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學期要探討的死亡倫理學，我會帶領你們展開對生死意義的反思，這個議題應該是值得每位本校學生都來探討的。不論你們至今為止如何看待死亡，或者已經在等待迎接死亡，希望在座每位同學都在本學期的課程中收穫新的觀點。
　　沒有標準答案，通過認識多樣觀點和真實個案，探索出自己認同的生死價值觀。」

　　「科學、宗教、法律......請每個小組蒐集五種不同學界專業對死亡的觀點，再寫下你們自己現在對死亡的解釋，算在平時表現分數裡，下禮拜交上來。經過本學期的課程之後，我們再來看看你的答案有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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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系的大個在印有藍色方格的紙頁上留下備忘。這份「作業」聽起來很簡單，像這樣的作業還要多人分組，多半只是因為一人交一份的話老師也懶得看吧？他漫不經意地想著這般無謂的事。
　　至於和誰一組呢？他豎直了背，小心地打量周圍的學生，反正會落單的總不只自己一個。

就如同對方想得那般，幸蝶只是記下了這份作業就安安靜靜的待在靠窗的末位發呆，並沒有特別要和誰組隊的行動。

反正只要在交作業時隨便找個人湊上名字就行，畢竟班級中總有來打混摸魚的人，他們可不會放過這白白得分的機會。

伊恩笨拙地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那副圓框眼鏡在他臉上倒是一點也不顯時尚，他的視線掠過教室內的座位，同樣修過前階段課程，多少對一些在一間教室待了整學期的同學有留下印象。
　　比如他還記得那個上星期撞傷頭的學弟，似乎輕易就能和人聊上幾句，又似乎不屬於任何團體——看吧，他又一個人發呆了。

　　老師發出解散的信號以後，打定主意的伊恩隨手把個人物品揣入懷裡，就慢悠悠上前向那一身黑的學弟招手。

老師的解散信號似乎還沒傳到幸蝶耳中，等到他抬頭時便看到一個有點面熟的臉孔。

「？」他下意識的擺起笑卻不掩疑惑，絲毫考慮不到對方在此時靠近的緣由。

「我叫伊恩。我們上次在保健室見過的。」他提醒。「作業要不要和我一組？你也是一個人吧？」

「……啊。」愣了幾秒後發出了接通訊號的聲音，他這次是真的有印象了。

「當然好啊，我是幸蝶。」除非對方是很明顯的客套，不然幸蝶基本上什麼也不拒絕，反正讓人稱心總不會錯。

他不清楚為什麼這個學弟總是一愣一愣的，但伊恩不討厭他這種樣子——至少，比舉手投足都顯得那麼精明的人可愛多了——，也許那正是伊恩覺得向他搭話這件事很輕鬆的原因。

　　「幸蝶。你好。」不帶深意的笑容輕淡樸拙，在那張深邃英俊的面孔上散開，顯得絲毫不相稱。他摸了摸鼻子。「你覺得什麼時候討論好呢？我的時間還滿自由的......來保健室也行。」

「我今天這是最後一堂了，就去保健室吧。」收拾好東西後起身抱著書本抬眼望向，微微反光的鏡片在幸蝶稍稍偏頭後才得以一窺那人的雙眼，與之相對的黑眸毫無遮擋卻更加晦澀不清。

「啊，好，正巧我也是！」伊恩像跟緊了一般急促地答聲，他的習慣有時會引來旁人的發笑。

　　穿過校長佇立的學院中庭時，午後的斜陽灑在行人的肌膚上，意外地，今天是相當舒服的天氣。
　　其實比起討論作業他更想睡個午覺，或來一杯悠閒的午茶加上兩塊甜餅乾，其餘什麼也不幹。位於醫學系系所的保健室是伊恩近日耗上較多時間的地方，當然，保健室助手是他現在的打工，在－－不知為何－－沒有圖書館的學院內也是少有方便他撰寫論文的寶貴空間。

來得是早了點，還未到伊恩當班的時段，不過老師同意了在這裡討論作業的請求。
　　伊恩拉了兩張無靠背的椅子，將筆記攤開在桌上，大半空白的紙頁上只有兩行優雅的墨跡記錄了作業的題目和邊角上小兔子一般的隨筆塗鴉。

