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有段例言是這樣的:「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曰無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語面目行為,與彼稍有仿即是雷同。一曰無矛盾,一人而前後數見,前與後稍有不符之處,即是矛盾。一曰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胡適在《胡適文存》中說,第三點姑且不論,第一點即彼與此無雷同,是個性的區別;第二點則是同一人前與後無矛盾,是人格的一致。
不論是動漫還是小說戲劇,大多數故事幾乎在主要人物設定上都不脫離這兩點:不同角色間的個性區別,與同一人的人格一致。故事總有濃墨重彩處與輕描淡寫處,以構成人物關係的遠近、提示讀者故事的重心,因此大故事裡難免會有些面目與性格不突出的人,然而只要是輪廓較清晰的角色,描寫的筆墨越多,能模糊的空間就越少。除非是情節發展必要因素,否則即使是出身背景類似、年齡相近的人物,也不能性格相同。現實如此,故事也是如此。
Laven
5 years ago @Edit 1 years ago
舉幾個例子。《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姑娘們都出身不錯的人家。賈家自不待言,林黛玉是巡鹽御史之女,史湘雲出身金陵世家史侯家,薛寶釵家是世代皇商,連帶髮修行的妙玉也生於仕宦之家,然而人人性格仍舊不同。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這四位,讀者就能輕易分辨什麼話只可能是誰說的、什麼事只可能是誰做的。紅樓丫鬟人數更多,光看寶玉的丫鬟,襲人和晴雯性格兩樣,麝月認真負責處看似和襲人相似,說話為人仍與襲人不同。(襲人不擅言詞,五十八回麝月罵人可是句句到位又占理。)
再看看《哈利波特》。或許不少人認為哈利的同班同學芭蒂和文妲沒什麼不同,然而絕少人認為弗雷和喬治性格一樣。事實上衛斯理家那麼多兄弟中,也沒有兩個性格一樣的。該故事畢竟以哈利的視角為主要視角,芭蒂和文妲只是同班女同學,和哈利距離較遠因此性格區別不明顯,這是讀者可以理解的,就像班上總有些不熟的同學,我們分不出他們彼此的性格有何不同;但是弗雷和喬治是作者加意描寫的葛來分多活寶,也是主角榮恩的家人,要是這兩人完全一樣,不但不合理,還沒有必要。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人因他們的獨一無二而珍貴。兩個完全一樣的角色不但不合理,也不能讓讀者投入感情、留下深刻的記憶,且不論其中一人發生什麼大事,讀者都不會產生特別的感覺,甚至會覺得荒謬。(看看隔壁棚。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短暫變身工藤新一還不會被發現,這設定讀者群起撻伐,到最後連拿來嘲諷都懶。)從作者的角度來看,每一筆每一字都要花時間心力產出,也沒有一絲一毫能浪費。
但是作者努力花了時間心思創作,最後仍未能有效區隔出各角色不同、賦予各角色特殊魅力的情況依然有時可見。這就是非常可惜的事了。要如何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呢?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人們的不同出身背景與成長過程,會塑造出他們不同的性格。在構思階段大致補足各個角色的背景,會對區隔角色有很大幫助,這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好方法。你不必鉅細靡遺交代角色的人生,只要忠實反映該角色經歷設定上的成長過程後呈現的性格與舉止即可。於是當角色A和角色B十分相似,作者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的不同展現出來。要檢視筆下的角色有無雷同問題,可以抽出兩個在故事中比重差不多,且性別相同、出身相近的角色,交換他們的人格,以此審視人物的言辭和行為是否有受到影響。找出那些不夠的部分加強分化,製造差異,或者找出多餘的部分加以刪減,有時甚至必須精簡一整個角色,將該角色的原戲分交由其他角色來完成。(當然,必須應角色的不同做修改,不能完全照搬。)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增進觀察力、表現力與鑑賞力,應能有效改善角色雷同的問題。不過事實上,「如何處理角色的雷同」並非創作者最常見的問題。畢竟角色要有機會雷同,也得角色夠多才行。初學者通常不善描寫許多角色同時在場的情景,或者無法有效推動有眾多角色的故事前進,因此不同的故事出現類似的主角、雷同的配角,會是他們比較苦惱的。
