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子如失了氣的皮球往下墜下時,他竟一瞬間想不起來那些個輕功步子該怎麼踩才不會跌到傷筋剉骨。
緣悲有時會想自己是否比起學武,更應當從商或是學武以外的任何行業。
他喜歡湊到小攤子旁跟年長者們聊天,喜歡買點小吃食順帶看看大城中的市井生活,喜歡坐在石階上對孩童講點自損友那處聽來的東瀛奇聞,也喜歡頭上戴花的幫著賣花小童在街上亂竄。
但有時又會認為自己擁有一身武藝倒也並非全然無用——可以幫著叔叔阿姨打小偷,可以用輕功跳上屋頂撿飛鳶,還可以順帶修點屋頂磚瓦。
——就如現在。
他一下一下敲著釘子,槌子噹噹噹的聲響與屋簷下方的吆喝叫賣聲混在一塊,而大叔時不時傳來的關心也讓緣悲扯著嗓子帶笑的吼回去。
將不知為何破了個洞的木板補好後,他接著糊了一片瓦,貼上去赤手拍拍敲敲,再大功告成的站直身子,自豪的看著自己毫無生疏的修磚瓦技術——
「!」他想他似是剛好踩在一片正巧鬆動的磚瓦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無法在那一瞬想起來該往後踏一兩步穩住身子,便直直的跌落下去。
啊!槌子會不會打到路人!啊!跌下去萬一撞上人怎麼辦!啊!
萬一他因為這一摔成殘廢怎麼辦!!!
緣悲咬緊牙根閉緊雙眼,不知雙手該擺哪處便只好環胸,若從正面看去或許還頗好笑。
他感覺他先是撞到成堆的木箱子,碎裂木板即使隔著衣衫扎在身上仍舊痛的要命,好在緩衝過後硬嗑上地板的力道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大,但——去他的仍舊痛的要命!
「嗚嗚……」他全身發麻,先是一陣無法看清的視野空白後,緊接而來的是全身彷若即將散架的痛楚。
想必臉也扭成一團了,但他想他大概還是那副脾性,硬是扯出醜醜的笑容,就為了在有人關心自己時擠出一句他沒事。
然而卻聽到一聲如銀鈴的笑聲,在那吵雜的木塊聲響後格外鮮明清脆。
一雙潔白如玉的手向男人伸來,那雙手纖長分明,漂亮地不似男子所有,卻也不如女子瘦弱,向上延伸是白皙到可見明顯血脈的手腕,被華美織紋地蒼藍布料包裹著。
似是貴族公子一般的男子將緣悲從地面上用雙手扶拉了起來,男子的力氣並不如外表一般弱小,而是準確地將人抱扶到了懷中,並未有多餘的動作,在確認緣悲從視野模糊到能視物,且能站穩身形後,便輕巧地放開了人,嗣後小心並不失禮地掏出手絹幫人拂去滿臉的粉塵碎削。
男子顯然是有隨從的,不過似乎是想親力親為地檢查眼前人有否受了其他傷害,舉止輕柔而不失莊重。
緣悲似乎正能開口便是要逞強,卻被男子搶了先,那一雙招人喜歡的桃花眼眨了眨,薄唇勾起了好看地弧度,溫文儒雅的嗓音飽含笑意地道:「在下見識淺薄,自幼聽聞天上掉下的都是九天玄女,這位師傅莫非是開罪了天帝,犯了什麼天條麼?」
男人難得漾著真誠而愉快的笑意,其實大概也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這樣直樸的人意外地引起了他的好感。
他終於能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何許人也……看上去便是平時無法接觸的人等,但於他而言,初次見面的人無論身分如何,只分能說上話以及不能說上話這兩種類別罷了。
