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風雪，雖說砂土永凍的極北之境更加凜冷刺骨，可向東行去，首先遇見的那座森林才是真正險惡之地——畢竟森林裏沒有劈啪作響的暖爐、沒有軟綿綿的被窩，更沒有能供遮風避雨的屋簷，有的……僅是枯燥、無盡、千篇一律。

綠意盎然彷彿一場遙遠迷夢，又或者撲面襲來的陣陣寒風才是想像、荒蕪是想像，榮華富貴也是想像。當一個人選擇自私地離去，本來就該甘願接受所有自私的仇視。

——那又怎樣？

他說。他笑著告訴我沒有人不自私，即便慷慨者亦然，就連母親餵養孩子也是出於名為愛的一己之私，那麼，世上還有誰敢自詡純善？

天已暗了幾個時辰，我獨行於荒野，身周盡是因承受不住冰霜侵蝕而崩落的枝條，靜靜地躺在雪裏；我踞下身來，替為數眾多的死者低吟了一段禱辭，只因我深諳曾經茂盛一時的它們，終將為現實逐漸埋沒……

「我這不正是因為自私，才逃的麼？」
斂上雙目仍聞冬風呼嘯不絕於耳，還有他那難聽得令人窒息的嗓音。我本以為深吁口氣能讓自己獲得清淨，卻只換來胸口疼痛不已。我不禁屈膝一跪，跪倒在為寒風稀釋的咳嗽聲裏。

他理所當然地沒有給予安慰，反還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是笑我的愚痴、笑我不自量力，還有一廂情願的樂觀主義。

一股溫熱沿背脊竄上，綿軟的星辰如焰，燒灼我的側臉。

是啊……就連種種逼不得已的理由，也不過是我自以為是的臆想。我緊閉雙眼躺在一座溫暖的柴堆上，任由舒服的熱度逐漸帶走意識……事到如今還假裝背負一切沉重，以為我的不告而別對王國而言是何等重大的損失，以為向來視責任為重的教廷會列我為叛逃之徒。

我曾妄想有人會為我垂首嗚咽，現在我知道了，連我自己也不會替我流淚。

沒有追兵，我是一名一廂情願的逃犯。

祝好夢。

晚安。

—

我再次睜開眼，已是不知多少天後的事了。

柏木搭建的屋頂中央垂著一盞油燈，油燈輕晃，照耀屋內光景。床邊裊裊浮昇的煙兒帶點清香，綻放矮櫃上空無一物的瓷瓶，在此世外桃源兀自挺立。我原以為這裏並非人世，直到試圖起身觸發渾身關節疼痛不已，才恍然驚覺——

……是誰？

好不容易沿著牆壁緩步至玄關，我伸手推開門扉，任由木板嘎吱作響。

外頭風雪規模顯然消退許多，但迎面襲來的冷空氣仍令我將披在肩上的毛料拉得更緊些，伴著鼻腔呼出的陣陣白霧，在積雪上烙下幾枚鞋印。忍住頭痛欲裂，我回首朝北方望去，遙眺高聳入雲的尖塔在一片灰濛中若隱若現，想念曾經的我屬於那裏，而今卻只覺陌生。

或者，我根本未曾屬於過那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