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去暴風境，帶我去見狼靈⋯⋯

遊走於無色荒野，少年聆聽著風。一如既往，對於他的祈求，沉默是唯一的應答。失落在分秒變幻的迷離大地，指尖曳出霧的紋路，既不見目標，也不見出路⋯⋯

雨夜中他醒轉。
薩悉緩坐起身，觸到潮濕的落葉和泥土，風颳來一陣雨打在他身上。半夢半醒的朦朧感被沖刷殆盡，隨著臂上一陣痠麻，浸透衣物的寒意霎時清晰銳化。家鄉山區天氣多變，即使早已習慣風吹雨淋，他仍禁不住微微哆嗦。
自暴風境撤回心神，卻發現身處陌生境地。薩悉對此見怪不怪，這種事之前也發生過。儘管熙拉諄諄叮囑不可輕易追尋來自暴風境的風聲，他還是一再冒險。這是他所剩不多的機會，需要代價去實現。

少年眨去睫上水珠，打起精神認識環境。四周僻靜無人，雨勢未見衰減跡象，園圃草花迎風飄搖。不算太糟，看樣子他並未遠離文明之地，只要找到路回科倫巴就沒問題。
前方有光，穿透雨幕而來。他循光而去，一棟宏偉的木造建築慢慢映入眼簾。那裡也許可以問路，也許可以避雨，也許⋯⋯有點不對勁⋯⋯薩悉抬手撫上額際，摸不出溫度，卻也甩不去那昏昏沉沉的感覺。
他忍著不適，拖著傷腳走近。
那建築不像住宅，像是商家。門窗緊閉，窗內黑暗，屋外只留一盞燈照亮門上招牌。
他赫然發現這是一座劇場－－一座他來過的劇場。就在這扇門之後，他與名叫奧尼克斯．錫達的少女被迫成為一場夢魘的觀眾，甚至差點受困其中⋯⋯

薩悉心裡咒罵一聲，嗖地抽回正要敲門的手，連退數步，轉身急欲離開。但也就是這一轉身，引來一陣更加獰猛的暈眩，他差點站不住，勉強又走了一段，蹣跚而盲目，只想著要離那見鬼的地方愈遠愈好，愈遠愈好。
依稀聽聞淅瀝雨聲彼處藏著規律水聲。對了，噴水池，中央廣場⋯⋯到那裡便能辨別方向⋯⋯
他發著抖在雨中摸索，卻感到暈眩愈漸灼熱難受，彷彿要將意識融化。思考如遍地水窪，不斷受漣漪擾動，難以聚焦。至此已澈底失去方向感，燈光遠遠近近，在他眼中擴散成一片光暈，街衢躍動形成迷宮，暗影幢幢。

風颳來一陣雨打在他身上。這次，少年連與之抵抗的力氣也沒有了，雨水的重量微不足道，卻已足以將他壓倒。似乎就只剩下他、冷雨、水光漉漉的鋪石路，一切沉默、晦暗、模糊⋯⋯

　　♢

黑色的洋傘擋去落在少年身上的雨滴。

「⋯⋯你還好嗎？」桃紅色的瞳藏不住擔憂。雨不大不小下著，又有人倒在路上⋯⋯瑪瑙下意識皺起眉，輕歎一聲，她放下懷中的灰色小貓。到底是看見對方面朝石材鋪面倒臥，不管是死是活都太過悲慘。踟躕片刻，瑪瑙將他的肩轉向自己。

「薩悉！」意料之外的面孔使她一陣驚呼。溫熱的觸感和起伏的胸膛，瑪瑙不難得知對方好好活著。但不管如何叫喊對方毫無反應，無奈之下瑪瑙將他先扶到屋簷下避雨。

「⋯⋯到底怎麼了？」撥開少年凌亂貼在臉頰上的髮絲，一時間不確定該如何是好。這樣與薩悉並肩而坐，讓她回想起當時在劇團對方幫了自己，反倒是她⋯⋯不僅給對方添麻煩，又讓薩悉和朋友起爭執。這麼一想，妲安曾提過金盞花酒館的位置；或許帶去酒館，妲安會知道該如何處理——內心有了方向，瑪瑙輕輕對薩悉說：「稍等一下喔。」

瑪瑙住的旅店恰巧在附近街角。想著不會離開太久，便放薩悉一人快步走上旅店二樓想找鴉幫忙。「科納爾！科納爾？」輕敲三下房門無人應答，瑪瑙直接轉開門把。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她說不上意外只感到有些困擾：「雖然也不覺得你在⋯⋯」

從鴉的寫字檯翻出地圖，在上頭找到了他們所在的城鎮以及科倫巴，她便將圖紙塞進錢袋，匆匆回到薩悉身旁。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薩悉？」瑪瑙晃了晃少年，「帶你去找妲安好嗎？」像是為了讓自己心安，單方面和昏迷不醒的人說了聲：「那就失禮了喔。」瑪瑙便將薩悉扛到肩上。

