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大袍似的布覆在自己眼前，她來不及反應就被纏住。
然後是在掙扎中，布外一堆硬物撞到自己身上。

「瀰兒。」

這個呼喚不是她所熟知的聲音。

腿上的吊感一鬆，梅姑娘護住自己的頭部，撞到地上，痛得嗯哼一聲。
一支火把放得滿遠，但還是看到一臉鮮血的貴公子。

是顧奕凡。

「門在這邊。」梅姑娘骨碌碌著爬起來，指了個方向。
也不知道這人是哪來的力氣，劍隨便一收就拉著布從頭包住她、抄起雙腿往後庭跑。
感受到男子不時跨過一堆物體，在離開建築物的避護下空曠的後庭出現在眼前，卻感覺到頭頂上的布被灑了一把水般，顧奕凡下意識低頭圈緊她在懷。

「奕、凡？」
男子毛骨悚然地抖了一下，「……沒事。」
這個角度只能在黑暗中看到顧三公子硬扯出一個微笑，剛才的液體從髮際滴落。

顧奕凡望著異常死寂的後庭，剛才那在前院的高大身影與破壞聲也見不著聽不著，似乎不管是他的人馬還是各路妖獸死的死、避的避。

彷彿有死神降臨之意。

而這死神正隨著他的前進、在屋脊上悠悠移動。
但男子可以感受到死神灼在自己身上的敵意。
仰望所見，天空的暗色下勾出一個人類的身影，一雙如月的銀白色眼睛望向他懷中的女子，而剛才的血雨也是他從顧三公于的上頭輕輕一砍而已。

不過是比較著公子的體力、還是死神的耐性更多而已。

梅姑娘則是對突然停下來的腳步感到異常，她本想從袍中探出頭來，顧奕凡隨即將她兩腳安放在地，她也只能低頭站好。
這時候顧奕凡擋在她的前方，順著對方的面向所望，那握劍而立的身姿，身上彷彿散發著銀絲。
梅姑娘步前想再看清楚一點，顧奕凡卻以左手向後攔住人到自己身後，而認真的銀白雙目瞇得更為尖銳，等不及顧三公子說明就從上面一躍、輕輕一步沾地就能衝到男子面前，那力度讓臨時抽劍擋格的顧奕凡得咬著牙退了一步。

地上一吐一吐的火光，照出了地上各式零碎的殘件，似比血更深血，也照出兩個對立男子的面容。
顧奕凡突如其來出現救她，多半是基於他在調查城外妖獸出沒的事，但怎麼連最不可能出現的人也來了。

少年的額上多出兩角，一臉暴怒，不用一眨眼就將顧奕凡壓制。

「快停手！」
少年無意地瞄了阿姨一眼，顧奕凡見他分心即讓劍擦著對方的劍刃而過，胡兒歪過身子避過被砍上左頸，卻在左肩上割開一大個口子。

兩男子的身位已經反轉，胡兒將梅姑娘護到身後，同時她聽到少年喘口大氣，含糊地叫了她一聲。

顧奕凡並不認識眼前似魔的人，改為進攻後又被異常強大的力量打退，只能對峙。

「別、別打，」見顧奕凡無力回擊，梅姑娘搭上少年的肩，試圖讓胡兒注視著自己，卻口吃起來，「認識的。」

胡兒似乎被梅姑娘失去往日氣場的姿態逗出微笑，銀白流光在雙瞳之中退去一半。
少年似乎能看到她手心因緊握而做成的印痕，收起劍，溫柔地扒開那只手，輕輕搓揉。
這時才發現，油、木、肉的燒焦味，也不比那滿大空中的血腥來得強烈。

還有，懷刀、掉了？

冷不防的，胡兒身子一震，那雙瞳瞬間滿了銀白。

「別動手——」
不肖地側身，在少年身後的顧奕凡，身軀就被踢開一樣飛出撞往牆上。

「他比較重要嗎？」少年不知在看何方，銀白在瞳中轉動。
少年耐心地等待著眼前的女子開口，將插入後腰的懷刀取出，用為數不多的乾淨布料隨便帶過刀身，再放回人兒腰上的鞘中。

直到一片雪花溶在肩上的血花上。
「我比較，不適合吧？」

不是因為身高、只是僅有的光線只在身後閃爍，那個黑影正包圍著自己。
神造的靈魂於眼瞳中透露出不安，「瀰兒……」欲在女子的眼中找到半份溫柔。

「我、不知道。」附帶從小就不得展示的震抖，梅姑娘閃過追問回應的眼神。

能感受到少年身上發出的狂潮，咬緊了牙關，直到那嘴角流出鮮血。
梅姑娘回神一望，顧不上少年將會失控，伸手一抹，也止不住血痕變厚變深。
「瀰兒、你走吧……」沒了少年時期輕描淡寫的笑容，緊皺眉、閉上眼，彷彿孤身作戰。

