那幾件，都是那種有著奇怪花紋的服飾。

但沒辦法啊，能吸引她的就只有古著風格以及民族風格的服飾了，再怎麼樣還是只會走進這種店裡，走進、走進這家老闆不小心跟她變成熟人的店裡……
店老闆似乎早就知道談笑松會在這邊站好久，便沒有上前推銷或是找人聊天的意思——也可能是早已先聊過一大段，才放著客人自己一個在那邊挑選的。

直到某個看起來比談笑松年輕許多的小姑娘走進來，她才抬起頭。
「啊！」墨鏡之下的雙眼似乎在轉過頭的那刻顯得驚訝，但她馬上在這短短幾秒之內辨認出來人是誰，並將自己的墨鏡推回原位。
「晚安，有緣人。」她微微笑，舉起掌心抓握了幾下當作招呼，那個輕鬆的語氣表明她沒忘記對方，而且還印象深刻。

何凡茜走到談笑松身邊，微微傾身並仔細看著眼前那一整排圖案相異的衣服，有些上頭畫著複雜的圖騰、有些印著密密麻麻的花朵圖案，還有用各種顏色組成的色塊拼接而成，雖然不是自己日常穿的風格，但她並不討厭這種特殊的風格。

「在煩惱要買哪一件嗎？」她站起身子，轉頭看著對方後眨了眨眼，雖然不知道談笑松已經在這裡站了多久，不過要挑選一件適合自己的衣服確實會花上不少時間，何凡茜先是上下觀察談笑松的穿著，猜出大概的尺寸後，拿起一件自己覺得挺適合對方的衣服，將衣服舉到談笑松的身前打量著。

「這一件我覺得不錯。」何凡茜笑得柔和，因為她不想讓對方有任何一絲強迫中獎的感覺，她只是純粹覺得這件衣服很適合談笑松，就算對方最後沒有選擇買下它，何凡茜也不會覺得難過。

拿在對方手上的長袖襯衫是她很少買的墨綠色，上頭印著滿滿的葉子圖騰，卻不讓人覺得花俏，還因為圖騰線條是草綠色而更有設計感。
平時不是黑灰白不然就是棕色系——也不知道是否因心理作用，她覺得這件著實好看。

談笑松把那件衣服拿起來放在手上，給了對方一個淺淺的微笑後，也隨手拿起一件她認為挺適合對方的短襯衫。
「那……我覺得這個很適合妳，皮膚白配深色衣服會很好看。」而且髮色也淡淡的，穿著只有半邊縫上金色圖騰的深棕色衣服——肯定好看。

她推了推墨鏡，將手中那件拿都更緊，表明那衣服她是準備買下了。
「我只是被推出來買衣服而已——被嫌棄說衣櫃裡只有那幾件可以穿很老人。墨綠色我平時不會考慮，但我覺得這件好看，謝謝。」

「這一件嗎？」何凡茜接下了對方手中的短襯衫，眨了眨眼似乎是很有興趣的樣子，既然對方都誠心推薦了而且還是自己中意的配色，不如就試試看吧。
「不好意思。」她拿著衣服轉身詢問在櫃檯滑著手機的店員：「請問你們有試衣間嗎？」
「有的，請跟我來。」只見店員放下手機，起身帶著何凡茜往店深處走。
「這裡就是了。」店員推開暗門，裏頭是個足以容納一位成年人的小空間，其中一面牆是鏡子，她拿著剛才談笑松推薦的短襯衫走進試衣間，鎖上了門。

過了沒多久，試衣間的門應聲而開，原本穿著深藍色T恤的此時身上穿著是那件深棕色襯衫，半邊的金色圖騰因為燈光的照射而閃閃發亮，她手臂上掛著T恤走到談笑松面前。
「好看嗎？」她轉了一圈，步伐輕靈，那頭薄荷色短髮也因此而飛揚。「穿起來的感覺很不錯，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穿這種風格的衣服。」

