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如斯，雷默輕閉雙眼，湖海般捲髮在枕頭上漫溢似地散亂，室內一角昏暗的燈光對他來說正好，適合將彙整情報數據的文書工作暫忘，任鬆軟潔白的床鋪使意識朦朧地，他安然小寐。

「你要找的人不在崗位上。」稍早前，莫德雷囑咐藍調前往情報室找一名上士，甚是緊急，可當她到了單位，卻不見其人，只好無功而返，也不忘趁機四處閒晃，忙裡偷閒一番。

面對藍調遲遲未歸，莫德雷於心有底，早就先行喚莫克於軍中探查，是以神情毫無驚疑。而藍調回來之際，莫德雷恰好感應到莫克的訊息，便步出大門，命令對方留守，兀自前往醫療組負責的診療區。

若無要事，莫德雷十分厭惡來到此處。

這裡時常擠滿了無病呻吟、浪費醫療資源的騙子，更遑論那些把他們辛勞付出視為理所當然的傢伙。一思及自己幾乎只負責手術，病患全是需要協助的人，他的勃怒之情才得以稍稍緩解。

他最終來到一處略顯幽暗的病房內，簾幕將病床完全噬入，僅有幽微光火自巾布透出，將病床上的身影化為黝斑，印於其上。

「果然在這。」莫德雷於心嘀咕，倏地將隔簾推開，果見那人在此酣睡，舒適到當自己寢室似的，毫無防備。

「雷默上士，我就特許你因疲勞休養一天。」只見莫德雷輕靠牆壁，雙手交叉，不忘遺漏笑容，緩聲輕喚。

「⋯⋯嗯？」接骨木的氣息混著番紅花香。他發出啞啞的喉音悠然睜眼，望向床邊白銀色的高大身影，嘴角隨之勾起的笑還倦得有幾分慵懶。

「哎啊⋯⋯午安，莫德雷准軍士長，感謝您的大恩大德。」說著，他不疾不徐地從床上坐起，順帶將踢落床緣的薄被拾起摺好，讓枕頭恢復蓬鬆的狀態，彷彿他不曾來過地完好。

自從換宿以來，雷默在情報組的日子更艱辛了些。勤務認真的他，並不是對同組又同寢的軍士長感冒，而是在報告未完成上繳前，一踏進門口就得接受來自上級的善意催討，尤其是接近非常時期，尤其是最近幾日。

「關於稟報部隊上級的部分，就由我親自轉達吧。」要是被知道他還能躲到醫療組偷閒，光是檢討報告書就能讓他直接露宿情報室。

「我會親派副官向你的長官說明情況。」待雷默話語方落，莫德雷便斬釘截鐵駁回了他的想法。莫德雷猜想，要是真如他所言行之，此事必定無疾而終。

「既然你今天放假，就順便幫我一件事吧？」

還能有什麼事？就算軍方尚未公布，些許高官早已接獲線報，那個宛若洪水猛獸、讓軍隊間互相傷害的高裝檢日期已然敲定，且近在咫尺。

雖然高裝檢對醫療單位而言，不似其他部門棘手，莫德雷表面上求好心切，心底卻為遏止他人輕視己身能耐，便企圖先發制人，率先尋得短少項目，好讓醫療組渡過腥風血雨。

「⋯⋯這麼認真？」稍感意外地輕呼了聲。若是平時，兩人寒暄後，莫德雷頂多問幾句話就由他逍遙，但看副官藍調也沒跟在准軍士長身邊，不是抽不開身就是去傳令了。想來定是回不了情報室，但又有什麼事非得令堂堂歐布萊恩如此迫切？

「喔、除了患者，莫非醫療組還缺什麼？下官在此悉聽尊便。」身為情報組的一員，消息自然不比其他部門慢。他像是收拾方才的慵懶那般，朝人抬手行禮，臉上依舊是輕鬆愉快的笑。

「移植器官。」語落，他輕笑出聲，望著雷默續道：「雖然我很想這麼說，可惜這並不在檢查名單上。」從莫德雷的表情看來，他是真的深表惋惜。畢竟邁入和平時代之後，移植器官逐漸短缺，至今已無庫存，但仍有戰患求之。