半晌，似乎認為薩悉會不舒服，她又嘗試使用攙扶及背負等姿勢——但少年失去意識，使她在行動上不太有效率。最後，瑪瑙用雙手橫抱起薩悉，挑著人煙稀少的小巷往鎮外走去，兩人終於在深夜前來到了金盞花酒館。

　　♢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就只剩下他、冷雨、水光漉漉的鋪石路，還有⋯⋯淡淡的藥草香，和著潮濕毛絨的氣味、柔軟布料的摩娑，混雜在雨水中，如壁爐畔的一朵燭光，靜靜等待辨識，等待記得。
雨聲並未歇止，只是退遠了，薩悉聽見它們殘留在窗櫺上滴答細語，感覺到室內的溫暖乾燥。不遠處傳來一陣早晨鳥鳴般細小歡欣的話聲，以及偶爾穿插其中的另一個嗓音。文雅的、克制的、些許靦腆的⋯⋯

是妲安和⋯⋯奧尼克斯？

少年驚坐起身，濕涼布巾掉落毛毯上。他環顧周遭，認出這裡是他那狹窄的床、那簡窳的客房。他伸手一探，藏於枕下的小刀以銳利冰冷回應他的撫觸。他的琴盒安置床頭。附近有兩張矮凳，那是本不屬於他房間的家具，酒館老闆的女兒和身著華服的白髮少女不知怎地正落坐其上，此時雙雙望向他。他察覺身上換了一套乾淨衣服，而胸前的天湖石墜子不在原處。這不該離身的物事頓時令他焦躁難安，緊迫勝過其他。

「薩依！你醒了！你好些了嗎？你迷路了嗎？是奧尼克斯帶你回來的，噢，她力氣好大呀！簡直就像故事書裡的騎士抱著－－」
薩悉向啁啾不休的妲安投以控訴眼神，正要開口，女孩卻不知想到什麼，逕自緋紅了臉，搶先道：「啊、衣、衣服是母親替你換的！我、我再去沏壺茶來！」便飛也似地離開了房間。
「⋯⋯」妲安在說些什麼？明明是要問她有沒有不小心收走他的天湖石護身符⋯⋯
咚咚咚，一連串慌張腳步聲將妲安運下樓，留下薩悉與名叫奧尼克斯的少女面面相覷。

聽見妲安說自己力氣大，瑪瑙尷尬對上薩悉的目光，「薩悉⋯⋯」沈默中她率先開口，淺淺笑了一下。縱然內心苦思如何解釋，說出嘴的那一刻就喪失勇氣。她想，要是對方剛剛沒聽清楚妲安說的話，或是剛醒來還迷糊就好了。

「你還好嗎？」

雖然，薩悉確實就在想那件事。初見即對少女那驚人手勁留下印象，再加上妲安方才說的⋯⋯但很快地，另一件事遮翳了他的思考。
妲安百讀不厭的寶貝藏書中，有一本來自南方的插畫故事集《白騎士行誼》，描繪主角白騎士周遊列國的冒險譚。神奇的是，騎著白馬身著白衣的騎士不論颳風下雨、沼澤泥濘，總能永保光潔亮麗，而且總能以一種毫不費力又極有氣概的方式將他拯救的落難淑女（在書中世界，淑女的落難機率高得不可思議）輕鬆橫抱而起。妲安稱那種姿勢為「騎士抱」。

所以，她剛剛⋯⋯提到那種「騎士抱」了嗎？
薩悉扶上額際的手，幾乎感受到一陣羞恥感燉煮而成的熱度。
他在洄游的記憶中找到更多。隨著細節一一打撈上來，竟再再證明妲安所言不虛。
「⋯⋯嗯，我還好，老毛病又犯了而已。」
強自鎮定，薩悉回答瑪瑙。不要追問了，比起這種丟人的事，有更重要的話要說！他告訴自己，覺得臉好像要發燙。

「我、呃、明明給你添了麻煩，卻還沒好好道謝。」努力揮去腦海中一幅幅騎士抱，薩悉端正了坐姿與神色，盡量消藏自己的莫倫庫爾口音。
「幸虧有你的幫助，使我的不慎不至於招致厄運，儘管若真有厄運追隨其後，也是我咎由自取。感謝你帶我回來這裡，奧尼克斯。上次也是⋯⋯承蒙致贈昂貴之物，就是那個，雪花形狀的點心⋯⋯至今也還未盡到禮數。」