美人就是美人，好在自己的審美觀在這方面不算太差，現在眼前的場景簡直就是上天降下給她的福利啊。
嗯下次給狄祥彬的便當煮好吃一點的吧。

談笑松趁著對方去換衣服時立刻把自己手上那件衣服的帳結了，並在對方走出來一面胡思亂想時豎起大拇指。
「嗯，很好看喔。」她咧開牙齒笑，上下晃動空著的那手後便插著腰看那整身服飾——有的時候淡藍色配上衝突的褐色也是很好看啊。
「我……倒是只會穿這種風格。」太現代感的她駕馭不來……

談笑松慢慢的踩著步伐走到何凡茜身前，稍微左右偏了偏頭之後小俏皮的眨了眨單側眼睛。距離拉近讓人更能看清楚她眼中的血紅色以及墨鏡後頭的眼神。
「這種風格叫做古著跟民族風喔，想試試看全套嗎？我可以幫妳配配看。」

「古著跟民族風啊......。」何凡茜聞言，先是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深棕色短襯衫，而後她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墨鏡後頭那對帶著笑意的眼睛。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有人天生眼眸的顏色會是暗紅色的。
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談笑松墨鏡後的那雙眼睛，一時之間她卻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只知道自己並不討厭被對方盯著看的感覺。
其他人也好、朋友也好，若是被盯著看何凡茜總是覺得自己渾身不自在，為什麼談笑松會是例外呢？

「那就麻煩談小姐幫我配一套了。」何凡茜還是不習慣直接稱呼對方笑松，但是用您似乎又太疏遠了些，談小姐這個稱謂暫時都是她的首選。

得到首肯之後，談笑松笑嘻嘻的摸著自己的下巴，拉開了點距離。
墨鏡後的眼睛再度回到沒人看得清的程度，但任誰來看都知道她笑的很開心。

「那麼——」談笑松上下掃視了何凡茜的身材，又把視線撇向一旁的衣架看了一陣子之後，才拿起一件淡棕色的褲子，「這件。」
色澤黯淡的七分寬褲看上去並不顯眼，但若是配上深色上衣就會將氣質襯的活潑，並且更能讓金色圖騰融入這副打扮。
下擺寬鬆的也不會讓人有頭重腳輕的感覺。

談笑松朝何凡茜比劃了一下自己的頭與腳。
「妳進去換出來之後我再給妳加飾品，嘻嘻。」

「我知道了。」何凡茜乖巧的接過那件七分寬褲。
從認識談笑松以來，從認識她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的這麼開心，不過，看到談笑松打從心底的開心，何凡茜的心情也跟著雀躍了起來。

雖然自己是比較少穿褲腳寬鬆的款式，最常穿的褲子更非西裝褲莫屬了，但她並不會因為是第一次嘗試而有先入為主的排斥感。
她將原本身上的那件衣服交給了談笑松保管，自己則是拿著褲子重新進入了試衣間。

過了不久，何凡茜走了出來，全身上下都是剛才談笑松推薦她的古著風格，搭配自身獨有的歐美風格臉蛋，卻意外的讓人感覺完全不衝突，反而有種看到時裝雜誌封面那位模特兒的感覺。
「這樣子，比剛才更好看嗎？」何凡茜走到了談笑松面前，讓對方能夠近距離的欣賞。

不行啊……再這樣下去她會有衝動幫人買下一整套衣服送人啊……太好看了……
談笑松手上早已拿好趁對方進去換褲子時所挑的飾品，看見何凡茜被自己搭成這副模樣忍不住咧開更搶眼的笑容。

天生麗質啊，不好好搭一下太可惜了。
「嗯，好看。」
最後談笑松還是順從本心的把手中的棕色蓓蕾帽遞出去放在對方手上，而她也拿了一雙她經目測認為應該會符合對方腳型的黑色短靴。
「這些！也穿上吧。」談笑松興奮的撓了撓自己的臉頰，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從旁邊架上拿了一個古著亮色側背小背包，連同自己眼上的墨鏡也一起摘下來。

「這兩樣等會也給妳，一定會很適合！」她瞇細了眼睛，雖說雙眼畏光，但仍舊忍不住開心的往對方身上看。

何凡茜點了點頭，接過那雙黑色的短靴，找了張椅子坐下後試穿，可惜這雙用來展示的尺寸似乎有點太大了。
「不好意思，請問這雙靴子還有小一號的尺寸嗎？」她轉頭向店員求助。
「有的，請等我一下。」店員再次放下手機走進試衣間旁倉庫裡。

