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開始是從同學那拿到電話號碼的，這最近在他們之間很流行。青少年嘛，最躁動不安的年紀，哪個能不對紗幕另外一端的模糊影子感到好奇。他捏著用兩包點心麵換來的號碼，在半夜窩在宿舍被窩裡偷偷打電話，撥通後的嘟嘟聲彷彿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等待。

其實也大概就等了兩聲。電話接通了。少年在被窩裡緊張得團成蝦，低聲的「喂」了一聲，怕被室友聽見，幾乎只有氣音。對面沉默著，他正思考是不是對方沒有聽見，要不要先再說點什麼，話筒那邊也回了一個：「喂？」

那聲音有些低啞，沉沉的穿過話筒，在少年的耳膜上禮貌性的敲了敲。少年抽了口氣，像沒意料到真的會得到回應，對面又開口：「嗨，聽得到嗎？」

聽得到聽得到！少年連忙用介於喉嚨發聲與氣音間的音量回應，隔壁床的室友翻了個身，心跳再加速下去怕是整寢都可以聽見了。他在被子裡悶得滿頭大汗，對面又嗯了一聲，再道：「你不方便說話，是嗎。」

不等少年回應，對方又繼續道：「那你聽我說就好。我猜你是第一次吧？那我就隨意說了，你如果倦了，就把直接電話掛掉。」

對方確實沒再詢問。她自在的說起話，能滿足一個半夜偷打這支號碼的少年所期待聽見的話。她的聲音低沉，跟班上同年齡的女孩子們完全不一樣，貼在耳上會讓人有種嘴唇貼在耳際說話的錯覺。手機貼著耳朵發燙，少年閉上眼睛，在對方的引導下沉浸於漆黑的想像之中，並得到從未體驗過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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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很克制的一週只打三次電話，但電話費還是爆了，被師父拎起來打。被罰完的少年跑去求師兄幫忙，用十包點心麵跟一個月的掃廁所工作換到師兄幫他辦的可儲值電話卡，順便半夜打電話如果怕被室友聽到可以去當宿舍長有個人房的師兄那邊睡，少年一臉糾結的表示師兄你這麼貼心感覺怪怪的，然後也被師兄拎起來打。

他還是接受了師兄的好意，只是打電話的頻率更克制了，不然室友們看著他拿手機出門時總是一臉那啥的表情。少年不再需要用氣音說話，話匣子得到徹底的解放，他本來就是個健談到有點吵的孩子，有時候一不注意，他說得似乎會比對面還多。宿舍、朋友、師門、作業好難寫不完，對方總是耐心的聽，並給予回應，偶爾還可以幫他指點課業，講得比老師還要仔細。師兄聽他描述都覺得這錢花得不虧，看在他打電話也算有助於課業上、將上供的物資要求從十包點心麵減免為八包。

少年從被窩延展到全宿舍都知道的小秘密持續到了他即將畢業那年。他被室友邀約在畢業前結伴夜遊，去看看學校外邊一片據說十五年才開一次的花海，他們熟練的撬窗翻牆、繞過舍監老師去女宿接小團體中唯一的姑娘，從車棚借了兩台腳踏車出門，玩到天際泛起魚肚白才回來。照著離開前拍的照片把不告而取的腳踏車放回原位，但還沒走回宿舍，便被瞬間燃起的火光給嚇傻了。

所有的老師與學生都喪命於那場大火之中，事後的鑑定報告指出所有師生都被事先下藥，因此沒有人能在大火吞噬前醒來逃生。因為違反校規反而逃過一劫的四人被各自的監護人帶回嚴密保護，少年在結束了整天的訊問後回到自己房間，看著手機裡的電話號碼，點開又關閉，然後又點開，再次打了電話。

對方已經很熟悉他的號碼了，一如往常的接通後打招呼，卻沒聽見少年的回應。少年把自己悶在被子裡，試了幾次，也無法在不哭出聲的狀態下正常開口，只能發出細微的嗚嗚聲。對方沉默了片刻，又道：「你不方便說話吧，那你聽我說就好。你如果倦了，就把直接電話掛掉。」