少年突如其來的謝意太過正式，瑪瑙恍神片刻才緩聲應道：「這沒什麼⋯⋯上次劇團的事我才該向你致謝。」一邊說著，她又暗自慶幸薩悉對妲安所說之事隻字未提。現在想來，自己實在思慮不周，離開前定要請妲安保守秘密。

「至於那片雪花糖⋯⋯請不必介懷，它並非特別貴重。」即使是作為人類的時光，她也從未因金錢困擾。荷包中第納爾皆為鴉所有，錢幣對她來說意義不大，她都忘了其他人或許有不同想法——「要是因此讓你有壓力了，我很抱歉。」

聞言，薩悉蹙眉，看似在謹慎解讀瑪瑙的遣詞用字，看似怏然。
忽然間，他脫口而出一句莫倫庫爾話，語氣挫敗。少年脫離被褥，跛行至窗邊看向窗外，神態隱含懊惱，彷彿臥床休養令心思遲緩。
為什麼從剛才到現在他好像沒有一句話講對？若是能用母語，可以傳達他想表達的嗎？下意識想從護身符那兒汲取冰涼冷靜，指尖卻只捉到一把空氣。他深呼吸，轉身重新面對少女，還有那片走得磕磕絆絆的異國語言丘陵地。他再度想起劇場的昏暗，那張蒼白的小臉，那雙眼裡的光、淒楚、絕望。他想到那些沒說出的，以及沒給出的。

「其實妲安有告訴我，那樣的點心的價值在此處並不那麼⋯⋯令人備感壓力。」薩悉小心翼翼地起頭，「我之所以想要回禮，不是因為它的貴重，不，真正貴重的不是它本身，而是⋯⋯」
他思索了一下。
「『青色象徵好運』，在劇場，你這麼說⋯⋯你給予祝福，希望我找到我想找的人。沒有義務卻仍然給予的事物就是善意。我想要回應那樣的善意。這就是原因。所以⋯⋯」說著他開啟琴盒，從收納松香和備弦的內褶中掏出一樣東西，向前遞出，越過兩人間隔的空間。
那是個不到掌心大的小布袋，以素色亞麻布縫製，以皮繩束口，自袋中飄散香柑香氣，於袋上以橘紅棉線繡著一顆八芒星。

「這個⋯⋯做好一陣子了。我明白遠不及你的衣飾精緻⋯⋯」薩悉輕聲說，話語幾乎遁入雨聲。「裡面是乾燥的紅結花，在妲安的故鄉代表療癒的祝福。還有這個⋯⋯」長著琴繭的手指在那顆星星上略作停留。「這是『達瓦爾修穆』，莫倫庫爾語的意思是燭光。它是燭火之星、指引之星、旅者之星，它是火燄的顏色，也如火燄般明亮。在我的故鄉，冬夜若無風雪，輕易便可見到它。」
碧水凝望桃紅。話語在雨聲中，卻不消融。
「願你於苦痛有希望復甦，願你於迷途有燭光引路。願你⋯⋯不論在那劇場看見了什麼，都能治癒傷痛，跨越而過。」
然後他想到什麼，微微一笑，引用那曾令他訝異的隻字片語：
「『要是你收下，我會很開心。』」

伴隨薩悉輕柔的語調，曾經的回憶紛至沓來，想起那位關心她的人已經不在，瑪瑙不禁委屈地哭了。視線因淚水逐漸扭曲，房中燭光也化作繁星。

「謝謝⋯⋯我當然會收下。」她著急轉身，一時間卻止不住哭泣。數百年她沈溺於絕望與自我厭惡中無法自拔，深埋的哀慟像無法痊癒的疾病反覆發作。意外安慰的話語會出自僅有一面之緣的少年，瑪瑙此時感動得無以復加。

手帕稍微按了按眼眶，她使自己盡量平靜下來。稍微整理儀容後，瑪瑙接下了薩悉的回禮。雙手捧著看了又看，雖然眉間還帶點憂愁，也對少年回以笑容。

「你願意收下就⋯⋯太好了。」
瑪瑙的反應始料未及，薩悉一度不知所措，甚至做好受回絕的心理準備，但等回禮終被確認、被接受、被還以感謝之言，他暗自鬆了口氣，始有如釋重負之感。
縫在碎布上好幾顆邊角不整的星星練習作仍掩埋在枕頭下不見天日，一如他長久壓抑的鬱鬱心情。他那彷彿死去的天賦、復原緩慢的傷勢；澈底斂跡的亞朗，一次次碰壁的搜尋；時常想起，卻不敢思念太深的父親。

如今雨勢雖未歇止，少女的笑容卻恍若雨霽之後的月光，冉冉自雲層綻放。
薩悉不知道那回身而過的珠淚之中蘊含什麼樣的苦楚，但由衷希望在這片刻，她和他一樣放過了自己。片刻也好。