「可以先試試看背包跟其他飾品，才不會浪費時間。」何凡茜伸手便取得了亮色側背包跟談笑松的墨鏡。
在拿到這兩樣飾品的時候，她第一次看見談笑松臉上沒有墨鏡的樣子，少了點神秘感，取而代之的卻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典雅。
她將側背包背上了肩膀，並小心的戴上墨鏡，她推了推自己眼鏡，讓它不要從鼻樑上滑下，抬頭看著談笑松，此時她的視野蒙上了一層灰色，但還是能清楚看見談笑松臉上的笑容。

幸好自己出門習慣隨身帶著錢包，如果只是要買一套衣服的話不是問題，她暗自在心底盤算著，也有好一陣子沒有幫自己買新衣服了。

看見對方將墨鏡直接罩在原先的眼鏡上，談笑松又忍不住的小小笑了幾聲，隨後緩緩的伸出手去碰眼鏡，動作輕柔優雅的就跟她本人一樣。

「這副墨鏡沒有度數，妳可以直接戴喔。」她將兩副眼鏡取下，將對方原本那副好好的折起來暫時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隨後才把自己的墨鏡安上去。
兩人差不多高，這麼做並不會感到任何行動艱難。
然後她在墨鏡戴好之後又用手指輕輕往下鉤了一點，正好讓那紫色的視線能沿著墨鏡邊框切出來與她對視。

「這樣就更古著了——換上鞋子就大功告成啦。」一旁的店員早已拿好鞋子，而談笑松接過之後便雙手擺到何凡茜面前，笑臉盈盈。

「謝謝。」她拿過那雙黑色靴子，脫下原本的慢跑鞋後穿了上去，尺寸剛剛好，穿起來很舒適，不會有磨腳的感覺。
換上靴子後，因為鞋底有些墊高的關係，身高比起原本又高了幾公分。
由於何凡茜上下身的比例是5比8的緣故，搭配古著風的寬褲並不會讓人看起來覺得腿短。
亮色的側背包又剛好補足了上衣缺少金色圖騰、較為空曠的那一側，整體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

「唔。」當談笑松伸手將何凡茜臉上的墨鏡往下勾時，她反射性地閉上雙眼，而後才緩緩張開，看見的世界又回到了原本五彩繽紛的樣子，除非往下看否則是不會受到影響的。
原來不能像一般戴眼鏡那樣的戴法嗎？這她還是第一次知道。

「還好嗎？」談笑松在何凡茜唔的那一聲當中以為對方被碰觸有些不適，但還是乖乖的給她整理完之後便沒放在心上。

哇——好有成就感啊，她該怎麼形容這異於平常的興奮呢？
談笑松雙眼發直的盯著何凡茜看，同樣的，畏光使她無法太用力的看對方，但從眼神當中傳遞出來的『妳很漂亮』的訊息仍舊一絲不漏的砸在那視線裡。
她無法自已的拿出自己鮮少會想主動使用的智慧型手機，舉動有些含蓄的像個少女。

「那個……妳想看看妳現在的樣子嗎？我可以幫妳拍。」要是自己不存起來那就太可惜了……但這事就別告訴對方了，否則搞得好像她是個變態一樣。

「我很好奇，那就麻煩妳了。」何凡茜站起身來，擺出了一個適合拍照的站姿。
雖然她不常被別人拍照，但是一些基本的姿勢何凡茜還是知道的，或許是因為她經常翻閱學校圖書館的時尚雜誌吧。

當何凡茜擺出好幾個姿勢讓談笑松從各個角度拍完照後，只見她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墨鏡，重新戴回了談笑松的眼前。
「我認為妳比我更需要它，而且如果沒有它的話，妳就沒辦法看清我了。」何凡茜眨了眨眼。

從剛才談笑松拿下墨鏡後一系列的變化，何凡茜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眼睛畏光，不要說太陽，就連日光燈對談笑松來說恐怕都很刺眼。
她取回了對方胸前那副沒有鏡框，卻沒有立刻帶回臉上，而是放進了胸前的口袋。