緣悲瞇起眼用力的眨了幾下,方才那一摔導致被扶起來站好乃至緩和期間的知覺都像是被鋪上了層水幕,一舉一動皆不真切——除了久久不散的悶痛。
他軟軟的站在原地,任由對方將自己整了乾淨,耳廓轟鳴時隱約的想著非得要好好道謝才是。啊,口中有點血腥味,莫不是摔下來時牙關咬的太緊。
「啊哈……」聽得那打趣似的玩笑,他抬起手想要撫著後頸將脖子繞個幾圈以示完好,卻在舉手時倒抽一口氣,再於轉右側時難耐那痛覺的嘶聲,「感覺要斷掉了……」
笑容被他轉成歪七扭八的痛苦面龐,隨後才苦哈哈的攤手。
「緣悲大師,您還好麼!」賣小吃食的大叔晚了一步才放下手邊工作趕來轉角處關心,而緣悲就維持那兩手一攤的姿勢背過身,同樣也喊了回去。
「沒事!我身體很硬啦!」
然後在得到那大叔放心的應聲後才轉回來面對那位公子。
好不容易維持住的笑容瞬間崩塌,又換回原來那個苦澀的模樣,眼神好似在說別跟那大叔打小報告。
「啊……這就是觸犯天條的後果?」他不敢多做些不必要的動作,深怕一個拐便又疼的要命,於是就連那攤著的手也沒有要收下去的意思。
輕巧的笑容勉強的被他帶回臉上,但也只有一點——這真的是極限了,再多扯些嘴角他都覺得面部肌肉也要跟著散掉。
這位大師還真是——爛好人麼?
紀不昧在心中暗暗笑著,怎麼會都這樣了還要逞能呢,不過這樣的人現下也不多見了,確實是令人心生親近之意。
「靠著我吧,我於此有個偏院,先稍事休息著。」紀不昧用著低淺的音量向著人說道,話語溫柔而不帶惡意。
將人輕往身上帶,所幸緣悲也配合,不過多少仍舊移動對方,總還是會聽到人吃疼地溢出聲。
真是的,方才不要大聲回應現下肯定好的多吧?還不思考便轉頸,可不要真行了天罰落下什麼後遺症啊。
紀不昧眨了眨眼,向一旁的隨從使了顏色,示意一人扶起另一側,並向另一人輕聲道著:「去請大夫來月燕居。」
紀不昧的話不假,那一方小巧的院落確實不遠,打掃地乾淨整潔,正好足夠一般四口之家居住,生活備品亦具有,然而卻並無一般人居的樣子。
扶著一個和自己身形相仿的成年男子走一段路,對不是武人,但仍舊有鍛鍊習慣的紀不昧還算不上吃力,他小心地撫著緣悲坐在床榻上,由於方才怕是傷了頸脖,亦不敢直接放下躺著。
紀不昧沒注意到自己就在緣悲的面前,都能算上一個過於親暱的距離,僅是擔心地叮囑道:「你方先歇息一會,我已請了大夫,別動了傷處。」
啊——疼啊、疼入骨髓的疼啊。
要不是被扶著還能自行擺動腿部,說不準他都要以為摔斷了兩條腿。
模模糊糊聽見那男子似是要帶自己前往他處稍作休息,他卻只在準備開口說好時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隨即苦澀的咬著牙點頭。
似是因為太專注於不要感受那逐漸轉為隱隱埋在肉裡的抽痛,他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在被扶進宅院時也無暇欣賞屋內各方——要是沒從屋頂摔下來就好了。
他在稍稍放鬆,瞄了眼周遭景色時這麼想。
被放到榻上時他倒抽一口氣,手被放開時抽了一口氣,為了回應對方而點頭時再抽一口氣。
好不容易將自己調整成不太會感覺到那些悶痛的姿勢後,他才緩緩抬起頭,傻愣的盯著對方,看上去就像個方才被摔傻的呆子。