梅姑娘沒辦法離開。
先不說外面有多少人－－或是屍體，但一句閨名就讓她失去了逃走的想法。

「你不是說過，不會讓我一個人的嗎？」

胡兒艱難地開張眼簾，「童語、不能當真。」一雙瞳染得像赤月。

「那你，」梅姑娘嚥下一口，「再說一次吧。」

胡兒動動嘴角，「才不要。」

他沒辦法做到。
他不再相信自己能做到。
一次又一次在思念與暴走之間來回，他真的很累。
這份沒辦法得到回應的情愛，已經從親情變質的欲望，是一種罪不是嗎？
上神啊，又為何是非她不可？

—————
「來，胡兒。」
一眨眼就是年輕時的梅姑娘，阿姨正將一個小娃娃抱在懷中安撫入眠。
要是說剛才是惡夢，這邊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份身份、這份關係，那種感情是不會被原諒的！
—————

胡兒將梅姑娘推開，雙瞳在黑暗中發出黑紅色的氣艷，剛才的忍耐全都被幻像打碎。
「胡兒－－」
「別過來。」少年搖搖頭，「呵、已經要成魔了。」仰頭看著雪被自己的氣息所溶化，「讓我成魔吧。」

「那好。」女子狠心地拔出懷刀，端到自己喉上，「看著我。」
「瀰兒——」

「是誰一直纏著我！
「是誰撒嬌也要我陪著！
「是誰偷偷描著我的草圖！
「是誰有什麼破洞都要我補然後妄自幻想著親吻上去！
「你別以為我什麼都無視就是不記得，你做過的我都清清楚楚！
「沈胡你別當個大騙子是誰說要當我的新郎！」

——對，妳在我的生命中就是一切的幸福來源。
　　是那個，捨不得再也見不到面的人。

「沒有，我沒有騙你。」壓制著自己身上的氣焰，胡兒勉強踏出兩步，伸出手托住女子的側臉，「放下刀。」順著臉的線條摸到刀柄，又觸及一個繩結。
長期戴在身邊的繩結還是會有些毛躁，如意結上的小金珠如此眼熟。
胡兒先是皺起眉目，難看的勾起嘴角，「來，刀給我。」
梅姑娘看胡兒收歛起部份氣焰，由著少年扳開抖動的指尖，再將刀小心取離。

「胡兒……？」見胡兒割破指尖，抹在自己的頸上，一陣火辣的湧上。
「看來真的很銳利呢。」一雙著紅的眼瞄了眼刀刃，又看了看顧奕凡那邊。

梅姑娘見胡兒能理性行動，走到顧奕凡身旁探鼻息，卻發現貴公子被什麼釘在地上似的。對方兩眼有神，但嘴裡含著什麼發不出聲音。

「這我就安心了。」

在死寂的大氣中，少年的聲音與滿身黑紅焰的舉刀身影卻在梅姑娘的回眸中清晰呈現。

「瀰兒——」那似乎是釋懷的笑意，
「如有下世，嫁我可好？」

＊

【tk極推薦】西瓜JUN - 天魔策「心魔，只因你一眼。」[ High Quality Lyrics ]...天魔策：「心魔，只因你一眼。」

＊

當梅姑娘再次張眼，能認出房頂，卻還是掙扎著要下床。

「雪、雪梅娘子，使不得啊。」
一群人在客房——先是柳家待女想要壓下她兩肩、再看過去是坐在床邊圓椅上的女大夫、聞聲的柳夫人也從床末側趕來。

怎、怎麼到柳家了？
梅姑娘張了張嘴，乾巴巴的喉嚨痛如火灸，柳夫人緊接著遞上清水，她艱難地嚥了一口，整張臉都要皺在一塊。

「其他人……？」
女大夫似乎是剛被喚來，剛洗淨的手還冰冰涼涼的，壓在手腕處。
「顧三公子的傷還不算致命，還躺著靜養。」柳夫人頓了頓，女夫人也把好脈，先退開，「鄰旁的都被顧家所僱的人帶走，聽說受了點傷，但人都還好。」

「還有……？」
柳夫人深吸口氣，「你的院子倒是一片狼狽，死傷也多。」
「還有呢？」
柳夫人望住自己的舊友。

「胡兒呢？沈胡在哪！」

「胡兒？」柳夫人移到床沿，顯然很疑惑，「這三天都沒見過，三天前也走得很急，只留了一張紙條，字都歪的。不就急事離開而已？」柳夫人似乎聯想到什麼，「他跟你在一起？」
「嗯。」
柳夫人安慰地揉著梅姑娘兩手，「先休息好，我去打聽。畢竟胡兒也不是顧三公子般的大名人，或許被顧家當成平民帶走了。」
梅姑娘這回特別地安靜，柳夫人見舊友在思索，起身離床，交待侍女們緊盯著人，才離去。