像初次接通的那次一樣。對方低沉的聲音熱得燙耳，呢喃的喘氣聲像是貼在自己耳邊，少年被引導著想像身上的厚被子是某人的懷抱，將瘦弱發抖的軀體緊緊摟住，在黑暗中彼此撫慰，用純粹而本能的快感淹沒不知所措的心，溺斃於睡眠之中。隔天少年頂著黑眼圈再次面對新一輪的關心與問訊，心中默默的定下了一個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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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曾經跟對方抱怨過道域的雨季，綿密的細雨可以持續一整個月，一切都像是壟罩在薄霧之中，極其詩情畫意的美麗。但少年更喜歡雨季過後清爽的風，帶著草與泥土的氣味，他會與小夥伴們在宿舍外的草地斜坡上玩滑板，享受成為風的感覺。對方聽著少年說話，表示她那邊還在下雪，猛烈的風雪將一切都壟罩在蒼茫的白色之中，漫無邊際的蒼白會讓人挺想念春天的綠意。

那是對方少數幾次提起有關自己的事，讓少年格外的印象深刻。道域很少下雪，偶然的雪也更像是雨、細膩的溫柔的，與他其中一位友人的名字很相稱。少年也藉機問了對方身處何處，對方給了一個遙遠到他只在地理課本上看過的地名，翻開地圖一看，與他隔了至少十萬八千里。

「那麼遠，難怪電話費那麼貴！」少年驚道。
「……」對方。

從此遙遠的異域成了少年心中的一個念想，而在他規劃要離開的此時此刻，成為了茫然中唯一的目標。慘案後造成的各方勢力爭鬥越演越烈，甚至有更多人因此不明不白的死去，他與小夥伴們在嚴密監控中找到縫隙溜出齊聚，分享了他離家出走的遠大計畫。另外三人為他所決定的目標地點瞪大了眼，聰明的二弟一眼就戳破他的心思：「那不就是她在的地方嗎，你想順便去找她嗎？」

「有個人能接應那不是更好嘛？」少年理直氣壯。
「你確定她會幫我們？」
「不確定，但她人那麼好，不會拒絕的吧。」

小夥伴們看他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傻子。但也不反對，畢竟去哪都行，只要能離開就行，遙遠但交通手段簡單的異域不啻為一個好選項。他們隱密的安排規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翻牆逃出，用假身分買了幾張長途火車的車票，四人一起擠在不算寬敞的座位上，逃離越來越瘋狂的戰爭煙硝。

他在精簡的行李中挖到不知道為何會在這的師兄舊錢包（裡面還有厚厚一疊鈔票），以及師兄幫他辦了電話卡的那支手機，雖然還有餘額，但過了國境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打。少年悄悄從睡歪成一片的弟妹之間抽身，溜到車廂之間的間隙打電話，火車吭哧吭哧的聲音吵得要命，但少年還是努力的在雜音中聽見對方接起電話後的那聲喂，並用抗衡似的音量大聲對著話筒喊：「喂，有沒有什麼推薦的旅遊地點啊？」

對方大概是被這音量陣仗衝擊了一下，回應時的音量也極其少見的提高了：『……什麼？』

「我說，」少年大喊，「我離家出走了，現在準備去苗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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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巨大噪音中努力精簡的描述了自己的狀況，故鄉戰亂，離家出走對他們這群未成年少年來說是很亂來的行為，但卻也是唯一能想到的辦法。雖然吵雜，他仍是捕捉到了話筒對面似乎嘆了口氣，問了他們的火車目的地，給了幾個能安身的地點建議。

「妳能來接我們嘛？」雖然很幼稚，但少年還是忍不住略帶期待的問。
『不能。』對方乾脆的回答，語氣毫無平時的柔和旖旎，嚴肅得讓少年感到有些陌生。『……但你如果碰上問題，還是可以用這個號碼找我。』