「照片有空再傳給我就好，如果談小姐有社群軟體的話就更好了。」說完，她突然靈光一閃。「談小姐願不願意跟我合照做個紀念呢？正好我們身上的衣服風格很相近。」

得到首肯之後談笑松立刻拿起手機，笨拙的點開相機便開始連續按了好幾下螢幕正中下方大顆的按鈕。
身為一個還算懂得鑑賞的當舖老闆，拍出來的照片也還算在大眾水平之上，而那些照片她想她應該會留在手機很久很久。

「謝謝。」墨鏡被還回來時她順手又喬了喬位置，卻因為後面那句話而稍稍頓了一下。
應該跟吃火鍋時不小心靠太近的感覺相同，外國人的距離感拿捏對心臟真的太要命了，太要命了……

她好好的正視對方，笑容被收攏的有些靦腆，接著把手機遞給從剛才到現在都聽得到她們說話的店員，不快不慢的走到對方身邊。
「啊……是有啦，」她很不好意思的一邊擺動作一邊乾笑，「但是我用起來很不順手……真的很不順手，大概跟老年人一樣。」

「沒關係，我會教妳的。」何凡茜說完後，首先是反手比出了一個“YA”的手勢放在自己的下巴，身體往談笑松的方向傾斜，兩人的臉頰幾乎要貼在一起，又將雙手摟住了談笑松的腰，擺出偏向俏皮的姿勢。
諸如此類可愛的姿勢不斷連發著，談笑松的相簿裏頭一下子多了不少兩人的合照。

在拍了不下十張照片後，何凡茜才從店員手中拿過手機，轉身交還給了談笑松，隨後她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機並打開了LINE，點出加好友專用的QR code遞給對方。
「用LINE裡面的掃碼功能就可以加好友了。」見對方七手八腳的操作讓何凡茜會心一笑，確認對方的發送的好友邀請後示意對方可以把照片傳給自己了。

“叮咚！”手機收到了談笑松傳來的數十張獨照及合照，何凡茜看著其中一張合照，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等回家之後再來挑一張當作手機桌布吧。

她真的跟不太上年輕人的步調……談笑松只有在前幾張合照時笑得還算自然，後面幾張肢體接觸較多的部分她就覺得有些彆扭。
外國人的距離感……這是第幾次了啊。

但要說討厭當然也不能算。
她照著何凡茜的指示將LINE點開，卻在晾著對方的手機好一陣子才找到條碼。戴著墨鏡的笑容有些乾，掃描成功時還尷尬的撇開頭又多撓了幾下面頰。
傳照片當然也是，當中或許還因為她的笨手笨腳而多夾雜了幾張當舖店外牆上的貓咪照片。

光線美氣氛佳，拿來當大頭貼照當之無愧。
而談笑松的頭貼自然也是類似的照片，取景也還是她的當舖。
她在完成所有動作時鬆了口氣，把手機收回褲子口袋時幾乎整個人神清氣爽。
「呼……弄完了。」

在確認照片沒有問題（不包括那些貓咪照片）之後，何凡茜走到櫃檯前，請店員用刷條碼機刷了身上的標籤後付了款。
雖然品質不低但價格並不貴，CP值算是蠻高的，之後有空或許會自己再過來看看。

「請問可以幫我把標籤剪掉嗎？我想穿著這套離開。」何凡茜問道。
「當然沒問題。」
店員笑著拿出剪刀，把標籤剪下後丟進櫃檯後的垃圾桶。
「謝謝惠顧，期待您下次光臨。」
「謝謝。」何凡茜轉頭走向談笑松，有些不好意思問著：「妳願意陪我走回家嗎？」

這裡距離何凡茜家只剩下短短幾十公尺，應該很快就可以到達，但她不確定談笑松是否順路，或者是還有其他的安排。
就算順路且沒有其他事情，對方確實也沒有義務要陪自己走回去。

「這是我的榮幸。」談笑松在何凡茜出聲時將看向外頭的視線轉了回來，神情還是那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而手上的紙袋也早已被她拿好。