來到偏廳，另一位貴公子正在等候，「柳夫人好。」
「公子，雪梅娘子並不是個好欺瞞的對象，為好友我會盡力而為。」柳夫人緩緩坐上主位。

＊

在火紅之中還是不知道少年是否已經、死去。
掙扎著要醒來而一身冷汗。
緊握著請柳夫人送來的其中一項物品，是被燻得落了一層外皮的香盒。
畢竟是少年埋入土而來不及送予她的。

——致　君之瀰月。

如果不是房被破、櫃被倒，方形香盒裡側的小字，或許此命終時，都不會被瞧見。

七夕那夜，她遊走在郊區外圍，見不著人，卻遇到木瑤與傅言邢。
木瑤棒著小木盒，皺眉望了一眼立起的梅花枝，傅言邢則是在一旁提著燈、靜靜看她。
「阿姨……」木瑤似乎意料到兩人會錯過，遞上的木盒被擦過，還是沾了些許沙土。
梅姑娘是第一次聽到這淡漠閨女的嗓音中能夾帶著嗚咽。
也知道這份禮的價值。
卻是到他死去，才知道少年所埋葬的，是比她想像中更為沉重的意義。

少年總是有意無意地對著亮得發白的天體，或欄或窗上獨自嚼下一壺。
那口中的玉露，並沒有平日所知的甘甜。
只是不想如酒般烈、如茶般澀。
而她卻是，有意錯過他的心意。

情愛之劫，這是通過了？
這混帳的安排與通過算是什麼！

女子咬著牙，嗚咽中淚水滑過臉龐。
胡兒身死前刻，一抹溫暖映在腦海中；隨著自刎，梅姑娘的心冷了、身子震呆了。

將一份深愛犧牲到什麼地步才能成為慈愛無比的神靈？
將各種連繫折斷到何種碎裂程度才能洗脫凡間的身份？

而最殘酷的，到底是上神，還是自己？

隨意地印開淚痕，下榻，因為她不能就此停住。

她還沒反對少年的擅自決定。

＊

迴盪在天九之上的鐘聲，全面覆上火光下女子悲痛的面容，彷彿圍繞在這村莊一角的黑霧中的炸裂血肉都除得一乾二淨。
只在眨眼間來到無盡頭的荒地，抬頭對望孤獨一輪月。

喉中還未能發出嘲笑，少年的嘴角已拉扯出大大的苦澀笑容，血都湧出下巴。
胡兒以空出的手捂住割口，創口彷彿在吐出不屬於那個位置的液體，同時感覺到表面一絲一絲的、類似編線，然後他作嘔地吐出鮮血。

他剛剛做了什麼呢？在自刎的瞬間陷入魔道，將周邊重新聚集的使魔全數以自己的力量波動、從內部炸開來。

是誰那麼執著要圍剿民兵與官差？

胡兒是心血來潮想見阿姨。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無法合上眼，於是收拾一下就出發。
而他沿途所見，遇到的生物都被殺得血液不剩，卻在老遠已見一堆怪奇拆起房頂、要活捉他的阿姨？

怎樣都不像要慢慢享用的意思。

胡兒深吸一口氣，看似這回死不去，到底是因為這個身體特殊，還是已經是妖魔？
握住與某位娘子有所關連的懷刀，那上頭的血正在滴落，他也不好意思將這珍重之物再割開身上任何部位了。

