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人群裡傳來一疊聲驚呼後迅速散出通道，遠遠一瞧，那人一襲墨色大衣蓋住修長身形，深褐色的西褲包裹長腿，腳下踩著嶄新皮鞋，鞋面反射出的光都晃得人眼花。他脫帽，又是一疊聲的尖叫、姑娘們面紅耳赤地整理自己，眼神閃爍著羞澀，卻一丁點一丁點兒偷偷往前了半步。

　　那人確實是好看，且紳士極了。他彎著唇朝人群致意，一頭白髮如雪染，強勁的海風吹過時張揚得像是八月日頭，耀眼不已。有洋人走過去遞上雪茄，他轉頭擺手哈哈一笑，聽不清說了甚麼，總歸是些調侃或得體的謙讓吧，那留著絡腮鬍一向難纏的洋人也跟著笑了，一把將手上那高檔玩意兒扔給後頭亦步亦趨的奴僕。

　　我正待細看那白髮貴公子究竟來我們這小破港口有何事，畢竟咱們鎮上興許除了絡腮鬍大叔，也沒誰有幾個破錢了罷。半個身子趴在窗檯，屋內是一片靜謐、外頭是鑼鼓喧天，彷彿我正是這靜與鬧的界線似的，我想想，再往前一點點——

　　「冉妹兒！你姨姨去買些吃的，下來看店哈！」

　　「哦、哦！」滑了一下差點摔出窗檯，手忙腳亂趕緊把自個兒扶好後我抬手正要將窗子闔上，目光卻對上不知何時轉過來的那雙——咦，貴公子的眸子是金色的？我一愣，眨了兩下眼，表情肯定呆傻不已，因為他突然笑了出聲，晃了兩下手上拿著的寬帽後戴回頭頂，露在外頭的唇角還揚著。

　　……幹啥子哦。迅速把窗子都上鎖，我決定不理會有錢人的無聊思想，咚咚咚幾下奔到一樓櫃檯後，爬上高腳凳、雙手托腮，開始新一輪放空。這會兒人潮肯定都去港口了，店裡沒事、姨姨不過是怕有小偷趁機偷摸進來，可咱這小破店有幾塊錢銅板呀？有些憂鬱，我摸摸腕部凸出的骨頭，輕嘆口氣：「唉，瘦了。」

　　「噗哧。」

　　嗯？我眯起眼頓時警覺，端正了坐姿掃視室內，沒看出甚麼異樣，只窗邊風鈴敲了第二聲：「誰？」

　　一室寂靜。

　　忍不住想到話本裡頭那些危言聳聽又讓人欲罷不能的故事，甚麼小鬼闖入民宅擄走年輕姑娘啦、甚麼無法無天惡霸王啦、甚麼原先尋財後起色心啦，我是愈想愈心慌，愈想愈害怕，恨不得姨姨立刻衝回來把我摟在懷裡說是她不好不該丟下我一個人。

　　我胡思亂想著到時該原諒姨姨還是怪她太慢來，卻見櫥櫃動了下，輕輕的，還以為我眼花。

　　「誰？」我第二次問，不知不覺已經跳下凳子站起來，嗓音都在發顫，眼周有些酸澀，姨姨再不回來，我真要哭了。我心想，咬著唇不知該怎麼辦，視線多次瞥過後門，我都想不管不顧落荒而逃了。

　　喀噠一下，油燈突然亮起來。我硬生生嚇出半聲尖叫，另一半吞不回去哽在喉嚨，眼淚奪眶而出，背緊緊貼著櫃檯後邊的櫥櫃。喧鬧聲很遠，大家都還留在港口那兒接親人，這裡靜得不可思議，我一邊啪嗒啪嗒掉眼淚一邊咬著下唇想，我要不要留張紙條跟姨姨說，昨兒不見的餅子我才吃一半，另一半放在書桌下，請她之後再燒給我嗚嗚嗚，好嚇人吶。

　　淚水糊了我滿臉，模糊間我聽見一聲嘆息，而後櫥櫃又晃了一下，在我尖叫之前從後頭走出個人，挺眼熟，但我視線全被眼淚擋住，只看見朦朦朧朧的色塊在扭曲，他愈走愈近，我眼淚跟著愈掉愈兇，我不敢動，直到他湊過來拿帕子摁到我眼角，我才小小抽了口氣，是白檀沉穩溫和的氣味。

