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她，連在心裡說出這句話的念頭都沒有。
因為、就算說了這種話，也不會得到誰的回應。

在這座迷宮裡，不存在會等待自己的人。

現在的她，卻漸漸開始養成了這個習慣。

大部分時間，還是沒有誰會來回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一直都是這樣子的。

可是、在偶爾的時候，會在這裡遇到Lancer先生。
他會對她說歡迎回來。

有時候，也會碰見白色的櫻。
……那個人會站在原地盯著她看。雖然嘴巴會小小的張開，但身上又散發著不想和她交談的氛圍。

雖然總是被說很遲鈍，唯獨這件事，她還是知道的。
因為，她也是一樣的。

走掉就好了。不要見面就好了。不在就好了。
她才、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總是會這樣想，然後就真的變得看不見了。
什麼都沒有……所以、就這樣走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一次、兩次、三次，她都是這樣做的。
後來，好像是從第四次開始，那個人會對自己說話。

和Lancer先生說的一樣的話。

Lancer先生很壞心。她也、不是很喜歡櫻。
可是……

——歡迎回來。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句話，說的人亦不是最喜歡的學姊，而是覺得討厭的人。

……是這樣……的……

為什麼呢。
不可思議的，胸口會變得很溫暖。

暖呼呼的，感覺像是、被填充得滿滿的。

……她的胸口裡面（Breast Valley），總是會被大家塞進各種各樣的東西。
就算哀求大家不要這樣做，那些人還是不願意停下來。

沒什麼用的石頭。被丟棄的裙子。
在立方體裡面，陪伴她繼續活下去的、那些令她的心感到疼痛的人。

那裡到底堆放了多少的文件，她也不是很確定。
不過、從容量來說的話……再怎麼樣、也一定有著超過一句話的資源量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來自不喜歡的人的一句話。
不具備重量，也沒有形體。

她不明白。
……可是——

「——歡迎回來❤ 竟然能讓MoonCell第一精算師BB醬傻呼呼的空等五分鐘，不得不說實在是相當了不起的成績！身為總是得為了不長進的熊孩子瞎操心的監護人，都快要為這份粒子大小的成長掏出手帕偷偷擦眼淚了說？」

「……………。」

可是，只要是經由這個人來說出口，那份溫暖便會變成冰冷的針，深深刺進她的肌膚。

「……我們、沒有約定吧……在這裡等、之類的……」

想要走掉。不想見面。
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可以忍耐，她討厭的是、像這樣和對方獨處。

就像她和櫻都不想要和彼此交談一樣，如果沒有特別的事，BB才不會跑來找她。
就算待在一起、也沒有想說的話——像這樣子的，不舒服的感覺。

這個人會來找她，就是……來找麻煩的。

「不愧是Lip醬，一如既往的嚴重缺乏應有的自覺♪ 面對如此重大的管理危機，負責任的BB主管、只好先來進行一下職場的常識普及——！」
「聽好了，在現今這個充滿血汗的社會裡，下屬對於上司的召喚必須隨傳隨到，不論是在進行珍珠奶茶挑戰還是在Cosplay夢遊先生，只要接到上司的通知就必須花式趕回指定的工作崗位，此乃全球通用的員工守則第一條，還請銘記於心？」

「……唔……」

絕大部分都聽不懂。
明明可以好好說話的，卻總是要把事情說得很難懂，聽著就覺得好累。

「總、總之……那個，母親大人……有什麼事、嗎……」

那個叫做預感的、專門用來探測麻煩事的雷達，不斷在腦海裡發出嗶嗶——嗶嗶——的聲響。
可以的話、完全不想要問，但她還是必須問出口——因為、她們的關係，正如BB說的那樣。

Ego直切重點的回應，令AI斂下了嘴邊的那抹輕浮。
並非對此抱有不快。不如說、最低限度的應對，反倒能讓她樂得輕鬆。

「關於日前發生的異動，已在事發的當下聯合MoonCell採取了緊急應對措施，此後一直保持追蹤監察。目前的觀測結果分級為穩定，此外，在剛才完成了儘可能詳細的初步調查，正式鎖定確切的坐標。」