想不到又回到自己手上，從阿姨那偷來的如意結。　明明已經藏在山裡，是如何落到她的手上？
感嘆著揉揉金珠，看到刀身映出一雙白銀色的眼瞳，愕然一下後拉開距離。

還好沒什麼變化，眼瞳也不像成魔那種、紅色。

雖然還不知身在何方，但總覺得心裡毛毛的，似是有東西在勾著他往某個方向。

胡兒無意識地邁出腳步，「瀰兒、嗎？」他累得坐到短草上、半瞇著眼，一串串銀絲在閃爍。

那就像、瀰兒在呼喚自己——必須要搶奪回手中、抱在懷中呵護才安穩。

就算不是她也沒所謂，是一種幻想、是痴迷之疾又如何？

他自願奉獻此身不為情劫，落入俗世，深愛一人，護她一生。

僅作為她的胡兒而活而已。

這又何罪之有？　這又怎能述為劫難？

凡人情愛而已。

＊

潮濕的味道，是這斷斷續續記憶中最為深刻的印象。
昏暗，是女子無數次張眼閉目所見的景象。

到底是誰、千方百計地抓住自己？
折磨？誘餌？威脅？

厚外袍作榻，被捂熱的腳鐐都要融入體膚。
細小石間中能探查的都摸索過，沒有出路的木樁柵欄，如同曾經被誤困的倉庫，伸手不見五指。

她未有想過、會否被活活困死於此。
比起自己的險境，還有些事情要去達成。

胡兒。

——阿姨。
眼皮下的少年身影，在自己正要踏進的日光下，與前一次所見的細小身軀有著巨大差別。
那是久別的第一眼。
閃爍著的靈魂之瞳，即使神情呆滯了，還在流動。

人們總說童言無忌，但如此想來，一個無心的約定被胡兒死守下來。
也正是一句又一句的童言，劫被仙人確認下來了。
梅姑娘也死守著人間的道德。

在獨行中習慣一縷風的存在，他穿過指縫又穿越雲朵，最終回歸大地。

但為何時刻到來後，會感到不安呢。

從沒人要求她去保衛少年，少年也只是按自己的本意去除魔、成就她能活下去的往後。

抱膝，腰帶內側的劍鞘正壓得梅姑娘生痛。

彷彿警告般，該清醒了，該活著了。
該有什麼來到。

緩緩滲入黑暗的搖光，太近的火把還是將梅姑娘燒得刺痛。

卻似乎在淚水中看懂了。

＊

胡兒正扶著天然而成的石牆，但突然手裡一陣濕潤。
少年粗喘一口氣，緩緩放到鼻前。
是腥味。
但不是血的味道。

這山實在太深太複雜，單手舉起火把，偶爾會看到人為的痕跡。
一抹只有在進山洞後才見得著的火苗，彎道內是火把、乾布、木筒盛載的油，還有一把被滅過火的火把與鐵棒。
空氣中也沾著燃燒過的煙味。

將手往下擺擦，這才發現被夾在腰帶中的懷刀，似乎在震抖著。
那心心念念的感覺，在深入洞穴後愈發強烈，不忘收起腳步聲。
少年確切地感受到阿姨的呼喚，但沿路愈發荒涼，他也將其他的可能性考慮到。

到底一個野地能藏著多珍貴的寶物？還需連繫著胸口般必須立即動身？是多強大的本能？
但如果阿姨被放在山中深處、迷失在其中——

胡兒搖了搖頭。

就算真的如此，也不能在思考上迷失了。
誰知道下一刻遭著什麼呢？

一段長路下來，消耗為數不多的精力，步伐慢了下來，才得空抬頭。面對一個被刻意雕鑿的大缺口，足夠四五個人來往而過，聽到微弱的鐵鏈聲，心中一寒，藏著火把在身後，火光只照到腳前。

那鐵鏈應是被拖得很長，似是漫步。
路過幾個同樣被刻意鑿穿的穴口，小心翼翼得生怕驚動野獸，直到牆上被掛上好幾把鐵器。

是用在人身上的刑具。

確定走道無人，提起火把，幽冷撫過臉頰，連帶微弱的血腥味。
見著地上的乾草碎，少年心血來潮輕步而走，然後突然在一間粗木作欄的牢房前停住。
緩緩轉過頭。
該說那是一團人嗎？

男人被施虐而身上東一青西一黑，血跡是新的蓋上舊的，只有胸口在震動，雙眼閉緊。
似乎還沒到達。　胡兒依靠感覺，閉上眼背過身，再往前走。

他多少認得那男人的臉，是傾向娘親而又男性化得多的一張臉。
少年在其中感受到對自己家人的惡意。

聽著鐵鏈再次互相敲響，胡兒急急來到聲音就近的牢房。
放眼看去，空的。

然後又一聲傳到耳邊，終於見著一個活人。

頭髮散開，與那身常服都髒兮兮，還半趴在草堆上，眼睛則是水亮，還帶著警戒後的愕然。

少年隨手將火把置於座地托架，望著女子抿起的唇，「我來了。」
胡兒試著勾起一個溫和的笑容，但似乎女子並不接受地皺眉。
少年摸索木欄，「瀰兒。」跪下向正爬起的梅姑娘遞出手，想確定阿姨沒有受傷，然而身體又再抖震。

「快走」的聲音都來不及道出，見胡兒吃痛地握住橫杆，然後一個人影悠悠入目。
「終是，抓住了呢。」來人是位穿戴樸素的公子，「先睡一瞬，」隨即在牆邊凹處摸了摸，「然後補償我的痛苦。」才敲出好一陣清明之音。