「……你,」緣悲深知此時說這話不合時宜,但仍舊扯開笑,誰讓方才這男子還跟他開了九天玄女的玩笑,「你是不是很有錢啊?」
紀不昧正打算離步吩咐下人去處理後續事宜,卻聽得人在耳邊問道,這倒勾起他的興致,似乎還怕人看不清似的,湊近到連淺褐色睫羽都能一一細數的距離。
他本生的俊美,此刻又起了玩心,嘴角調笑似地勾著,歪了一側,笑意盈盈地吐著文句:「我富不富有……還得看大師是否讓我所費不貲?」
那雙如春桃的雙眸眨了眨,亦正亦邪的氣質更讓人不曉得接下來補述的話語是真心還是刻意嚇唬人一般,「況且……在下可不介意自家的富有,是與人簽賣身契而來的呢?」
語畢那公子又恢復原本地溫聲謙和:「大師方才怕是傷了頸脖,還是不要再動作更好。」
紀不昧一邊順手幫人將身上明顯的木屑拾起,不再帶有調侃意味,眼神專注,動作靈巧,不一會便分毫未傷地稍作了點整理,離開床榻。
紀不昧振了一振自己的錦繡華服,屬下見狀立刻遞上了屋裡備用外衣,換上一襲潔白錦緞,更顯高潔氣質。
哇、這說的有錢,當真不假啊。
緣悲怕是從來沒見過這等質地布料的外衣,而只穿過簡單樸素僧衣的人也只能以看起來很貴這般粗鄙的形容來描述眼前的景色。
嗯,很貴,肯定很貴,超級無敵貴。
「讓您花錢我豈不是要揹一屁股債……」這可不是萬重寺的香油錢能負荷的啊,他有些後怕的繼續他原有的動作,摩娑著下頷時已顧不上疼痛,逕自咬著牙哼哼笑著。
況且那賣身契他可實實在在的聽著,究竟這是玩笑還是真假參半他也聽不出來——大抵是方才腦子撞暈還無法判別形勢,他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於是他只好乾乾的繼續笑,「哈哈哈大爺您說笑了。」就連代稱何時換成更尊敬更帶江湖味兒的大爺了他自己都不甚曉得。
「我雖自認長相還算清秀,但賣身契簽下去您只會賠本……」真的只會賠本。畢竟僧侶這口味也太重了些,哈哈哈、哈哈哈……
一聽到背後的緣悲笑了起來,紀不昧顰起了眉頭,回頭稍加顧慮地回應道:「我不是讓你別動了麼?」
語音未了卻聽得人咬牙笑著,都受傷了還咬牙,這牙還想要麼?
紀不昧稍抬起了眉聽著人繼續不明所以地敘述,他通常聽得稱他公子喊他少爺,就算恭敬地稱呼也鮮少聽到這樣的稱謂。
兩隻纖指觸著下顎的弧度,饒有興致的聽了下去,卻沒想到這語意、這誤會——
紀不昧雙眼圓睜,本撫著下顎的指慢慢地掩著唇,方開始還能維持語氣平穩,愈到後頭愈是忍俊不住滿滿笑意:「萬沒想到大師……儀表堂堂,竟……如此熟悉煙花之地嗎?大師您真開放……哈哈哈!」
紀不昧簡直忘記了他上次笑得如此開懷是什麼時候,僅是遮掩住的手,最後完全失態地雙手捧頰,難得地少年心性浮現在臉上,連眼角都笑出了淚水。
哈哈哈啊啊啊搞砸了。
緣悲也顧不得如今傷勢,只得收起那個乾乾的、且過於杞人憂天的笑,舉起手便是往自己的雙眼上遮,免得面上顏色盡收對方眼底。
且不論他是否會咬碎自己的牙,光是現在自齒縫之間擠出的反駁就足以證明那咬勁得有多大。
面容在恥笑以及糾結之中形成一道不容忽視的怪異感,「……我雖說已經還俗,但可還清白啊!」他舉起手,手指著那公子的態勢微微顫抖,比起威嚇,更像是在與心中的什麼對峙。
「清白的啊我說真的!」緣悲透過指縫之間的小空隙看向對方,原先只因疼痛還能保有餘裕的隨興眼神早已被弱了好一大截的羞恥之色給取代。
他敢對天發誓,就算他已還俗,刻進骨血當中的戒律以及信念仍舊半點沒破……除了酒!