對方好像還說了句什麼，但太輕了，完全被火車的行進聲音掩過。電話掛斷了，這是第一次不是由少年主動切斷的通話，他愣愣地看著手機上結束通話的顯示與通話時間，揉了揉鼻子，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對嶄新未來的期待使他感到輕盈，他回到座位上，小聲安撫著被噩夢驚醒卻找不到他而感到害怕的小弟，替弟妹們一一蓋好外套，頭靠著頭，同樣陷入了星光燦爛的夢境。

經過長達三十小時以上的車程，被顛暈的少年們下車時腳部都是飄的，但仍謹記對方給予的建議與警告，小心翼翼穿過檢查站，手牽著手跑進異域的人群之中。苗疆完全不像道域，空氣中似乎都有種粗曠原始的氉味，對從小養尊處優的道域少年們無疑是種挑戰。他們以決心與衝勁壓抑不適，分工合作，在全新的環境中摸索生存下去的辦法。

苗疆似乎也有著與它的幅員相稱的巨大包容性，很輕易的就接納了明顯不是原生於這片土地的四朵小苗，她的建議也派上了用場，少年們很快找到雖不十分舒適但也可以安身立命的巢穴，供給芽苗們重新紮根、生長枝葉。安定後少年也曾想再次與她聯繫，但師兄給他的電話卡在異域果然是無法繼續使用了，而他們身上的錢必須用在更與生存緊密相關的事物上；且二弟似乎對她產生了某種無法言明的戒備，為了使弟妹們安心，他丟掉了師兄給的手機以及裡面所存的一切關於過去的資料，像是一種宣示。

但她的號碼早就成了一串咒語，被少年記存於心，成為對未知的未來感到徬徨時的一個定錨，在窮途末路之際仍能握在手中的最後一根絲線。他因此感到安心，卻仍與弟妹之間越行越遠，水土不服、獨立生活的辛苦與更多他弄不清的情感關係使得彼此之間的空氣越發沉重，在越發劇烈的爭執中他越來越沉默，像是雨季前沉悶壓抑的風，在沉默中逐漸窒息。

求生本能使少年決定再次逃離。他在所有人都不在巢中的時間離開，把身上所有財物都留下了，只帶走師兄留給他的舊錢包以及足夠他吃個兩餐的金錢。他隨意的跳上一台願意載他一程的車，在口音忒重的雞同鴨講中晃到一個他連唸都不會唸的陌生地點，下車後第一件事就是在路上尋找公共電話亭，然後將他身上所有的零錢都一股腦的投進去。

他撥出那個牢記於心的號碼，心跳劇烈得像是第一次撥出時的那個夜晚，他蜷縮在宿舍床鋪棉被底下、他蜷縮於陌生城市的電話亭裡，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彷彿永恆，但其實也不過只響了一聲，電話立刻被接起，話筒裡傳出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喂？』

少年莫名的感到一陣委屈，酸意淹過口鼻，完全忍耐不住。「喂，是我。」

對方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他的聲音：『……是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捏著鼻子試著讓哭腔不要那麼明顯，但仍是失敗，乾脆破罐破摔：

「妳可不可以……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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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破了個口，便再也抑制不住的泊泊流出。離開道域至今約一年左右的時間，再怎麼覺得累、他都沒在弟妹面前哭，因為他是大哥，因為是他帶弟妹們出來的，他要做榜樣，他得負起責任。但他畢竟也還只是個少年，太過年輕的鳥飛得跌跌撞撞，把自己碰得遍體麟傷，停下後才開始感受到痛。

他在電話亭裡大哭，邊哭邊抱怨，從苗疆的食物不合胃口一路抱怨到水果太甜容易上火再告解道他也不是故意睡覺打呼只是因為鼻塞，等他終於稍微冷靜下來，才發現剛剛投的那幾枚硬幣已用畢，電話早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斷線了。他又急急忙忙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借電話，老闆看他哭成這樣還以為是人口拐賣，差點要先報警，還好少年及時阻止表示自己只是搭錯車，要聯絡請姊姊來接。