　　「抱歉抱歉，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小。」

　　沒聽過的聲音，直覺卻促使我睜眼，委屈巴巴地對上那雙才剛看過不久的金色眼眸，我哽了下、哇一聲又哭出來：「嗚哇——你真的很無聊……」

　　「好好好我無聊，我無聊才會來嚇你，別哭啦，沒事的嘛，看，甚麼事都沒有哦？」
　　「你、你嚇我還讓我別哭！哇——」
　　「我、哎，別哭啦，是我不對，別哭啦……」
　　「嗚嗚嗚我就哭！一直哭！嗚嗚……」
　　「好好好那你哭，你哭你哭……」
　　「你都不哄我還叫我哭！嗚哇——」
　　「我哪有？」

　　見他一瞪眼，我哆嗦了下，哭腔濃厚：「你兇我——」

　　「哎、我、哎哎？行吧不兇不兇，你也哭輕點，小心嗓子……」

　　等我逐漸平復後港口的人群也慢慢回攏，外頭又恢復熱鬧，我打著哭嗝瞪他，他倒也不在意，回頭隨便尋了茶水倒好端過來，「喝吧，剛哭了那麼久，都不怕脫水麼？」

　　罪魁禍首就是你。我接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喝著，繼續瞪他，偶爾吸吸鼻子，模樣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他搔了搔頰後又嘆口氣，把帽子摘下按在我頭上，擋住我望過去的視線，這才娓娓道來。

　　他這回是來找人的，無非是些甚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總歸是幼時丟了人，這會兒來尋，怕是希望渺茫。

　　我把帽子拉高了點露出眼睛，一臉無法理解：「那你跑來嚇我做甚？」
　　「這不是看你眼熟嘛。」他笑笑，隔著帽子拍拍我的腦袋，溫度微微透過布料傳來，有些暖呼呼的舒適感，卻讓我鼻子一酸，又有點想哭。

　　「我遠遠地湊個熱鬧，卻換來一頓嚇……」

　　聽我聲音不對，他一愣過後趕緊又掏出帕子抹了抹我的臉頰：「哎，我的好姑娘，別哭啦，我這不是來跟你打聲招呼麼，再哭下去明兒眼可就腫啦，那得多疼？」

　　「都是誰害的……」拚命眨掉了濕意，我終於能靜下心瞅一眼他的帕子，這一眼不得了，上好的布料、金絲線繡成的白鶴，栩栩如生的模樣幾乎能立刻展翅翱翔飛向藍空，這得要多少塊錢？現下都被我淚水沾濕了，我感覺我的心在淌血。