她今天本來就沒打算出現在這裡，那麼既然都出來了，再多走點路又有何不可？
她一面推開店門一面往後往後看，確認對方有跟上來之後才扶著門板站在外頭等人走出來。

她看了一眼附近有著現代建築的街道，舉起手把墨鏡往上推，將更多光線擋在外頭之後才看向何凡茜。
「妳住在這附近嗎？」如果真的是那就真的有緣了，那怎麼她來這間店買東西時都沒看過對方？如此印象深刻的外表大概見過一次便不會忘吧。
——而她將這個理由推到自己不常出門上頭。

「嗯，就在這附近。」何凡茜手上拎著原本裝著自己身上衣服的紙袋，走出店門後她先是四處張望，像是在確定方向一般，她邁開步伐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天氣有點熱，謝謝妳多陪我走這一趟。」雖然走在騎樓下可以免於陽光的折磨，但是卻躲不掉從地面蒸騰而起的悶熱空氣，何凡茜從口袋裡抽出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再堅持一下，就快到家了。』何凡茜偷偷在內心鼓勵自己，畢竟談笑松可是一聲不吭，自己又怎麼能抱怨呢？

何凡茜帶著談笑松鑽進了小巷子，在經過了不知道幾個九彎十八拐之後，倆人停在了一棟舊式公寓的紅色鐵門前，鐵門上的油漆已經有點斑駁，門口還停著幾輛舊式的摩托車跟一台壞掉的腳踏車。
她回頭看著談笑松，眨了眨眼後開口邀請對方：「就是這裡，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家住在三樓。」

彷彿從現代漸漸的將時間倒退回民國初年，小巷子裡頭不再有常駐的汽車聲以及喇叭聲讓她感覺很舒服。
而她本就很會忍耐，一路走來對熱天氣沒有太大的感受。

況且還走在騎樓之下，不用在大太陽底下撐傘就謝天謝地啦。
「不用道謝……妳確定嗎？」談笑松在仰頭看這棟公寓時因為聽見外頭零星的摩托車聲而視線偏移了一下。
她很傳統，真的很傳統，這……才剛認識沒多久就邀人進家裡坐坐沒問題嗎？她家當舖是店面不算。

她扭頭隔著墨鏡看何凡茜，臉上並非困擾或是其他負面神情，就是有點小動搖。
「妳家裡有人嗎？我這樣進去會不會很不妥……」她聲線壓的低低的，拿著紙袋的手也換作兩手，橫在自己的雙膝前。
況且她的打扮那麼奇怪，怎麼想都……

「嗯......雖然爸爸媽媽還在上班，但阿公阿嬤都在家裡，應該是不用擔心？」何凡茜歪著頭說道。
她固然察覺到了談笑松的彆扭，但或許是因為風俗民情的關係，何凡茜的觀念相對比較開放，所以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雖然家人偶爾都會問何凡茜在學校有沒有交到新朋友啊，帶回家讓阿公阿嬤看看啊之類的話，但她總是一笑置之，畢竟是真的沒有熟到可以帶對方回家的朋友。

如果家人知道自己交到了知心的朋友，一定會很開心的吧？

何凡茜看著談笑松臉上寫滿不安的樣子，伸出手牽住了對方的手，試圖藉此讓對方感到安心。
「有我在，放心。」她眼神誠懇且認真，語氣也不像平時不帶感情，而是能夠讓對方感受到自己所想表達的心情。

呼……家裡有外公外婆在的話就不算沒大人了，太好了。
談笑松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因為手被牽上而感到微微訝異。

這該是她第幾次浮現出跟外國人的處事差距有夠大的想法？或許算起來還嫌麻煩，而作為一個很少交『朋友』的古董人士，她應該會漸漸習慣這種距離感的。
於是談笑松面露微笑的抬起對方的手，舉到與自己的雙眼同高晃蕩了幾下，才勾起嘴角。
「我現在不擔心了喔，謝謝妳。」

不管是認真的舉動還是認真的邀請。
但她同時也湧現出那麼些微的罪惡感。自己是否仗著跟人同性別就鬆懈了啊……這樣不好，女孩子還是讓她欣賞欣賞就好。
畢竟哪天要是被人知道她是喜歡女孩子的，這樣看起來就很詐欺，類似的事情她看過太多了。