＊

讓他清醒的是迴旋在胸口的尖痛，剛才被背刺的穿透激得渾身發毛，但更快來到面前的是阿姨喊叫的聲音。
他還是抓住了鐵欄，但全身騷麻地跪著，連轉頭也無力。

「陸景恒你不是人！」

對方也似乎沒有要動粗的意思，胡兒只聽到角落沙沙作響的鐵鏈聲，他的阿姨似乎在扯著枷铐。

胡兒無法得知自己是何種慘況，梅姑娘的角度卻是一清二楚。

一整支利刃強行剌穿背部，露出身外的劍柄卻是柱狀，有劍格卻見男子將碗托在劍柄之首。

對，這不是人可做到的。

他好找不找，找胡兒取熱血。
但那似乎不是那麼順利，受到怒罵的陸景恒歪著頭看著那道縫——利刃之旁又撐著一支如尾指厚度的棒，他就專注地握上幼棒，淡定地再一抽一進。胡兒都來不及抽一口氣，聽到半句「不要」的身軀似乎又受到衝擊地一震，痛楚讓他又在一瞬昏倒，半張開的眼從黑暗湧上紅絲。
剛流出的體液都發出詫異的光芒，將陸景恒的笑容照得出色，還唸著「有了有了」。

不管梅姑娘再怎麼喊，半碗熱血得到手，陸景恒就丟下獵物站起，眼都不眨地確認棒在手心的寶貝，然後悠悠走向洞內惟一的出口。

「胡兒！胡兒！」

梅姑娘又回頭摸向牆壁，扯著不太緊的鎖頭。
她慌忙地想從地上找片薄石或碎片，卻只是在割傷兩手。
就在她打算用手骨敲開鎖口上的石牆，枷铐卡卡兩聲就鬆開、從下手臂滑過手跟。
沒有任何兩個人以外的存在，梅姑娘也想不了這麼多，隨便將枷铐掉到地上，一轉身還是無法動彈的少年。

那本來就沒有合上的唇瓣，少年感受到阿姨在身邊，想輕哼出閨名卻一喉鮮血溢出，女子想都不想就為其擦了一把。

他與她，也從沒在對方而前如此狼狽過。

梅姑娘倒是被這血量驚得想要背起胡兒就走，望到凹陷的牆面有一只玉冠，才能冷靜地站起，腳步搖擺地拾起它。
她的確不知道讓胡兒無法動彈的聲響從何來，但能發出如此清透回響或許是法器，被隨意放到最外邊的玉冠與玉釵就最像能敲出聲音了。

反正沒其他選擇了，敲敲看吧。

剛起之聲她還聽到，但很快所有聲音都消失，就連身體也無法微動。
就像化成了石像，這山洞的事物都停頓。

＊

陸景恒。
被掛上妖魔之名的年輕家主。
如災禍追趕抹殺夏家的強大勢力。

夏家。
正是夏瀰過往的「家」。
正是過往與顧家聯姻的富貴地主。
正是將自己由童養媳、改收為義女，再許她給顧家大公子的「家」。

顧家。
正是顧三公子、顧奕凡過往的「家」。

顧奕凡在某次的會見中，身側正垂著一個眼熟的香包。
公子感受到梅姑娘直勾勾的視線，於是摘下垂飾遞上。
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叫閨名。
他怕細細守護的女子認為自己心懷不軌。

「抱歉，」他清清嗓子，隨心道，「原本的……」
「無妨。」梅姑娘接到掌心，拭過上面的繡紋。

青梅竹馬的重逢夾雜尷尬，還是因公子臂托上桌邊壓在布料上，一動則讓其滑落，兩人急忙相接。

沒有相碰。
今至昔，未改一手之遙。

「還是先確認布紋吧。」顧奕凡將手上的布版分散兩疊在圓桌上。
自以為能冷靜的神情，逃不過梅姑娘的直覺。

.

曾居同一大街的兩戶體面人家，小顧三公子常爬到牆頭上翻入他人的後院，如一只小兔崽子般誤打誤撞地遇過夏家二夫人。

那年，他七歲。

夏二夫人在屋簷下哄睡了一個孩童，一拐一搖的身軀讓多日翻下牆偷看的小顧三公子心生不安，於是跑去用力“扶”一下。
夏二夫人沒有嚇一跳，在坐好以後還要他用茶點、要他以後從後門進來，慈心得很。
也是那時候見到了夏瀰（梅姑娘）。

從女孩男孩的打打鬧鬧中長大——雖然負責皮的都是他，夏信還小無法跟在後邊。

後來他知道，夏瀰本來是一個貧苦平民家的女兒，家中就剩下一個還在夏家做家務事的婆婆可以依靠，沒辦法之下參與到夏家童養媳的招募中，尚是小娃娃的她被夏家老爺帶入了府中，隔到另一小院養著。
久久未孕的夏二夫人，見婆婆總是有意無意地顧得很好，才識破這小娃娃的身份，向當家之主要求收為養女，將這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養大。