他發誓他會熟知這些地方只是因為想看看世間定義的美人為何物罷了!
這不說還好,說了「清白」二字,他可是再也忍俊不住笑意,笑得整個人都笑彎了腰,連背脊都笑震了。
這人實在比想像中的有趣地多,光是讓他這一晌午開開心心都能抵上千金的價值,一旁的下屬方才也被自家主子幾不可見的容貌給吃了一驚,識相地退出了內室,將空間留給兩人。
紀不昧笑了比自己想像地還長的一段時間,待其緩和多了,最後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散發著愉快而慵懶的氣質。
「是清白的豈不是更好了麼……」貴公子神態放鬆地走向床榻趴下,就著離緣悲不遠不近的距離,抬首望向對方掛滿羞恥神色的面容。
興致盎然地勾起笑容,像是說個曖昧柔情的故事地予緣悲,又像是樂在其中地順著話嚇人:「……這長安城裡願意千金一擲買下高僧師父們的『清白』的,並不在少數呢。」
紀不昧一雙桃花眼中映著緣悲,笑著期待這武僧的反應——僅是長安之大,謠言也非虛構杜撰。
好歹原先也是個住持,能保持神態自然且不過分誇張的反應還是能辦到的。
於是在看著對方似乎終於笑夠之後,緣悲才慢悠悠的開口,「……現下世風真不可同日而語啊。」姑且不論他是否對花街柳巷等地熟悉,光是聽聞某些女子也喜僧人他就渾身不對勁。
一個可以說是老處男的僧侶是怎麼引起姑娘家的興趣……他不懂啊……
他抿緊唇,撫在自己臉上的手用力的往下抹,正好遮著嘴——許是自身沒意識到,本以為這般收拾那恥態後臉面將會褪去薄紅,但垂著眼朝人掃的試探神情仍舊將那些無法收整的心有餘悸明明白白的遞過去。
唉……到底山上見識不多,雖說想想便能理清些緣由,但光是思及此便讓人膽戰心驚啊。
「我也確實覺得世風日下。」至少好和尚這口他挺是不懂,這大慶宗教那麼多,不崇尚某方面保守的自也是有的,大概。
「所以並不是那麼懂為何千金一擲買僧侶初夜呢……尤其是男風?」既已還俗了聽上去還不否認跟花街很熟大概能回答他吧,紀不昧撐著頰,就著這個姿勢笑顏開朗地望著緣悲心有餘悸的表情,還不太顧禮節地擺了擺腿腳。
「不過師父不用擔心,在下方才所稱之『賣身契』,僅指是作為勞務付出而已……我沒有這方面的『雅致』。」紀不昧眨了眨眼,心知肚明對方大概也看得出來自己完全是同他在開玩笑,便也補上了一句晚來的安撫。
雖然自己身旁這位明顯看來是武僧,但以現下的狀態,此人完全構不成威脅……倒是緣悲可能還要怕自己「威脅威脅」他吧。
思及此紀不昧又覺得開心了許多,覺得真是撿到了一個天降的有趣人物。
聽聞公子那彷若要討論的口吻,他偏著頭想了一會,想起那三名東瀛友人曾給他講過的一些遠東思想,便帶點不確定的口吻開口。
「男風我倒是聽過一些說法,並非中原本土,而是來自東瀛的。」
「東瀛那處的男色比起中原還要興盛……聽說還是自寺院發展出來的,但實際究竟如何我就不清楚了。」大抵還是要問那幾位朋友才能得到更詳細的解答了。
緣悲又將頭歪的更歪,「除了戒律規定不能與女子交合,故把矛頭指向男子之外,還有一說是男子崇陽剛,所以男子喜歡男子也挺正常?」
「至於為何是僧侶……求個新鮮感吧,喜男風、再加上對處子反應情有獨鍾,自然把目標放到僧侶身上?」他聳了聳肩,畢竟自身也只是聽來的,反正於他而言,此類情愛大抵上也是一輩子無緣,談談也沒什差別。