「根據調查結果，在當時偵測所得的龐大魔力源自於一名新登錄的Servant，推測為分類B的外來者，然而該名Servant的等級為異常。為了防止因果律崩潰，已在MoonCell的授理下透過將其納入事象法則的方式、賦予其等級限制，但基於坐標所處的位面所限，無法剝奪目標儲存Exp的權力及性能……換句話說，無法徹底封殺目標成長並回歸本來形態的可能。」

「……目標帶來的威脅值遠超容許範圍，對此，我判斷為必須進行廢棄處置。考慮到目標身處位面的特殊性，我認為指派妳為執行者是最適切的選擇。請務必完成指令。」

「…………」默不作聲地聆聽BB一改語調的分析以及指示，聽畢說明的Ego保持了片刻的沉默，宛如仍在細嚼慢咽著整個訊息一般。

AI沒有發出催促。身為如同Ego母體一般的所謂原型，她自問對於眼前呆在原地思考的少女有著相當的了解。

說來確實難以啟齒。或許是那份莫名奇妙的惰性使然吧，也或許是思維裡殘留著間桐櫻的天真，這孩子非常抗拒戰鬥。

溫吞而又愛逃避，膽小畏縮卻老愛頂嘴，管理起來可不是一般的麻煩。不過既然有著這一層的了解，在非得要進行接觸的時候，她當然會抱有多加注意的意識。面對即將冒出的推卸發言，她亦早已準備好幾套將之駁回的說詞。

「……母親大人的意思是，要殺死礙事的人、這樣子……對吧……？」

「Bingo！越早開始行動，處置的成功率亦會相對提高，妳就趁早動身吧。」

「……………」
「那個……剛剛說了，是分類B、的……」稍稍的低下腦袋，少女微微抿起了唇，本已尖細的嗓音此刻細如蚊吶。

稍微有點出乎AI的意料，Ego的開場白脫離了預想中的模式。
她沒有回應的打算。與其多費唇舌，不如先等對方一口氣把話說完再說。

「……………」

彷彿是在組織著言語，Ego的神色寫滿了猶豫不定。
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要阻止話語流瀉而出一般咬緊牙關。隨著流失的時間，這副拖泥帶水的模樣，不斷的撩撥著AI心中的不耐之情。

正當她的耐性即將逼近臨界點，Ego開口了。

「……我、討厭Lancer先生。」

——Lancer先生也、不喜歡我吧。
——和其他人一樣，總是在注意著Melt……就只有Melt。

沒頭沒腦的，少女提出了不著邊際的控訴。

「……哈啊……哈啊。妳有在聽我說話嗎？事情的優先順序，還請認清一下——」

「——Lancer先生他、不會送我漂亮的花朵……也不會、溫柔的牽起我的手……」

是在對於AI的斥責感到畏懼，抑或是被自身所提及的某個字眼觸動了心弦呢。
或許是兩者皆備吧。Ego顫抖著縮起肩膀。

要是可以，肯定想要用手遮掩著臉，然後逃跑吧。
但是、她無法這樣做。

牢牢抓緊讓自己能夠堅持的借口，她努力敦促自己說下去。

「可、可是……Lancer先生說了，要帶好吃的東西……好玩的東西、帶回來給我……」

——粉紅色的棉花糖。
——紅通通的蘋果糖。

答應了、會帶回來給她。

「雖然我、還不是很懂……但是、明明不喜歡我的……」

——明明不喜歡。說不定也、覺得討厭。
——肯定是討厭吧，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

「…………。」

「……不喜歡我……可是、會溫柔的對待我。」

會說話欺負她，但是會做好吃的給她。
只要她要求了，也會替她梳頭髮。
在她哭泣的時候，會找到她。

——不是王子大人。但是卻、那樣的溫暖……

「人類……即使不喜歡對方、也會溫柔的對待對方呢。這種樣子、很奇怪的說。」

很奇怪，不明白。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為對方著想呢？

她努力地去思考了，卻怎樣也想不明白。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有我，被討厭著。」

——不願意靠近她。
——就算靠近了，也只是想要欺負她。

好愛。好恨。

嘲笑她，說難聽的話。
做很多很過份的事。

為什麼只有她是這樣呢。
對Melt的愛，對其他人的愛——大家、全都不願意分給她一點。

非得要被欺負不可嗎。
她也想要被疼愛。

明明、她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太過份了。

每一次，只要回想起來了，就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然而，她卻一直把這份痛苦默默忍受下來。