夏二夫人性子溫婉大方，話間總能解憂，是當家之主最疼最愛的存在。
會擔憂在寵妾身邊的夏瀰所帶來的不祥（年少苦命），也捨不得因生下一子而身姿衰敗，不是在乎美醜，而是在意不能共白頭。

夏家老爺在失其所愛後，有時會默然於二房院子遊走，於往常的花瓶插上隨手折下的花枝。隨事業發展，卻無心力放於煩瑣家事，到頭來家事都是看生下兩位公子的夏大夫人的意思。

這才使得夏瀰很是守禮、活得小心翼翼。

而那惟一連繫上他們兩人關係的香包，是少年時的他請夏瀰繡名字到帕子時一拼做的。
因為那本來就不是個香包，而是收納帕子的布袋。

還是只有面前這女子才能還原這物的真面目。
卻再也無法回到當初兩顆在牆頭看七夕彎月的純淨心靈。

.

眼下兩人未及道出各自的心思，卻在一動作一神情中傳遞。
思緒相通，未及情愛相通。
能讓顧三公子如此憂心的自然是，最擅長之事中有最難應付的。

——退治不知能否稱為妖邪的人間野獸。

＊

受清柔的玉扣聲，少年先是昏暈，再來是全身乏力地一滑，勉強從跪姿中以手臂半撐在欄上。
背上的兩支利器早已不再血氣橫流，也由於修復而緩緩排擠外來物，才使上頭的水液給予視覺上的驚憟。
少年也無法多想，忍痛將手挪到背後能觸及利器，還得悶氣好幾回，才任由它們自由落體。
拖著腿轉身爬向直立在火光旁的身子，勉強抬出手臂想要抓住手腕，眼前女子卻沒有任何反應。
想要確認更多情報，胡兒抓住不平石牆上的小縫破洞而起，只見梅姑娘彷彿三魂七魄被抽取著點亮手上的玉冠玉釵。
少年垂下眼眸，熟悉地穿越無形的結界，勾勾手指讓玉冠玉釵浮起，穩穩在阿姨的掌心中包起法器，任由無力反抗的自己作為糧食。
隨之，入夢。

＊

喃喃著「還可以再」、「沒有錯」，帶著皺眉的焦慮神色回到刑房的走道。
一具被冰凍保持的屍身，從小嘴處傾進他人的心頭血，漸漸被一鼓彷似活命之物流入經脈，肌膚軟化，頸上的傷痕退去。
看來就會復活的心上人。

「夕茹，景恒在。」

硃砂在腦門隨呼喚靈魂的搖曳燭火閃耀，他低頭望住一抹紅在兩個手心退成灰燼，如被皮膚吸入了光彩。
輕輕喚著私下交換的字，不但是儀式所需，還是盼能被回應。

他與她，是打從髮小的青梅竹馬。
小男孩就愛欺負小女孩，頑皮、淘氣，還有試探。

自己弄哭女孩，是一種成就；換成另一個人弄哭她，就生氣了、為女孩報復去了。

一手握著小手巾，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被打出來的鼻血，「吶。」
遞個剛搶回的小手巾也是粗粗魯魯，他知道女孩躲在一角哭就是怕自己看到一臉蠢又醜，裝得很懂地看向別處。
女孩倒是軟綿綿的，哭紅眼框，擦兩擦眼簾才看到面前的手巾，怯怯伸出手接住。
然後一抽一抽的，眼框又在掉金豆子。

「再哭就要醜死了。」
拉不下面子，小男孩說話狠毒得很。　想走，又被拉住褲腳。
「我一個爺的不帶手巾啊。」

「……叫什麼。」
「什麼？」
「我問你名字！」

這回總算見到小女孩兇巴巴的模樣，小男孩反而看得呆住了。
不哭挺可愛的不是嗎！

「我、我就不會告訴你！」
虛張聲勢地兇回去，一張小臉倒是紅著，「我我我要回去！」小男孩掙開束縛並不難，飛快跑走。

這感情發芽得早，開花得很晚，甚至果子都沒長熟就掉了。
蓮花燈載著兩人的祈求，本以為能相守一生，卻是飄得老遠，不再增長，不再回來。
那全都是因為，作為夏家大娘子的娘家是崔家，想要拉攏關係而非得打破將女兒嫁予他的諾言，將崔家的女兒嫁給顧家的大公子。

少年時的自己太過弱小。

家世、名聲、財富，一個小小的民宅又怎能與顧家這大戶對比。
被打被鎖是意料中事，而他之所以還生存著，是青梅竹馬的侍女偷帶了開鎖的工具給他。

他不敢回憶之後的細節。

什麼聲音都聽不進耳的少年，站在貼著雙喜的房門前，敲兩下後推門而入，抱出一抹紅妝的小姐，穿過染著一片片泥濘的走道。

與世隔絕的時日不長，在夜色下的內院散發著鬼異。
在這個不是家的地方，他毫不留情。

少年在清晨呆立在崔家的後院，無視家僕的提問，直到崔老爺草草披著大袍出來，他才說了一句，「我帶走了。」
一具隔天未有敗壞的女子，被一個身披妖異的少年緊擁著從晨光處消失。

.