老闆貼心的讓他單獨待在休息室的小房間裡打電話。只響了半聲就被接通，對方甚至沒有再確認這次的陌生號碼是誰就直接詢問：『你還好嗎？』

「還好。」少年哭到鼻塞，邊說話邊擤，「我在……，應該是這個發音。妳能來接我嘛？」

但清醒多的少年又立刻接著說：「如果不行也沒關係。」

『……。』

他聽見對方嘆了口氣，很像以前師長們看他又調皮搗蛋時嘆氣的聲音，也像二弟對著他搖頭嘆氣表示大哥你怎麼這麼傻時的語氣。他緊張的捏著電話線，在這一瞬間胡思亂想了一堆回答與結果，手裡的線像是會發燙，指尖則是一片冰冷。他屏氣凝神，連呼吸都輕微道幾乎沒有，直到聽見對方說：『行。』

那一瞬間他差點連呼吸方式都忘了，憋氣太久有些頭暈目眩，若是此時有人在場、則會看見垂頭喪氣的少年頓時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連馬尾都要飄到半空中，眼裡滿溢著顯而易見的欣喜。不待他表達情緒，對方立刻又告訴他一串地址與交通方式：『你到這個地點等我，我大概兩天後會到。』

「好！」少年歡快的抄下地址，蹦跳著捧著電話還給老闆，順便問問那個地點該怎麼走。鎮上正好有巴士可以抵達，好心的老闆知道少年身上只有吃飯錢，還替他買票出車費，留他在店裡座位區休息一晚。心情大好精神大振的少年蹲在店門口與貓玩，一邊用道域的兒歌旋律哼著苗疆人真好～我喜歡苗疆～之類的歌詞。

隔天少年再搭車抵達與對方約定的地點，才知道原來是一間公路上的休息站。苗疆地廣人稀，公路長得彷彿看不見終點，小小休息站像是個被遺忘在曠野上的異空間，空曠得讓人本能的有些畏懼。但少年被滿溢的期待所包圍，還能自在到處悠晃參觀，休息站內不知為何居然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族箱，少年蹲在那邊上看魚就能看上一整天，不餓也不累。

約定的當天早上，少年又用僅剩的零錢打電話與對方確認：「你要到了嗎？我要在哪裡等你？我要怎麼認出你？」

『快到了，再半小時。』對方說話時背景中有風聲，還有隱隱轟鳴的引擎聲，『我認你就好，你有什麼特徵？』

「呃。」第一次與電話聊騷對象會面的少年也很緊張，「呃，我綁馬尾，現場應該只有我一個年輕人。事實上這邊除了店員外根本沒有其他人。」

對方似乎哈的笑了一聲：『好，你可以到停車場等我。』

少年掛了電話後就立刻跑到停車場去了。離開建築物，周遭顯得更加空曠，不遠處的公路上車來車往，隱隱有風嘯聲，每一盞閃爍的紅色燈光都在少年眼底留下星影。他在停車場入口處坐立不安的等待，直到聽見隆隆引擎聲，一輛巨大的卡車緩緩駛入。這完全不在少年預料之中的選項讓他楞在原地，退了幾步，然後將之屏除在認知之外，繼續等待著他想像中的小客車或是廂型車。卡車在不遠的大車停車格中停妥，有人從車上下來，然後直直的穿過空蕩的停車場，在少年面前停下。

「我來接你了。」對方說。

少年愣愣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高大身影。

靠，怎麼是個男的？他的大姊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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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影子如山岳一般壓在少年身上，縱使以苗疆人的平均水準來看，那也是一個高大健碩得讓人有些畏懼的男人。男人神色平靜，眼神卻銳利得幾乎能穿透一個男孩的身體，少年傻楞楞的張著嘴，有點想逃跑。