而那為的不讓他繼續膽戰心驚的澄清也讓他扯了扯嘴角。
不太好意思的尷尬抓了抓頭後,他才算是將因誤會所出的種種衍生羞赧全壓下去,只餘靦腆——
雖說他自認這靦腆擺在自己身上也是極其不適合,倒不如恢復以往大剌剌的隨興模樣還比較好受。
緣悲思忖著自己的傷勢大抵已沒有初時那般疼痛,便拱起手,朝人簡單的行了個禮,他沒什心思的笑,單純就現下這頗適合拿來聊天的空檔放鬆的瞇起眼,就如他以往面對任何人的那副面容相同,拿不準深度,但絕對是友善的。
「那在此補上遲了些的自我介紹,貧僧法號緣悲,平時自稱我,請多指教。」
既然對方都已端正了姿態,紀不昧便不再逗弄僧人,起了身坐在榻旁,微微躬身,並不那麼拘謹,勾起了淡淡的笑意:「紀不昧,字脩。」
白衣華服的書生像是喟嘆一般,神情掩在纖長的睫羽之下,語音清淺地像是蟬翼般清透又虛幻:「……方才同你說笑,我這人有一原則,便是從不與人簽賣身契——畢竟,你不覺得,紙契怎能買人性命或清白麼?如若可以,那被簽下之人,這一生又該以什麼為盼?」
紀不昧沒有等到回答便撐起了身,回頭望向仍在床榻上的緣悲,眉眼和藹地半矮了身。
他伸手擋著了室外的光源,卻仍見得一臉溫和:「不用擔心醫藥費用,我確實如你想像地『有錢』,就當作……我與你有緣吧,謝你予我歡快。」
方才他們玩鬧了一會,大夫早就待在外廳,被人恭敬地請了進來,看上去亦是頗有經驗的醫者,紀不昧就跪坐在一旁待著並不作聲亦不焦急,亦未讓隨從入內室。
對方所說他大抵上聽進去半數,另外一半則是心想這理是極好,可世道可由不得人啊——但若能以這般道理行事,也是難以多得。
緣悲無多做回應,望著那人去請了大夫入室,再望著大夫提著藥箱入內,便沒再輕舉妄動,被剝衣被抬手時也是全權交給對方處理,都無先前那般逞能的大動作,只等專業人士將自己打整好。
「多謝公子與大夫。」緣悲方才那不甚恰當的大爺已經給換成了普通的公子,雖說拱手著實吃力,但點個頭致意一下還是行的。
他颯爽的接受這種種緣分使然的巧遇,畢竟推辭過頭也只會傷人感情,還不如現下便接受,留待日後還了便是。
反正來日方長。
❖秦衷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待到大夫診療完畢,稍用木板將緣悲的傷處固定好,換好藥膏,並處理完畢之後,紀不昧認真地謝過了醫者,又在外頭交辦了一些差事予下人,便又入了房內。
「你傷得不輕,大夫說至少得養五日十日,這還是因為你有習武,體質尚佳。」紀不昧坐在方才醫者診療時的椅上,望著被包裹地嚴實的緣悲,「這些天,這偏院隨你使用,大夫每日會來問診,我留一名隨從予你使喚,至少衣食無缺。」
紀不昧心想今日可是做全了好人好事,一雙棕紅雙眼看著落難大師,掖了掖被子,「若想回去亦可,想找自己人照顧也無礙,若有事想找我,跟隨從說你想找少爺、公子,或少坊主,他們都會知曉,我得空便會過來。」
紀不昧想了想,又撫了下額補充著,「方才我已讓人去抓藥了,交代都尋最好的藥材,估計能好快點吧,但仍得小心動作些。」
他倚靠在榻旁與歪著頭的僧侶對視,想起方才緣悲提起的事宜,沒想到聽到了新奇的故事,紀不昧不乏異邦友人,但長安離東瀛甚遠,緣悲聽上去似乎有許多東瀛好友倒是稀奇,他亦未想過異邦朋友竟然跟僧侶說這些……真的是好開放?