但為何這份令世人好奇又懼怕的妖異，不讓他的深愛重歸這個不曾受到時日腐蝕的軀殼呢？
這樣啊，上天為何要讓他發現胡兒的血、不如凡人般染在布上會馬上褪去鮮紅，甚至再深的傷痕能快速癒合？

.

終是回到用刑的牢房前，陸景恒眼見握著法器的兩人，一臉安然赴死的表情，他眼淚掉了，也笑了。

這世界不會只有他一個可憐人，陸景恒失去了共白首的崔夕茹，夏家兩老頭在這牢獄中困至絕望，人人喊打的夏家雙生子過得不如狗，未能就醫的傅言邢雙親被病痛慢慢侵害至死，留下未及冠的傅言邢在窮巷中孤苦求存，護著雪梅娘子的顧奕凡就算犧牲性命也得不到些許憐愛。

而在他眼前的少年如他一樣非人非鬼，為何有此等良機？
再者，他怎可以放過看似苦盡甘來的夏家餘孽呢？

陸景恒心中無名火起，拾起地上利刃。

先是妳，雪梅娘子、前夏家惟一的小姐，夏瀰。
在這半生不死的籠中掙扎吧？
直到胡兒的血能救活夕茹。

*

一臉冷酷。
這是權貴刻在腦子的「雪梅娘子」。

失而復得讓這娘子緊繃的臉終於鬆下。

懷中的小寶寶看似也不怕這張冷漠的臉，就一勁兒地看著女子，時不時無聲地彎起嘴角。

他笑了，她也笑了。

不過幼嬰還是快睡快醒，在小床、榻、懷中來回躺著。
雖然與弟弟和未被承認的弟夫一起照看，但梅姑娘很快發現不對勁。
比如每次抱起來都更重些；兩個時辰後再見，個頭還長了。

她趁夏信退離房間時詢問。
沈秋楠垂下單邊眼簾，表示胡兒這小精嬰該要長得那麼快，年歲大點就會長得慢些，還唸著再長大一點再算一掛。

只是現在她巴不得胡兒再長快點。
一旬，正是會跑會跳的問題孩童。
坐在方正木椅上的胡兒，大口嚼著包子的腮一鼓一鼓的，腳丫子也像貓尾巴般仿動，吞嚥下去還不忘喚一句，「阿姨～」

叫得倒是甜膩，討賞時才賣乖。
「嘴巴自己擦乾淨。」
小娃娃抿抿嘴，眼神在阿姨與桌上的布巾來回，才伸手去取來用。

胡兒也不敢直盯著梅姑娘的臉，以免自己的主意被發現。

該擦的都擦了，胡兒抓緊手巾，「阿姨。」
「怎樣？想吃甜糕？」梅姑娘在布框中下了兩針，才瞄了瞄沒有馬上回話的孩童。
「阿姨不喜歡胡兒嗎？」

梅姑娘倒是沒想過這種喜不喜歡的問題，就隨口應道，「沒有不喜歡。」

「因為阿姨、好像不怕一個人。」
梅姑娘倒是自在地拯救被抓到快出指洞的手巾，「胡兒怕一個人？」
「怕！」
看著阿姨伸出手想要自己過去，胡兒馬上扶著臺角、落到對方轉身過來的兩腿前，讓阿姨抱得到自己。