　　「你……」我有些尷尬，「你不會跟我計較吧？」

　　他先是懵了下，看到我手裡的帕子後才反應過來，捏住手帕的一角在我眼前晃盪，彎起金眸笑得狡黠：「倘若我要跟你算帳呢？」

　　我嘴一癟，「先告訴你，我甚麼都沒有。」除了藏在書桌下的那半張餅。

　　「那我可虧大了，我看看，這手帕呢是用上好的錦緞製成，看到這金線沒有？這呢，把絲線拉搓至細，然後勾入特製的……」

　　他興致勃勃的叭叭我一點兒沒聽懂，只知道很貴。有錢人家的東西果然是不能碰的，姨姨說得沒錯，誰碰了誰倒楣，惹一身腥還得幫人數鈔票。

　　怕是我看愈聽愈心驚膽顫地縮著脖子，他細細瞧我一眼，突然瞇眼笑了，伸手拿回我頭頂的帽子戴上，又把帕子對折兩次放進我手裡：「送你了。」

　　「啊？」禮物來得太突然，我沒反應過來，他直接退了兩步快速走到門口，墨色大衣翻出一朵朵浪花，暗紋波動精緻微光。

　　「我叫鶴丸，」鶴丸將帽子壓下，掩去那雙熠熠生光的好看眸子，「我還會再來。走啦。」

　　他跑得飛快，待連背影都瞧不著後姨姨正好回來，疑惑著邊把門關上：「這門怎麼開著，方才有客人呀？」

　　我有點遲疑：「……沒有，就是覺得有點兒悶，開了透氣。」

　　鶴丸的事……我捏緊手裡的帕子，殘留的濕意染了掌心，記憶存在心底。

　　……還是先別告訴姨姨罷。

　　我後來才知道鶴丸姓五條。

　　那何止是大戶人家，說是大大大戶都還侮辱了人家，我竟從五條鶴丸那裡得了條手帕？瞪著洗淨的帕子我一時百感交集，實在是想不明白，不過是湊巧對了上眼、哪有甚麼眼熟不眼熟——對的，我肯定沒見過鶴丸。

　　光身世便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哪兒來的機會去見鶴丸啊，五條家的。

　　興許是那一眼狼狽給他留下印象了罷，只是港口與這窗檯距離那般遙遠——隔個二百公尺對我來說確實是遠了——鶴丸轉頭卻能和我目光對上，也算是個能人。我邊思忖邊將帕子收進一方小木盒內，那是我暗藏的寶貝裡最好的一樣東西了，外頭磨得光亮、內裡裹著絨布，紺色的布料還透著微閃。

　　可在錦緞的對比下，仍然如破銅爛鐵般廉價。

　　這禮我收不起。五條家的，就是抽完的煙蒂那也不能隨便撿，何況是上好的帕子？雖然不抱期待，但我仍想著待下次鶴丸再來，我便把東西還給他，也算是互不相干了罷。他找人，我看店，本就不是一碼子事。

　　咚！

　　窗外驀地傳來一下敲擊，像甚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我沒管，偶爾總有些小松鼠或小鳥兒果子沒啣好掉下來，我老早就習慣了。於是我繼續哀傷，扶著額長嘆了口氣，指尖拂過金線繡成的白鶴羽翼，觸感極佳，卻更刺人。

　　咚！

　　又一聲，我轉頭看了看，窗口沒東西，便再轉回來，取了適當的蓋子將木盒闔上。這會兒正是瞌睡蟲肆虐的時候，午膳吃多了、日頭又暖洋洋的，我有些愛睏，揉揉眉間我將東西收進暗櫃——畢竟讓姨姨瞧見了我也不好解釋——步伐拖沓地走到床邊，掀開被子一角。

　　咚！

　　這回更大聲了，整個窗子都在震動，我狐疑地看向窗外，思索片刻才挪步過去，推開半掩的木窗往外瞅，視線透過茂盛的枝葉縫隙，在婆娑樹影中我終於瞧見立在下方一身颯爽俊朗的鶴丸。

　　「嘿！」他拋了拋手裡的果子，面上露出不滿，唇畔卻微揚：「你也太慢了，反應怎麼這麼遲鈍？」

　　……我倒是沒想過心想曹操，曹操真會來。

　　我躊躇著該說些甚麼，鶴丸已經隨手將果子拋開，解了袖釦挽起袖子，露出那截骨感又漂亮的手腕後朝我張開雙臂：「來。」

　　他笑，肆意又張揚，一頭白髮隨風起舞，比帕子上栩栩如生的鶴翼還要醉人——

　　「我帶你去看看世界。」

　　我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怎麼想的。只知道在跳下去的那一霎，我突然感覺有甚麼東西像是氣球一樣，在心底爆裂開來，綻出一朵鮮花。

　　鶴丸牢牢接住了我，身上原來除了沉穩的白檀香還有清爽恣意的檸檬味兒，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像被整個夏日包裹了，海的聲音遙遠，飛鳥吱喳，前門還有人群熙攘，我們看著彼此，只能聽見微風送來心跳的聲音。

　　叭——

　　大船進港了，划開的海流翻起一朵朵泡沫形成的浪花，在廣闊的碧藍裡炫目。

你從遠方循聲而來，而我恰是遠方。

Fin.

字／夜璃

關鍵字：氣球✓、燈✓、船✓、枝葉✓、泡沫✓

在噗浪也給冉冉+卡瑪~扛起飛鳥組LOVELOVE的大旗~(幹嘛

kgofd: 哈哈哈謝謝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