但天高地遠，而他無處可逃。來到此處已經是他窮途末路的最尾端，再逃也不知道還能去哪。他遊魂似的隨著男人上車，卡車的階梯太高，他甚至是男人協助抱上去的。副駕駛座對少年來說相當寬敞，座椅後方還塞著簡單寢具與生活用品，車廂內比少年想像中來得乾淨整潔，假如這將是他行差踏錯萬劫不復的第一步，至少心理上的感覺還算不錯。

對方對少年此時心中的劇烈活動一無所知，安頓好少年後，逕自從另一側上了車，關上車門那一瞬的聲響宛若轟雷，嚇得少年在座位上彈了彈。男人依然是沒什麼表情，甚至嚴肅得讓人有點害怕，但他接著便皺著眉往座位背後空間翻了翻，挖出一個有點壓扁的菠蘿麵包。

「你有吃過東西嗎？」他一邊問一邊不由分說的將麵包塞到少年手上，「如果餓了先吃這個，接下來還有一段路。」

卡車啟動，在寬闊無人的停車場來了個豪放的大迴轉，駛上了公路。少年將自己緊貼在車窗邊的角落裡，捏著那個還帶點溫度的麵包，此時就算他想後悔也來不及跳車了，窗外過度單調的景色十分方便他在腦內進行人生跑馬燈。

或許二弟對「她」的戒備感是正確的，不如說那本該就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懷疑，師長們也不是沒有教過。但他幾年來對「她」的精神依賴讓他完全忘記那些該注意的危險性，生物本能該有的警戒心。這會是一個陷阱嗎？畢竟「她」與自己的交流本來就不是什麼正當的管道，或許「她」本就是一條犯罪產業的開端呢？自己接下來會何去何從呢？苗疆人會吃道域人嗎？

「……你比我預想中來得安靜。」

正不可開交，男人的聲音打斷少年逐漸放飛的思緒，將他拉回現實這個高速移動的密閉空間中。少年將視線從車窗玻璃上的倒影移開，看著前方彷彿無盡的筆直道路，他不敢轉頭過去看對方的臉，只敢用眼角餘光看著對方握著方向盤、骨感分明的大手。

「什、什麼？」

「你感覺很緊張。」對方倒也不介意，或許根本也沒轉過來看他，「我可以理解。但到下一個地點的車程大約一個小時，你還是放鬆點會比較好。」

誰能不緊張，你又理解了什麼，話說是不是有些事是更應該先對他解釋的啊？一股沒頭沒尾的吐槽感軟化了少年的緊繃，他在座位上癱軟下來，開始拆起菠蘿麵包的包裝：「……是『她』讓你來的嗎？」

「……」對方沉默了一下，「什麼？」

放鬆下來之後也沒有力氣再炸一次毛了，少年有點破罐破摔的感覺：「那個跟我通電話的姊姊……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甚至也沒想問過。好啦真的很蠢，如果你真是人口拐賣販子我也認了，是姊姊指使你來的嗎？」

「…………」對方這次的沉默比上次更長了些，「我不是人口販子。」

「喔。」少年咬了一口麵包，感覺也不是很在乎這點了。「那姊姊呢？是她讓你來的嘛？」

「………………可以這麼說。」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沒有回答，少年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似乎落到了自己身上，而他也本能的抬頭回望，再次對上那雙深沉銳利得令人有些畏懼的雙眼。男人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嘆了口氣。

「我也不確定，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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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車程十分沉默，少年不想開口，男人似乎也不是多話的類型，於是只有卡車行駛時的引擎轟鳴聲緩慢淹過車廂空間。事實上，那聲響也比少年預料的來得少，於是最大的噪音反而來自他手上的麵包塑膠包裝袋，明顯得像是平靜水面上不斷冒出的氣泡，彷彿沉沒前的最後掙扎。

最後這段車程相比起他一路走過的距離根本不算什麼，體感上卻遠超過在苗疆所度過的一年。他想起了與弟妹們疲勞忙碌但充實的每一天，對未知的不安與期待，在陌生的土地上迷惘、試探、摸索求生，要忙的事情太多，時空彷彿都因此被壓縮，日與日縫隙間卻在不知不覺間生長出裂痕，盤踞纏繞層層疊疊，逐漸壓碎彼此……