而談笑松在輕輕放開對方的手之後，用那個優雅的微笑示意對方可以先走在前頭，她會跟上。

在接受到對方的意思之後，何凡茜帶著談笑松沿著樓梯上到三樓，兩人站在黑色的鐵門前，她從口袋裡拿出鑰匙並將其插入鑰匙孔，只聽見鑰匙孔發出了喀拉的聲音，順利轉開了門鎖。

在拉開了鐵門後，門後還有著一扇木門，她握上喇叭鎖的門把將其推開，兩人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客廳看電視的阿公阿嬤。
「喔！凡茜哩轉來啊！」阿公操著一口濃厚的台語。
「腹肚會餓嗎？阿嬤暗頓已經煮好啊喔。」阿嬤說著也忍不住站起身來。

「我還不餓啦，其實我今天還有帶朋友來家裡坐坐。」何凡茜往旁邊站了一步，讓自己身後的談笑松可以往前走。

「喔！歡迎歡迎！」阿嬤看著談笑松，笑得和藹。
而後她注意到了談笑松身上復古的穿著，臉上的笑容那是笑得更開。「哩的衫褲足水ㄟ捏，阿嬤少年ㄟ時陣嘛愛穿這款的。」
「還戴墨鏡，蝦趴喔。」阿公也忍不住補了一句。

聽見阿公阿嬤對於談笑松穿著的喜愛，何凡茜笑著看著對方，並且湊到對方耳邊小聲說了句：「我就說不用擔心了吧。」

「她的名字叫做談笑松，是個當鋪的老闆。」
「蛤！原來哩係頭家喔。」阿公聽到老闆眼睛利馬睜的頗大，畢竟在阿公的觀念裡覺得只要是老闆就是很厲害。
「阿談啊，來坐來坐，阿嬤去泡茶給你們齁。」因為怕談笑松聽不懂台噢，阿嬤特地轉成了不太標準的台灣國語問候。
「阿嬤你不要亂幫別人取綽號啦！」何凡茜有些難為情地看著阿嬤。
「齁啦齁啦！給你們年輕人一點空間。」阿嬤在進廚房前，還順便把阿公給趕進了房間。

「免煩惱，哇台語聽有啦。阿談這稱呼嘛喜金賀，挖尬意喔！」
懷念的台語讓談笑松不自覺的越來越放鬆，在聽見兩位老人家談論她的裝束時也不太好意思的抓了抓頭。

『真的太好了。』她朝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何凡茜點了點頭，即便雙眼有鏡片遮擋，也能清楚看見她的眼角弧度大大的彎起。
然後她在對方的阿嬤去泡茶時雙手扶著膝蓋，挑了一張小凳子坐下，並且開始東看西看——有點職業病的傾向，但如此帶有親切感的台灣鄉土小公寓讓她覺得待起來很舒適。

「能看見妳的外公外婆很開心，」她抬起頭，「讓我也有點想我的外公了。」
談笑松有些含蓄的哼笑了幾聲，重新低下頭時順手摸了一下面前的桌子。
嗯，喜歡。

「謝謝。」何凡茜打從心底的笑得燦爛，邀請朋友來家裡作客這件事，這回還是第一次，老實說何凡茜也是緊張得不得了。
不過既然連最麻煩的阿公都沒意見了，那爸爸媽媽應該也不會有問題吧。
「我家有點小，稍微委屈妳了。」何凡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並跟著對方張望著家裡來，不過她的目的在於尋找是否有不乾淨或是不整齊的地方，幸好客廳看起來是還能見人的。

「來來來！飲茶飲茶！」阿嬤拿著兩個日式陶瓷茶杯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放在兩人的面前，透過日光燈反射出金黃色的色澤。
何凡茜一看就知道又是麥仔茶，因為阿嬤最喜歡喝的就是麥仔茶，冰箱裡無時無刻都冰著一大罐。
「阿嬤謝謝。」何凡茜接過阿嬤手中的那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放在了談笑松的面前。「給妳。」

啊……麥仔茶啊。
談笑松端起那杯茶，眼神掃過上頭那層隱隱泛著光亮的茶面，才慢條斯理的緩緩喝下一口。她不常喝，畢竟自己通常都一個人待在當鋪，那麼茶杯裡的常駐茶葉種類一定是綠茶。
——偶爾喝點其他的也不賴。