該是時候好好認識這陌生的地方,紀不昧饒有興致地湊近了些,聽著緣悲說著隔了川海的聽聞,他也該結交一些東瀛友人,這樣的聽聞如此有趣。
「你有很多東瀛友人麼?來傳道的?」本來在問些什麼渾話大抵也不太重要了,對於稀有的見聞他更樂於一聽。
上過膏藥後的身子似是沒方才那般疼痛了,況且折騰了這麼段時間,那些椎心刺骨的痛也轉成瘀血帶來的小小脹痛,倒沒有剛開始那般難忍。
於是緣悲抬起單手手掌,掌心向那少爺方向比去,表示自身比外表看來還要更耐這類傷痛。
「多謝關心,如今已無剛摔下屋瓦時暈頭轉向了。如此大費周章真是讓公子煞費苦心,這恩來日必報。」
他於句尾綴上幾聲淡淡的笑聲,現在已經這麼笑也不會感到疼痛,那麼便是真的無事了。
「不多不少,正巧三位,」緣悲豎起三根手指,算不上自豪的讓嘴角又往上翹了些,「不過這三位都是因為私人原因來到中原,從此定居於此——他們不在長安城,而是另外一座江湖人士較多的城裡。」
武人的手,帶著繭和練武的痕跡,以及方才擦上的藥香。
像是被這個舉動給逗樂了,紀不昧其實並不如外表一般地親人友善,卻意外地覺得這個人好相處得緊。
如畫般的纖手從白衣中伸出,指節分明無瑕如玉,青絲般的血管明顯可見,在空中與之相對,並未接觸便收入袖中。
那是雙文人的手、公子的手,刻意保養過的手,長年透著脂膏養護的香氣。
紀不昧顯沒有要務,亦無先行離開的意思,就這麼聽著緣悲敘述著友人,人生能夠得一知己足矣,更何況有三,他的喜悅是真誠的,那也便是讓人值得想交的原因之一吧,「很令人嚮往,必定是很有趣的人吧。」
他對東瀛沒有太多想像,此番聽來都像是有趣的故事。
他擅自認為這彷若對手指之舉意在對方也想會會那三名東瀛人。
也罷,每每向人論及此他總是能笑得比面對弟子時還要更肆無忌憚,而那友人的範圍也不只東瀛人,還要外加一名全身黑的僧人呢。
緣悲見公子收回手,便也放下手腕垂於膝上,坐沒坐相的彎下腰,以另一手支著下頷,肘枕於膝而身姿鬆散。
「就跟路邊那些隨處可見的市井小民差不了多少——友人便是這般罷?只要待在一起便是有趣啊。」他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輕鬆自在的交換了盤腿順序後才覺察自身的傷並不因不疼了而消逝,故吃疼的咬了一下下唇才裝作好全了。
「確實,那處與長安還隔著幾日路程。但他們沒有跟著我來長安——畢竟還有生意要顧,唉,留得我一人真是孤單啊。」
此番話他也是隨意瞎扯,真要悲歎,看那笑的一派輕鬆的面容便知曉僧人正胡言亂語。
市井小民般的友人嗎,待在一起便是有趣……
紀不昧低下眼睫,腦中似是浮現了幾個身影,但倒都和市井小民離了些距離,思及此,那雙眼眸似乎都變得格外溫柔。
他的「友人」。
這一生中能讓他畫入友人的範圍——他被那一聲吃疼的聲響給喚回了注意,雖眨了眉眼善意地提醒著,「醫囑有述明起坐應行注意。」
這人分明臉上仍帶著深切的關懷之意,卻似乎與方才相比,缺落了一些無可言喻的事物。