成長以每刻來算的身軀，能得到愛護的時間比平常孩童少得多，或許很多經歷都只體驗一次。

被輕柔地撫摸著後腦，感受被圈進懷裡的溫暖，又為何變得奢侈。

「阿姨。」
「嗯。」
小娃娃離開懷中抬起頭，「兩個人。」

然後胡兒學著他爹爹那樣，找到阿姨在自己身上的手，繞回兩人身前，兩手一托一蓋地包著那大得多的右手，在手背上拍了拍，「胡兒跟阿姨，一個一起會是兩個。」

這時候的胡兒，表情繃著，看著那只手，像極盛年之人在思索著什麼。

接著，那幼嫩的聲音再響。

「我不會讓阿姨一個人的。」

卻是成熟無比的說詞。

梅姑娘也不好阻止，只能淺淺再撫上同樣沒長開的幼嫩臉頰。

她習慣了，習慣一個人地存活著，肩上托著弟弟，無感。

或許胡兒真的見著他娘親與爹爹是如此地相愛，把這個小世界之中的她也依樣葫蘆地對待。

這麼小的孩子，哪懂得成年之後的道理？

「傻孩子。」

看到阿姨微微笑著，胡兒甜甜一笑，抱住了梅姑娘。

——無止盡地延續這份幸福好不好？

無數時日在山中飛逝，彷彿記得與他活著的每個瞬間，彷彿老去都是一般的自然。

推開木門而入的男子，一襲白衣，雪化形的頭冠與釵。
長開來果然就是仙凡間特別俊美的人。

總覺得這樣並不是真像。
愈是懷疑，愈是安不下心地找出證明。

「……胡兒。」抬頭看看周邊，嗓音有氣沒力。
「嗯，我在。」被柔和的笑容接下自己震抖著的手臂，及後被撥動每一個指骨去撫摸男子的側臉，「是想要什麼嗎？」
「木盒……」
「好，我拿給你。」男子從一邊的櫃上取出，小心地放入阿姨的手心中。
外表光潔，摸著就能察覺到木盒的主人細心打理。

「……你真喜歡這個香盒呢。」看著床上人熟練地打開，卻多次撫著內側。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啊？」胡兒苦笑地嘆一口氣。
「我、早看過了。」
「早、看過？」

梅姑娘點頭，胡兒笑著笑著，再也忍不住地掉出淚。
「還是被你發現了呢，真了不起啊阿姨。」
樣式與之前她所擁有的那個一模一樣，但刻字是不可能做到與之前完全相同。

「我在、夢？」
「是的，也馬上能回去了。」
「因為、法器？」
「是。」
「你也……？」
「嗯。回去再說。」男子把視線移離。
「真的？」
「別勉強，睡吧。」

「別睡！」
比起眼前人，那嗓音沒有歲月流逝下的深沉，梅姑娘用力掙開眼簾，站在門口的少年將手搭上門框。

那摘仙般的男子對梅姑娘微微一笑，才緩緩站起，與少年對視。

男性間未有言語交流，但憑空發出的磨擦聲響揭示出非人方式的攻防。

水的形態有三種，但對能控制水的仙魔來說，水能超越人為印象。

能為矢、也能為盾，能為鎖，也能為匙。

水矢多次穿透防禦也能被新一層水盾擋下同化，男子似乎對相同的攻擊手法更得心應手。一抹水伏在木地板上潛行，穿過盾邊直上少年的單邊腳踝，固態為寒冰往大門方向一扯，少年膝蓋一屈撞上地板而叫痛，馬上空出一手去扭碎冰塊，也用著水柱打掉一湧而上的水觸手。

被包覆於男子盾中的梅姑娘在榻上緩緩爬起，高速發展的戰事也將她困死在此。

對比男子的臉，少年的外表確實還未長開，兩瞳半染著紅，而當中又浮著銀流，無數次掙扎在男子的攻勢中，身上也漸漸帶上一層戾氣，倍感吃力地咬著牙，一副誓死都要搶奪過來的氣勢。

梅姑娘正想開口，男子就微微側身看了她一眼，一雙眼在沒有強光的內室如有星宿銀流在流轉。
包含情意的眼神是從什麼時候起落在自己身上，即使當下將生死相離，他的眼中清澈依舊。

該懷疑面前的人嗎？
女子坐到榻沿，伸出手抓緊男子的偏白外袍。
男子理解般用十幾層的盾包裹著兩人，任由無用的攻擊拖長防禦的時間，轉身俯視榻上人。
看著男子以一小步靠近女子，擋下一次攻擊的少年膽顫，「阿姨！」

一雙大手曖昧地從肩膀撫上，再握上頸項。

身後傳來好幾下碎裂聲，受梅姑娘抬頸直視的亮瞳眨了眨，彷彿不怕受傷似地保持同一個姿態。

即使是幻境，時日被快速流逝，曾經歷過他的成長，上一次的相處爍爍在目。

在這裡的他是她最為熟悉的存在，他值得信任。

上一瞬右手鬆開觸摸下巴的輪廓直到肩上，下一瞬將人側身推開，一把短刃沿著盾面刮落到榻外邊。

握刀的少年從跪地的姿態出力一踹而上，刀刃被馬上轉身的男子徒手接下，另一陣如電的黑絲正被男子無限回復的水膜擋住。

梅姑娘愕在這熟悉的背影下，在逃婚時也曾經受過這樣的恩惠，接著是一片白紗掩到眼前。

「睡吧。」

然後一閉眼就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