「不會，這種空間有很多人一起住也很溫馨。」她將視線自桌面上拉了回來，定在何凡茜身上，順手將茶杯拉起來的舉動像是要乾杯，卻又自帶她自己本身的儒雅。
談笑松將雙唇啃在杯緣時真這麼想——很多人住很溫馨，唉，要不是她的好閨蜜從國外回來當老師要跟她借住，她那間大大的當鋪大概會一直都只有她一個人吧。
唉，廢物外公，怎麼丟下她一個人自己跑掉。

「啊對了一直忘了問，」她在發現自己盯著對方一陣子卻只有說出短短一句後，後知後覺的回神，「你是哪一國混血？混台灣嗎？」

「是的，我是瑞典跟台灣的混血兒。」何凡茜頷首，啜飲了一口杯中的麥仔茶。
「我的父親是台灣人，母親則是瑞典人，小時候原本住在瑞典，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所以在國小畢業的那年回到了台灣。」她繼續說道。「後來原本應該得去租房子，是因為阿公阿嬤的房子夠大，而且願意接納我們全家人，所以我們才會住在這的。

「雖然房子不算大，但即使住了五個人倒也不會覺得擁擠。」她看向談笑松。「談小姐跟老師一起住在那間當鋪應該覺得很寬敞吧？」
沒有私人房間的何凡茜其實很好奇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會是甚麼感覺。

想到這，何凡茜突然憶起剛才談笑松說了自己很想念外公，再回想上次拜訪對方的家時並沒有看到除了談笑松跟狄老師以外的人。
「談小姐的外公還健在嗎？」她歪著頭問道。

瑞典啊——談笑松想了想，上次聽見這個國家的名字似乎是在黑心古董商口中聽到的。
似乎是跟他有點交情的瑞典籍考古學家？算啦，哪天有緣就會見到了。

「瑞典對我來說是個白茫茫的地方呢。」她默默的將這些記在腦海裡，雖說何時會用到也不曉得。
然後在提及當舖時溫溫的勾起嘴角，順帶含了一口茶水讓那神情隨著茶下肚而醞釀——這大概是她無意識做出的舉動，看上去就像是天生的氣質。

「很寬敞……但有的時候會覺得有點空呢。」言外之意大概就是會有點孤單吧。
「我外公還在喔，偶爾會從國外寄明信片回來——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寫信回來，之後我就會去看存摺，看我外公又揮霍了多少錢。」
「下次有機會再來當舖的話，我可以拿很多國家的明信片給妳看。」

『原來還健在啊......真是太好了。』何凡茜在心裡默默鬆了一口氣，但是聽起來外公似乎都在到處遊玩，幾乎沒有陪伴在談笑松身旁的時候。
「冬天的瑞典的確是個白茫茫的地方，不過其他時候色彩還是很繽紛的。」何凡茜笑著說。
她理所當然能感覺的到談笑松是個比自己成熟太多太多的人，或許是一人生活所養成的獨立與堅強吧，言行舉止都能讓人感到安心且穩重。

何凡茜是個十分缺乏安全感的人，能夠帶給她最多安全感的人理所當然是自己的家人，但她卻覺得待在談笑松的身邊也有著接近於家人的安全感。
這其實令她有些不解，越想釐清就讓她越想接近談笑松，畢竟這種感覺確實令何凡茜感到舒適。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有空的時候也可以過去當鋪拜訪，就算是聊聊天感覺也不錯。」何凡茜放下手中的空茶杯，眼神帶著笑意看著對方。

「當然，隨時歡迎。」如果不是以客人身份來當舖，而是朋友身份來拜訪的話，整間屋子就不會那麼空蕩蕩了吧。

談笑松瞇起眼笑，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神情透過墨鏡看上去會顯得更模糊，她也不介意這樣淡淡的、表情一點都不用勁。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其他的什麼，她總覺得表情比她更淡的何凡茜能接收到她全部的意思。