窒息感又再次淹過口鼻，少年強行打斷自己的思緒，在這瞬間，她的聲音闖入腦海之中。

——在火車車廂間隙的巨大噪音之中，斷訊前的最後一句話，她說：你別後悔。

……少年皺起眉頭，想不起來她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還是只是他自己心底的謎之音套了她的聲音自言自語。別後悔，他現在是有點後悔，但好像也來不及跳車了，還有開車的這位大叔，看起來一手就可以捏住他脖子拎起來的樣子，他就算想逃大概也不一定逃得掉。

似乎是感應到他的胡思亂想，男人同時撇來一眼，銳利得使小動物本能的背脊一凜。但眼神很快就收回了，繼續專注於路程上頭，同時像是安撫似的告知：「快到了。」

少年乖巧地將整個背都貼在對他來說實在過於巨大的椅背上，此時往窗外看，確實能發現他們已經離開公路，駛進了鄉鎮道路，遠遠也能看見屬於城鎮的燈火。但他們並沒有往城鎮走，卡車駛過相對於車身噸位來說好似有點勉強的道路，周遭的樹木逐漸茂盛直到幾乎遮蔽視線，最後停在一個隱於樹林之中卻仍感遼闊、莊園一般的房舍院子中。

「到了。」男人說。

完全沒能掩飾臉上的迷茫與困惑，但這副表情反而讓男人的神情軟化了些，似乎還笑了笑。他從自己的位置下車，再繞到少年這一側替他開門並把他拎下來（無視少年「我自己下得來！」的抗議），從不遠處的建築物中走出了一些人，幾乎都是小孩，只有一位領著他們的成年人。少年總算站穩後終於看清，發現那似乎是一位成年女性，頓時一震。

那該不會……是不是……那就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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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女性後頭、更多的小孩子潮水一般湧出，朝著他倆的方向蔓延過來，轉眼就把男人給淹沒。少年自覺地往旁邊避了避，把空間讓給那些爭著拉手詢問怎麼會來有沒有帶禮物的小鬼們，看不出來臉很兇的大叔還挺受小孩子歡迎。混亂之中，那名成年女性也走到了近處，帶著溫和的笑意看著孩子們，而當她的視線轉過來時，少年也下意識的站直了。

女性的身邊分別跟著兩個看起來更大一點、也更冷靜的男孩女孩，分別上前控制住了越來越興奮的小鬼們，一下子就建立起秩序，顯得十分訓練有素。脫身的男人伸手揉了揉那兩個孩子的頭髮，向女性點頭致意，然後轉頭。下一個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站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那些打量的眼神太過直接，少年本能的一凜，估計連馬尾末端的髮絲都繃直了，覺得自己彷彿被什麼獸群盯上的獵物。男人絲毫沒有要拯救他的尷尬，只是揮了揮手，說：「就是他。」

女性點點頭，也開口：「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少年的精神緊繃，注意力也十分集中，在她開口的當下就豎起耳朵，隨即感到十分困惑。那聲音……似乎不是他所期待的聲音，包含口音、語氣、每個字都讓他感到陌生，找不到半點他存於腦海之中那道聲線的影子。

所以，那個也不是她。

那，她到底在哪？

然而完全沒有人注意到、或沒打算理會他的不可開交。男人走了過來，大手按住他的後頸，在孩子們的簇擁下進了屋。以木質為主要材料的屋舍內部寬敞舒適，裝飾簡單但很溫馨，孩子們四散離開，只有大的那兩個留下作為協助。少年恍惚間感到頗為熟悉，他幼年時、在被挑選進入修真院就讀之前，似乎就是生活在類似的地方。

他們跟著女性的引領，繞過寬敞的玄關與有著一張超大餐桌的餐廳，從側邊的樓梯上樓。木製樓梯在踩踏時有著細微的吱嘎聲，但看得出來是被充分保養維護過的。男人的手還按著他的後頸，像是捏住一隻貓一樣，因此他只能乖巧順從的直視前方，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還好路途並不算太過遙遠，他們在二樓樓梯附近的一間房間門口停下，看那位女性把房門推開：