「不過，藥片與帳目有極大落差，就算細查核發與入庫，也完全對不起來──真是奇怪，不是嗎？」

如果藥片數量剛好，那才叫奇怪。

由於某些士兵對於此藥有強烈依賴，在一般劑量無法抑制下，他們便會利用關係，請託醫護兵偷渡藥物出來，日子一久，黑帳遽增，儼然成為一種不可說的公開秘密。

雷默的笑容瞬間僵硬。
幸好診間內心慌手亂的人多得是，他內心的驚濤也平復得快，至少不必在裝檢會場上看見新鮮活跳的器官們，倒是安心不少。

而藥片短少及帳目不一的事，在雷默耳裡倒也不是新聞。也有因為偷竊藥片而被懲處或禁閉的案例，在各軍隊反覆宣導之下，個案數量逐年遞減，今年也沒傳出相關舉報，可見士兵們在愈和平的時刻，似乎更加安分守己。

「嗯——如果兩方帳目紀錄無誤⋯⋯的確很奇怪。」無論各部門真假作帳，兼容文書的情報組也持有入庫和核發資料，到了這一刻就如同照妖鏡般，一舉清查。

「還有件奇怪的事，不曉得准軍士長您是否耳聞⋯⋯男宿的『休息室』」床邊的人湊近莫德雷，在銀白中露出的耳廓邊細聲低語道。

雷默所竊語之事，莫德雷心下詫異，他竟對此毫不知情──只見莫德雷沉下臉，無法想像千尋萬找之物，就在同層宿舍內。

果真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真是有趣的情報。」他的笑聲顯得有些僵硬，異瞳悠悠飄向雷默，好似在施加什麼壓力。

「我們就一起去抓偷藥片的老鼠，你不會拒絕吧？休、假、中的雷默上士。」莫德雷刻意強調尾句語氣，用著令人無法拒絕的「禮貌」方式問道。

「既然是准軍士長的邀約，自當義不容辭。」知道自己抖出多大的情報，也知道剩餘能準備的時日不多，莫德雷想必沒時間派人調查真相，就直接讓被休假中的他來帶路，也很合情合理。

雖然是意外被逮到，但平時也有賴診療室總有張舒適且被忽略的床，供他悄悄休息之後回到情報工作，這未嘗不是對醫療組的報恩。

自和平以來，偶爾還是傳出有藥片不足的問題，身處情報組的雷默，則不時經手向上級申請或請求調整進貨量的文件及退件，這樣文書往來簡直是軍營日常，不勝其擾，卻也被當作公文式抱怨，也沒人追究詳細原因。

「我們到了，請稍等我一下。」兩人停在長廊盡頭的一間宿舍門前，雷默說著便握上門把，熟練地以精神力入侵電磁鎖的開關。

信號燈短路班地閃爍兩下，門鎖應聲解開。
門後的漆黑恰如其分，每間閒置的雙人宿舍都應該如此，儘管有些灰塵，門外的光線卻照見地上交錯的道道足跡，新舊不一地顯示這裡有人頻繁地進出。

雷默的精神觸手探向室內深處，確認沒有其他尚有意識的生物後，他才繼續說。
「可惜了——暫且請先拿走需要的量吧。」

塵土以軌跡出賣藥品藏匿位置，那些跫印，恰巧止於擁有縫痕的家居物前，料想軍匪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將贓物塞入了刻意鋸斷的家具中──

聽聞雷默所言，莫德雷神色不見欣喜，反倒有些失落。只見他步入房內，敲了敲傳出空心響音的實木柱後，莫德雷忽地回首，語道。

「不。在來之前，我說過我要抓老鼠。」他掩下情緒，語氣似比往常冷峻幾分，又道：「我不想親自搬這些，當然也不會請隸屬情報組的你負擔勞務。」

透過門檻引入的光線，異瞳細瞅跡軌，算計可能贓數，而那些數量，興許遠超所需，絕非一年間所致，光憑這點，莫德雷絕不輕易姑息。

「既然，老鼠擅長偷盜搬運，我會讓他們再把東西搬回去──雷默上士，感謝你的協助，把握時間，享受休假吧。」

感受到些微波動中似乎暗藏決心，內心迎著冷風的雷默倒是精神抖擻。
「好的，預祝莫德雷准軍士長，順利通過此次高裝檢。」既不必下達公文到執法組，還能以最快速率了結此事，只差回去向上級交個文書報告——那也是等他休假結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