此時他餘光瞥見妲安。妲安不知何時回來了，卻杵在門口沒進來。女孩舉著托盤遮掩，茶壺卻藏不住她泛起紅暈的臉蛋，一雙黑眼睛正以一種天真的傾慕望著兩人－－她在市集上逛見從大城市批來的新款圍裙時，也是這般晶亮眼神。
「⋯⋯怎麼了嗎？」薩悉顰眉問道。

「啊！」妲安小聲驚呼，似回神似心虛。酒館女兒的雙手倒穩，杯盤毫無碰撞。「啊、那個、紅結花香包⋯⋯薩、薩依也需要！畢竟、畢竟你都病倒了，要不是奧尼⋯⋯」
這下輪到薩悉臉紅了。好不容易甩遠的一幅幅騎士抱又悠悠飄了回來，不再輕易離開。姑且不論妲安是不是在聲東擊西，她說得也沒錯，在場最令人擔心的不就是他嗎？
「妲安，我沒事了，往後我會注意的。」他打斷妲安，說得有點急。他轉向瑪瑙，認真如同往常，「讓你帶我回來⋯⋯還沒有報答你。若有什麼我能辦到的⋯⋯」

瑪瑙輕輕搖頭，「我毫不輕視你的感謝之意，但這個香囊就很好，何況上次也受到幫忙⋯⋯」不清楚一旁的妲安是否知曉其中緣由，她便說得含糊其辭，「時間不早，請好好休息。」

隨後，她又走近妲安，拉了拉女孩衣角，有些羞澀輕聲說道：「來這裡的事情⋯⋯當時舉止有失妥當，還請不要外傳。」

妲安疑惑地點點頭，不明就裡。但她嚮往且奉行稱職老闆娘的金科玉律，其一是顧客需求須仔細聆聽，其二是貴客走時至少要送至店門口，為下次的蒞臨鋪一條芬芳小徑。兩樣她都有意做到，因此薩悉目送她隨瑪瑙下樓，自己留在房間裡。
該要休息的，他卻覺得像是與人促膝長談過，睡意全無。
「奧尼克斯。」不久前，就在瑪瑙離去之際，出於一股衝動，他出聲喚住了對方。「明天以後。晚間若有空⋯⋯可以來聽琴。我請客。當然，你不嫌棄的話。」

他不確定她會不會來。離鄉已久的現今，在這提防多於信任的陌生土地，他不確定這是否就是交到朋友，或是想再見到一個人的感受。
妲安大概已經送到門口了吧。他開了窗，雨已稀疏，不一會兒便停了。夜晚變得平靜無波。
也許是心念一動。少年將伊基爾琴靠在懷裡，拾起琴弓，緩緩迤邐。

不帶往日抑鬱愴然的低微琴聲，有如晚霧漫過來時路，不向暴風境，而是向著那人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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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次劇團交流中從瑪瑙那兒得到的雪花糖的回禮…（隔好久
回禮的內容構思了頗久，決定讓薩悉送揉合妲安故鄉和自己故鄉兩地文化的幸運小物，也偷偷呼應一下以前的段落

感謝戴文中陪我玩，各種擔待…
感謝瑪瑙不嫌棄薩悉樸拙的手工藝，還真情流露，大雪中整個被觸動了TT 差點就要跳進螢幕安慰小瑪瑙

感謝大雪中精彩的創作與包容，陪我走完整個交流。每次私噗跳小紅點我都要直接跪倒在噗文下拜讀⋯⋯不管是開場薩悉昏倒前的描寫、回到酒館中房內溫暖與窗外雨聲對比，或是各種世界觀內風俗、物品的解說都十分引人入勝！

其實，得知小狼真的會回禮時超級想不到是這樣的發展。本來中之還郊遊遠足心態，各種中之偷笑公主抱⋯⋯結果薩悉送香囊的話語太感動，觸及瑪瑙傷心之處，直接淚灑當場⋯⋯（莫名其妙哭嚇壞小狼）對她來說，這番話真的是小小的救贖，進而把充滿心意的手作香包也視為寶貴的禮物，她會好好蒐藏、配戴。

OnyxCedar: 謝謝…戴文中太謬讚 這邊才要感謝交流，快請坐我為您準備的沙發…
瑪瑙抱著小貓出場超有畫面的，彷彿可以聽見少女輕嘆的聲音。調整搬運小狼的姿勢那邊中之本來還在忍笑，結果一個颯爽換成公主抱突然被瑪瑙帥慘…
觸動回憶那邊隨著瑪瑙數百年份的哀傷透過戴文中的文字娓娓傳達，真的是也跟著難過起來…可以帶給瑪瑙一點點的安慰就太好了…！
小香包能被收藏配戴是薩悉的榮幸 第一次做小東西送女孩子就被如此接納，太幸運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