「就是這了，房間內都打掃過了，還有缺什麼都可以直接跟我們說。」

男人終於鬆開了手，他被一點力道推著向前，走進據說是安排給他的房間。他胡亂的望了一圈，是個單人房，家具齊全，簡單舒適，甚至還比他師兄的宿舍房間還寬敞的樣子。

「這裡……」少年收回視線，盯著把他帶來這邊的男人看，「是育幼院之類的嗎？」

「類似。」男人沒有迴避他的視線。

「那、」少年揉了揉鼻子。房間裡甚至有一股曬過太陽暖洋洋的味道，顯然是最近才整理過，就是等著迎接他。「你是要把我棄養在這嗎？」

「…………」怎麼會是這種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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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餐時間，所有人齊聚在餐廳，十幾顆高矮不一的腦袋在桌邊起伏，雖然只有一名成年人作為管理者，但孩子們每個都十分有規矩，大點的孩子會協助顧著小的，氣氛十分溫馨美好。

少年與男人坐在大桌子的最末端，午餐是麵包、濃湯以及燻肉，因為有新成員的關係，每個孩子都可以多得到一份果凍，這讓少年迅速在群體之中得到了好感。但此時少年並不在意這些，他一邊咀嚼著麵包，一邊悄悄在男人與女性之間來回打量，沒觀察出什麼所以然來，倒是發現那兩個具有領導性的男孩與女孩似乎一直偷偷往他倆這邊瞧，時不時與男人對上眼神，好似在隔空交流著什麼。

吃飽喝足後，兩個最大的孩子領著其他孩子收拾離開，留下兩個大人與少年待在餐桌上，取代食物與餐盤的是洋洋灑灑幾大疊文件，少年一看就感到頭昏。男人好似相當熟練的取過其中幾張，大致翻閱過後便在上頭寫字，然後再推到少年面前：「把圈起來的地方簽名就可以了。」

少年沒有馬上接過筆：「等等，先說這是什麼？」

「讓你可以在苗疆擁有合法身分的證明文件，」
男人語氣平和，似乎還有那麼點安撫的意思，「讓你可以在苗疆擁有就學、就醫、找合法工作的權利，只要你在這邊安分的待到成年——」

「啊？」少年一愣，「我、我成年了！」

「十六，算上虛歲頂多十七。」男人完全不受少年愕然以及控訴的表情所動搖，「簽名吧。不想寫原來的名字也行，但從此之後這個名字就會變成你在苗疆的真實身分，最好不要亂取。」

少年被迫接下了那隻筆，覺醒的警戒性使他仍沒有輕易的把筆尖按到紙上，「你到底是誰，怎麼有辦法辦到這種事？」他盯著那些每個字都算是認識然而組合起來之後根本看不懂的鉛體字，試圖從中找出一點說明，「花——我弟弟——曾經也研究過要如何取得苗疆身分——但——沒有門路的話——這——」

「你——」

「嗯。」男人完全沒有要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你也可以選擇不要簽。」

過於冷漠的回答使少年的混亂無從發洩——好像從遇到這位大叔開始、一路以來都是這樣——他靜了下來，斜著臉瞧著對方，男人對他的視線毫不迴避。那雙金色的眼睛顯得過於銳利、清晰又晦暗不明。少年瞪著他，甚至能在對方眼中瞧見自己的倒影，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衝動、不知所措、一無所有，此時此刻，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

他又是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呢？

移開眼神，少年又揉了揉鼻子，拿起筆：

「好，我簽。」

他站在新房間的窗邊，看著外頭那輛大卡車又轟隆隆地發動引擎，在寬廣的院子豪邁迴轉，壓上看起來實在有些不堪負重的鄉間小路，緩緩駛離。在肉眼能及的極限之處便能看見公路，車輛因距離被縮成螞蟻似的黑點，沿著道路爬行。少年身邊擠著幾個不怕生的小小孩，一邊扯他的衣袖想帶他繼續到處介紹，一邊又要朝離開的卡車大聲告別，十分忙碌。