《基督山伯爵》中有不少宴會或聚會場景。有一幕是阿爾貝子爵向報紙總編博尚說:「大臣機要秘書德布雷還沒看您的報導就討厭您了。」博尚回答道:「我也一樣。我還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就批評他了。」令聯想起時事的讀者一笑。同一幕中,基督山伯爵問阿爾貝他的婚事如何了,阿爾貝回答「在計畫中」,大臣秘書德布雷接話道:「計畫中就是最後可能一場空。」這句插話完全反映了秘書的日常。另一幕是眾人在偷偷議論席上義大利親王的衣著,德布雷稱讚親王穿著講究而且簇新,世襲貴族夏托勒諾卻說:「壞就壞在這裡。這位先生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穿上好衣服。」讀者看下去,方才發現這個親王根本不是親王,只是個騙子假扮的。此類巧妙的角色對話與安排在書中俯拾皆是,不但合理得當,還給讀者帶來了樂趣。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同一本書裡的上流社會人士性格各異,不同書中同類角色的性格也不同。同樣寫皇帝,二月河筆下康熙雍正乾隆的性格也不相似。康熙性格寬和,自年輕時一點一點建立基業,雖有為君者不得不有的心機,對待臣下大抵寬厚,尤其是對追隨他數十年的老臣;雍正性格嚴謹,即位前後均陷於盛世積弊與手足傾軋中,深知矯枉必須過正,絕少和臣子講情分,即使講情分也不是真情,但他孤臣出身,深知下情,看待人命生死大事仍十分審慎;乾隆則儒雅寬和,頗有祖父風範,然他生逢盛世,乾綱獨斷,性更好名,一旦有人掃了皇家顏面,他說翻臉就翻臉,即使是太后的親戚他也非殺不可,反比其父更顯冷酷無情。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以二月河筆下胤禛(後來的雍正)的手足們論。書中有較多描寫的至少就有老大胤褆、老二太子胤礽、老三胤祉、老四胤禛、老五胤祺、老八胤禩、老九胤禟、老十胤[示我]、十三胤祥、十四胤禵、十六胤祿、十七胤禮。這十二個人都是金枝玉葉,妥妥的黃帶子阿哥,作者也沒讓任何兩個人性格一樣,畢竟依照設定,他們出身本就不同。老大好武粗曠且少思慮,一直認為若太子非皇后所生,立長便是選自己,因此內心目中無人;太子從小養尊處優,性格仁弱膽小,被暗害過一次後變得自專無理,不聽人言;老三擅長文事,平時編編書、寫寫字,避免過於出頭,但是對太子位也無法不心動;老四出生時正逢皇后之子夭折,被皇后抱養,和太子關係不錯,卻被其他兄弟們排擠,長大後遭了大變性格孤僻,冷眼看世情,只埋頭幫太子做事,人稱冷面王。老五不善言辭,性格老實忠厚,唯求平安自保,一生無事。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老八一心想學父親,舉止溫文爾雅、風流倜儻,善與人結交卻不善決斷,遂逐漸陷於群小,對太子之位心生覬覦;老九與老八一道,但比起虛名更好實利,看似話少低調,實則心中多有盤算,插手不少案件好從中得利;老十粗疏沒耐性,文武均不耐煩,只想在八哥九哥之下享受人生快樂;十三有豪氣,性好武,從小因為母親的事被兄弟們排擠欺負,受四哥照顧後感恩圖報,一心跟著四哥效忠太子,後來發現太子不足為君,決定支持四哥爭位;十四好武但文采也不凡,與老四雖是同母所生,聽了不少閒言後遂親近八九十,與同胞哥哥生疏,但他自尊心強,又不願全然依附;十六性格老實,以為只要夠忠心總有個安穩日子,可惜心思不密,不善趨吉避凶,又容易受誤導而錯解他人意思,因此常陷入險境;十七性格灑脫,本不特別倚靠哪一方,其母卻因老十身故,觀望風色後決定為四哥效力。
Laven
5 years ago @Edit 5 years ago
在二月河筆下,每個人都各有其樣貌。忠臣之中,有崖岸高峻者,也有沽名釣譽者;奸臣之中,有長袖善舞者,也有剛愎自用者。書中時不時還會出現許多奇妙的人,比如同樣進了八爺放滿珍寶的屋子,乞丐出身的李衛看了這件又看那件,滿口稱讚,每一樣看過了就隨手放下,毫不留戀;進士出身的李紱有清官之名,進了門則目不斜視,奉行聖人教訓全力克己復禮。有個人叫馬二袴子,當商人當得快樂,想撈個官做做,做了官便用商場那套應酬上下、送往迎來,因此任事不過中庸而已,卻極得人緣,人問他何不力爭上游再進一步?他只說人生如此足矣,再上去只怕難以自保。
以上落落長的舉例,只是想說,若角色的背景與形象足夠清晰,便不可能與其他角色雷同,作者要做的,就是把這清晰的角色形象傳達給讀者而已。
最後用前人話來做結。《海上花列傳》劉復序中說:「他描寫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問他何以能如此高明,就不得不注意兩件事:一件是冷靜的頭腦,一件是精密純到的觀察。所謂冷靜的頭腦,乃是無論筆下所寫的事物,何等紛忙何等雜亂,在作者總還要一絲不茍......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毀去。因為用熱亂的態度寫出來的小說,總是平面的,必須是用冷靜的態度寫出來的,方是立體的。......但有一層不要弄錯,作者頭腦的冷熱,並無關於所寫事物本身的冷熱,熱的事物如紅笑中所寫,總無可更熱的了,然作者的頭腦,仍還同西伯利亞的冰雪一般的冷。」眼淚和激動是留給讀者的,作者必須保持冷靜。唯有一絲不亂,才可能成就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