當舖啊……她最喜歡的那間老宅子，自從她接手之後總是空蕩蕩的老宅子，會因為接下來的客人變多了而開心嗎？
而她自己也會因為看到可愛女孩子而感到心情愉悅……這樣會不會太過心術不正？
談笑松自己想著想著，笑容就越咧越大，而看向外頭的陽光不再如此刺眼之後轉頭問何凡茜。

「那如果是我呢？我再來這裡會很打擾嗎？」她的笑容還在。

「我的答案跟談小姐妳一樣喔。」何凡茜突然露出天真的笑容，卻從眼角的餘光瞧見坐在一旁的阿嬤正在欣慰的點著頭。
「真水的風景啊。」阿嬤笑著說。
「阿嬤！」何凡茜耳根子瞬間紅了起來。
「啊哈哈哈哈哈！」阿嬤喝了一口麥仔茶之後繼續說：「毋過我感覺恁身軀穿ㄟ衫看起來很速配餒。」
「阮家凡茜喔，就是不愛講話，看起來擱足派欸，所以沒人敢跟她做朋友。」阿嬤看著談笑松說道。「實在是多謝啦，若想要再來只要打電話乎我就好。」
何凡茜只是默默聽著阿嬤說，直到阿嬤說完她才點點頭。「我阿嬤已經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就是這樣囉。」

窗外的夕陽透過薄薄的窗簾，溫柔的照在了何凡茜的側臉上，但這同時也提醒她時間不早了。
「需要我送妳一程嗎？」何凡茜緩慢地站起身來，等待對方的回答。

談笑松在緩慢飲茶的期間將這些小小的對話聽進耳裡，然後於對方外婆朝自己說話時溫和的點點頭。
「知影了。」

她當然也有注意到斜下的夕陽正逐漸顯現出橘紅色，而金黃在窗簾的切割之下劃破空氣照到何凡茜臉上時卻變得溫暖又如光暈，她當然有注意到。
但卻忍不住在不提這個時間已經晚了，偷偷的又多看了幾眼這名擁有外國長相的女孩，把現在這個相處時光當作得來不易的偷閒。

她放下麥茶，於對方站起身時同樣站起來，「不用。」
像是怕何凡茜覺得自己太過冷淡，談笑松用咧開嘴笑笑，舉起手舒張了幾下掌心，「就在附近而已，而且——我臨時起意想買點東西回家，就不用陪我囉！」

「是嗎？那至少讓我送妳下樓吧。」她搶先走在談笑松前頭，打開了自家的大門，沿著樓梯往下走一直到了大門口才停下腳步。
「路上小心。」她有些捨不得的說著，雖然這次相處的時間不長，可確實增進了不少兩人的友情。
「如果我要去拜訪的話，會提前一天用Line通知妳的。」何凡茜拿出自己的手機示意著。

路燈乍亮，純白色的燈光拉長了兩人的身影，同時代表著何凡茜內心的留戀，她想再跟對方相處夠更久的時間，但至少今天是不可能了。
她試圖透過那雙墨鏡看見談笑松的雙眼，卻是越看越模糊，臉上咧開嘴的笑容在何凡茜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何凡茜喜歡那個笑容，更喜歡對方因為自己而笑。
如果光是自己的存在能夠讓對方感到開心的話，那麼任何跟談笑松見面的機會她都將在所不辭。

「我會開手機確認的。」雖然至今還是不太會用，但跟黑心骨董商互傳垃圾訊息的訓練應該有辦法讓她順利回復的。

天色暗下讓她沒有想認真看清對方表情的意思，但即使透過墨鏡她仍然能自那一片黑中看出來雪亮的白。
——就跟她在火鍋店外第一次看見對方一樣，大概是外貌協會心理作祟吧，誰讓她是個喜歡看美人的蕾絲邊。

談笑松舉起沒拿袋子的那隻手，隨興的揮了揮，在左腳後跨之時給了一個瀟灑的轉身加再見招呼。
「下次見。」今天很開心——這後半句她沒有說出口，畢竟她覺得就算再怎麼遲鈍，對方的心情也都跟她一樣，那就用不著說出口了。

而她在轉身準備自安靜住宅區走向商業區時，正好讓那一頭墨藍色頭髮與夜色融合的恰到好處。

【F i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