直到卡車繞過樹林，被遮擋得再也看不見了，小小孩才解除了困擾。他們用他剛剛寫在文件上的那個名字喊他，七嘴八舌討論要先帶他去看哪，問他想要、或需要什麼。

「那，」少年緩緩開口，

「我想先……打個電話。」

--

小小孩們領著他走，一路上還是把每一扇窗戶每一塊地毯甚至每一塊木板都跟他介紹一遍，少年聽得頭昏腦脹，還要隨時回應嗯嗯喔喔哇真不錯（不然小鬼不肯放過他），一時間有種重回童年的感覺……但他故鄉的小孩好像通常不會這麼熱情又這麼吵……

整個房舍建築區域畢竟不算太大，其實他們也就只是走過一條走廊，轉了幾個樓梯口，經過入口大廳與餐廳，來到看似交誼廳的區域。現在是孩子們的休閒放風時間，大部分的小孩都跑出去玩了，交誼廳裡空蕩蕩的，只有那位成年女性——聽孩子們對她的稱呼是「院長」——以及那兩個一臉人小鬼大的男孩與女孩，坐在角落的辦公桌邊，桌上堆著的似乎就是少年稍早前簽下的那堆資料。小小孩們與少年走進的動靜讓那仨人抬頭看了一眼，「院長」與少年對上視線，微笑點頭致意，卻讓他感到一陣尷尬，別過了頭。

然而更尷尬的是，小孩們把他拉到了辦公桌旁不遠處的一個書櫃，實木書櫃大概只到成年人胸口高度，就算是小孩也能很方便的搆到。書櫃上頭放著一部座機電話（還是轉盤式的），小孩們指著那部電話，大聲且七嘴八舌的對他宣告：「這裡，電話在這裡！」

「大家要打電話都是用這個，人多的話要排隊。」
「你要打給誰？」
「我會用這個電話打給媽媽。」
「我會打給姊姊。」
「你現在要打電話嗎？」「要不要教你用？」

吵鬧的現場讓院長與那兩個大孩子也都轉頭往這邊看，院長微笑望著他，看著像是等一下就要起身問他是否需要幫忙了。他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他想對話的對象也絕不適合在這樣公開的場合撥打，只得連忙跟熱心的小鬼們說好啦我知道了我們去看別的，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逃出了那個空間。室內逛得差不多了，小鬼們說要帶他去外頭逛，少年感到一陣疲倦，拒絕了這個邀約，小孩們倒也不介意，自己散開去玩了。

空間一下安靜了下來，少年蹲在玄關，開始思索自己並不算太長的人生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他現在也不可能再聯絡弟弟妹妹們或是師兄，事到如今，唯一能盼望的就是「她」……是「她」引導他到現在的這個局面，可是此時的少年甚至連個連絡手段都沒有，連要打電話再問一問都沒有辦法。

事到如今……少年用力抹了抹臉，抬起頭來，打起精神面對未知又混亂的未來，結果被身旁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一個小女孩不知為何沒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咬著糖果，歪著腦袋看他。

「你不舒服嗎？」小女孩口音很重，奶聲奶氣的問著。

「……沒有。」少年又揉了揉臉，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啊對了我就問問……這邊離鎮上很遠嗎？」

小女孩皺眉苦惱，答不出來。

「算了我自己再去查……啊你們這邊的電話……只有交誼廳那一部嗎？」

小女孩把嘴裡的糖果咬得喀拉喀拉響：「院長房間裡也有。」

少年：「……喔。」

小女孩又皺眉想了想：「樓上……叔叔的房間裡，好像也有。」

少年一愣：「啊？什麼叔叔的房間？」

「開卡車的叔叔。」小女孩說，「就在……你的房間旁邊，我們聽過裡面有電話響聲，所以應該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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