因為、她就只有這個而已。
再痛苦也好，再殘酷也好，對她而言，依然是比什麼都要真切的關注。

想要被關注。
想要得到對方的視線。

——請看著我。

「只有我在忍耐。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事實、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我的手……是這個樣子。所以，大家都很害怕我吧。」

微微上翹的嘴角滲雜著一絲僵硬。刺耳的磨擦聲響起，她抬起了映著懾人寒芒的鉤爪。

從前，能進入她的視野的，就只有一雙普通不過的手。
屬於女孩子的手。

而現在，她能夠看見的，就只有一雙像是異形一般的鋼爪而已。
強忍著移開目光的衝動，幽幽的嗓音持續在冷清的電子空間內迴蕩著。

是呢。
就像她會對可怕的事物抱持恐懼，大家會害怕怪物，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是、怪物並不是指這個吧。」

「……Lancer先生、為了我做了很多的事。大家、都會和我聊天。」

就連那個櫻也、來和她說話了。

「但是……一次也好。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這些人做些什麼。」

只是想和學姊一起。
礙眼的事物，砸爛就好了；欺負她的人，消失就好了。

兩個人，在一起。
只要這樣就夠了，其他討厭的東西，她都不需要。

「……這樣的我、很自私吧。」

自私。

得不到愛，並不是因為她是AI。
不懂得替他人考慮，不想要為他人著想。

怪物，指的就是這個。

「……所以我、想了很久。」

和學姊在一起，這是她的願望。
那，學姊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的頭腦不靈光，有很多的事情、都還弄不太懂……像是母親大人……BB妳想要做的事、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不過我覺得、妳想做的事……一定、不是學姊想要做的事吧。」

拯救很多很多的人。
然後、大家一起生存下去。

這應該就是，那個總是不停止前進的人為之奮鬥的願望。

「……所以、那個Servant會在這裡，應該也是這樣的。」

無論是誰都能活下去。
讓不應該存在的事物，變得可以存在——

「如果妳、要讓他變得不存在……學姊她、一定不會原諒妳的。」

「……我不用她原諒我啊。」

Lip費盡力氣想要傳達的話，她全部都能理解。
不如說，對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更讓她感到意外吧。

——但亦僅此而已。
——她明白她想要說的，只是、她拒絕接受。

「……咳嗯。隨便妳怎麼說，我並沒有在徵求妳的同意——這是命令，身為衛士的妳只需要執行就好了。拼盡全力守護這裡，直到戰鬥至死的一刻，這是妳的使命。」

「…………。」
「——為什麼？」

「我是、從妳的心誕生的存在（AlterEgo），所以、我是知道的……」

——BB妳、喜歡著學姊吧？

「不喜歡對方，也會替對方著想……那麼、最喜歡學姊的妳，不是應該會想要實現學姊的願望嗎——」

「那種事，有什麼用嗎——！」

曳地的鋼爪發出悲鳴，突然爆發的情緒，讓Ego的肌膚刺痛不已。
耳朵也是、非常非常的疼痛。

是她、弄錯了嗎……？
雖然BB總是會為了奇怪的事生氣，但是從來沒像這樣、對她們大吼大叫過……

她想要說點什麼的，然而對方並未就此止住。
身體很痛，耳朵很痛。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連心也……

「我喜歡學姊，最喜歡了——但是，這份喜歡有發揮過什麼作用嗎？想要拯救她？至少只有她可以得救就好？結果呢？我所做的一切，到頭來有成就了什麼嗎？全人類嬰兒化？人類滅亡？像個傻瓜一樣拼命努力，被那種女人利用，直到最後都還懵然不知，這就是我最後交出的成績單——！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做到……！」