紀不昧見著緣悲嘻笑地說著歎語,卻也笑了,輕描淡寫地道著:「那大師有捨不得這天子腳下之處?在下乃是俗人,既是心繫摯友可貴,那怎捨得了戒律、捨得了僧團,卻捨不得這盛京?」
那過於冒犯的話語一落,謙和公子卻未待到僧人反應便起了坐椅,向緣悲閉眼躬了身,卻非帶著任何調侃與不敬之意,輕道了聲「稍待」。
不知是紀不昧的耳力過人,還是這偏居別院有任何奇特或獨有的聯繫方式,貴族公子竟先於練武之人更早察覺到了侍衛已經帶上煮好的藥草歸來,其身旁亦多了一名方才未曾見過的男子站立其身側,似亦是侍從又亦非,服儀明顯華美許多,身上多有銀色繡紋,而姿態亦更為親近。
「抱歉,方才問大師的問題怕是只能改日再請指教了,家中事業忽有要務處理,還請見諒。」此人抱歉的態度及緣由都具體而完備,毫無可挑剔之處,雖話已出口,但仍待著緣悲應允方符合禮節告退。
啊、他怕是無法給出個令人滿意的答案,無論是現下這個時刻,還是公子幾日後將會來訪的時刻。
畢竟他自己就連為何要待在京城的緣由都說不準了,會不會繼續待下去也是未知數,會不會哪天想不開跑去其他地方或乾脆窩回萬重寺舒適圈,一概不清楚。
緣悲聳聳肩,輕鬆笑笑,一副任人處置的懶散樣,雙手捏著褲管將雙腳擺到床邊而小心謹慎的不讓傷處碰著後,才扶著膝蓋揚起下巴。
於這貴重地方來說,還俗僧人的姿態顯得過於放縱——但即使意識到這點,他仍舊面不改色。
誰讓他受傷啦,他人可沒辦法要求病患多注重儀態。
他接著舉起手,抓握了幾下便當作道別,「不會不會,去忙吧,公子感覺就是事情繁重之人,若繼續與我談話只怕貧僧要增加罪孽了。」
人生在世,造的孽已經夠多,再多下去他可吃不消啊哈哈哈。
「這就未免客氣了。」
紀不昧點了點頭,眼見人並未有不悅之姿,又多了幾分欣賞之意,便與提著藥湯的隨從叮囑著,「且是仔細照顧著,萬別怠慢了貴客。」
這人語調清淺,卻是漫不經心地笑了起,「我倒覺得,大師與我多加談話才是造您的孽?」
「畢竟,方才一直未有提及,在下紀不昧,是為廣源坊少坊主,而此坊——係以賭博為業。」紀不昧抽出白扇掩唇輕道:「在此散盡家財、家道破落者,不計其數。」
「若大師不懼不昧罪孽深重,便不日再來叨擾。」語盡後,只剩那雙桃花眼盡是玩味笑意望向緣悲,白衣白袖跟隨部下離開眼界前還是那一致溫文爾雅的作派,跟話語中的涵義全然無法連結上。
罪孽深重之人他身邊也不少。
就這麼增加一位他大抵也不介意。
緣悲便維持著那姿勢,直至那自報名號的公子消失在視野範圍內,才好整以暇的雙手放至頭後,仰躺而下。
他最好先想想該如何於自身無依無靠的情況下回報恩情,否則怎對的起自己良心。
——但在那之前,還是先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吧。
耶謝謝少爺陪我玩還願意看緣悲出糗
九天玄女跟賣身契的笑話真的好快樂中之可以笑好久wwww(緣悲:幹)
在少爺心目中留下笨笨的印象成就達成

(什麼鬼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