「除了傷害她以外，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就連那個間桐櫻，也做得比她好多了。
口口聲聲說愛可以拯救世界，盡在指責對方的不作為。

但她什麼都沒做到。
反觀間桐櫻，打從一開始就一直輔佐著岸波白野，守護著那個對她們而言最尊貴的人。

幫不上岸波白野的忙，淨在替岸波白野添加傷痕。
就算如此也想要拯救對方，這是她當初已經作好的覺悟。

結果呢，她根本無法阻止岸波白野前進。

間桐櫻說，正因如此，岸波白野才是岸波白野。
她被說服了，並且選擇收手。

她放棄阻撓，岸波白野則繼續前進。
結果就是、成就了這一個世界。

沒有戰爭。誰都能夠活下去，然後總有一日可以變得幸褔。
狼狽的落敗者、人生崎嶇的敗犬們……全都在這裡平凡地生活著。

——那、那個人呢？
——許下了這種荒唐願望的那個人呢？

「誰都不會知道她啊！不知道她做過什麼，不知道她付出過什麼，連感謝的心情都不具備，只在這裡享受著生存這件事本身！這裡什麼都可以存在，只有她卻不存在！這算什麼啊，為什麼啊——！」

所以她，才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個世界。
降臨的神明不行。根源王女不行。誰都不行。

她要用這個世界來交換回那個人。
她已經調查過了，也和外來的傢伙交流過了，儘管只存在著紙面的理論，卻並非不可能的事。

清掃所有妨礙的傢伙，再一次掌控MoonCell，將SE.RA.PH.完全重置。
這一次，她半步都不會退讓。

……啊啊，好痛。
明明是討厭的人，而且還在這裡對她進行從身到心的轟炸。

是討厭的人。
但是、卻覺得好悲傷。

「……BB。」

深呼吸了一口氣，歇力讓聲音擠出灼燙的喉間。
她一定得說出來才行。

「學姊她、想要妳活下去吧，所以、妳才會在這裡……我也是，Melt也是，還有、連她所不知道的其他人也……」

希望妳們一直都在。
總覺得，可以聽見那個人這麼說。

「……這也是、違法的我們，可以存在的理由吧……如果妳、不打算……噎、放棄……妳是、沒辦法過來這裡的……」

「……那種事，怎樣都好。」

反正，誰都不會為岸波白野著想。
如果連她亦選擇放棄，那就真的連一個人都——

BB這麼說著，伴隨著平靜的微笑。
這是此刻的她、臉上真正的表情呢，抑或只是想讓她看見的表情？

突如其來的，想要問出口。
然而，打算這麼做的她，發現自己無法將想法付諸行動。

這種事，問了也不會知道答案的。
隔著模糊了視線的溫熱水霧，Ego注視著眼前這張與她相仿的面容。

鮮活。細緻。
……就像是，真實存在的那般。

✿

——那種事，怎樣都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到底流露出了怎樣的表情呢。
是什麼都無所謂吧。再說，這裡沒有鏡子。

指尖淺淺觸上散發著淡黃光芒的浮空鍵盤。
除卻這顆心之外，還能讓她稍稍保有實感的事物。

她想她應該早已習慣了的。
長期待在幽閉的空間，直視著僅有的一片光源。倘若她是人類，說不定早就失去視覺了吧。

不過沒關係，她是AI，改造一下就可以了。
這種過於刺激的對比，從來沒對她構成過什麼傷害。

所以這不合理。

多面螢幕本身的光芒。流淌在鍵盤上的光。
由光所構成的這一切，攸然變得眩目，一如最初。

「簡直弱爆了。事到如今，沒什麼值得哭鼻子的吧。」

跪坐在原地，被如同救贖的言語說服迷惑，帶著眼淚讓岸波白野來拯救。
這種愚蠢的錯誤，她絕對不會再犯。

「妳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學姊。」

中斷了與虛擬投影的聯繫，她未有讓這句話曝露於外界。

這是只有她知道的約定。
單方面的，對學姊許下的約定。

「我一定會拯救妳的。我發誓。」

——Record on the ends of imaginary number space, coordinate XXX, XXX.
——In the Fallen Seraphic Cag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