　　「你等等，我有帶電腦，可以直接在這邊查資料。」他說著，把其他用不著的文具隨手一擱，挪出擺放筆記型電腦的空間。

只是默默的跟在後頭，對方的個子比自己大了一些，從兩次談話看來伊恩大概是個可以平常相處的人。（大概，他也沒那麼會觀察人。）

進了保健室後他乖乖的向老師打招呼，接著照著人的話坐下，幸蝶的眼神掃過那似乎是兔子的塗鴉後又將視線移到對方身上，靜靜的盯著伊恩做事，直到那人擺好筆電。

「你有養兔子嗎？」打破沉默般的問道。

伊恩對於提問先是動作暫停，經過一段長達五秒無聲的遲疑，最後才露出意會過來的微笑。「沒有。但要是有就好了......兔子很可愛。」

　　登入使用者時螢幕上正開啟著一份醫學報告，內容提及自殺行為與器官損傷分析，伊恩順手打開網頁瀏覽器，視窗便蓋過了原本的文件。

　　「關鍵字－－我想想......」

因為距離不遠，一下便看見了那份報告名稱而拉了椅子貼在對方旁邊想一起看清楚螢幕，很可惜的是等坐定了就只剩下搜尋首頁了。

「……定義死亡？」既然沒東西看就只能跟著想了想。

伊恩在鍵盤上輸入關鍵字，從第一頁的搜尋結果中挑選了幾個網頁，當然一部份的內容對他而言已經了然於心。

　　臨床醫學上對人類死亡的定義為生理機能的完全停止，在診斷中，尚分為傳統死亡所指的心肺功能停止與根據腦電活動判斷的腦死亡兩種判斷方式，但皆存在誤區，某些特殊情況下人體生理機能或腦電活動有可能暫時停止，並非一定是不可逆的功能喪失，醫療救治與維生系統的發展也給斷定死亡帶來更多挑戰。

　　「這些應該算是科學和臨床醫學的觀點吧？雖然有點直白。
　　我看看，老師還有舉例宗教、法律......心理學和哲學應該也有東西可以寫吧。」

　　伊恩切換到原本文件的視窗，開啟了一個空白的檔案，將挑選出的資料暫時貼上。

「好複雜啊。」雖是這樣說著但雙眼一刻也沒離開那些資料，慢慢地讀著，所謂醫學論定的死亡他看過好幾次了，但其他意義上的他總是搞不懂。

「你也會心理學嗎？」轉頭對著醫療系的伊恩問到。

「嗯。」他一臉理所當然。「因為我是醫學系的，醫學生一定會有和心理學相關的學分，不過那不是我的專業。」

　　－－這時他才順帶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這位學弟是殯葬系還是自殺系。

　　「怎麼了，對心理學有興趣嗎？」那雙孩子氣的眼睛回望向身旁的雙眼。

「算是吧，有點想了解。」點點頭回答，爾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後再度開口。

「我有什麼可以做的嗎？」這才發現自己好像也就一起看了什麼也沒幫上忙。

「也不能只是把資料貼上去，要怎麼解釋就一起想吧？」
　　「幸蝶你是哪個系的呢？......你現在對死亡是怎麼看的？這個也得寫在作業裡吧？」伊恩沒有注意到自己連續用了多個問句。

「自殺系。」聽了一連串的問題後抬眼率先回答了這個。

「死亡是一次從新開始、之類的……我希望會是這樣。」連自己也找不到的錯誤就只能仰賴重生來解決了。

「唔－－原來如此。」這段發言在他聽來還有幾番意思。「那麼說的話，你會選擇死亡這個手段，並不是完全地對生命和世界厭倦了，而是想要擺脫什麼無法處理的事物嗎？」

「嗯……可能？」笑了笑後道，對他來說大概是一種嘗試突破現狀的感覺，縱使這一路無法回頭。

但不管如何總比猶如死水的一直維持現狀好。

「伊恩對死亡又怎麼看呢？」說著邊玩起自已有些過長的袖子，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思考，第一次跟別人談論這些事。

「我嗎......」伊恩拉長了尾音，生死並不是第一次被探討的主題，不過他要在腦中斟酌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伊恩虛握著用不上的圓珠筆，認真而不過份嚴肅地描述。

　　「我所認識的死亡是生命過程的一部分，也是結束。曾經擁有的成就、身分、人際關係、記憶、情感、人格，全部這些構成一個人的條件，在意識和生命跡象消滅以後就不復存在了－－這種永遠的喪失就是死亡。」

「情感、人格……」

人際關係，記憶。

「聽起來還不錯……」雖然沒有什麼感情，但畢竟是扶養自己的人，熟知兩人之於自己那份愛惜，所以並不希望他們被毫無意義的悲傷情緒影響太久。

可以的話他希望無法回應的自己本來就不被愛。

「我看過一句話是說，真正的死亡是再也沒有人記得你的時候，伊恩覺得呢？」

「突然很哲學呢－－......」他將雙臂交疊，想要向後傾，但是沒有能夠倚靠後背的地方所以作罷。「確實有這樣的說法呢......」

　　伊恩思考著幸蝶給出的題目，於是進入了暫時的沉默。

「我也覺得。」同意了很哲學的這句話，當初看到這句話的幸蝶是完全不能懂什麼意思，直到了最近母親常打電話來訴說想念才終於大概的理解了，細心的應付那一字一句，他以為見面的時間變少能讓感情變淡根本就是自己的誤會。

他用拇指捏著下巴安靜思考，然後話鋒一轉。

　　「你聽，我覺得臨床上死亡的定義之爭很有趣。你知不知道有這樣的患者？他們的腦活動已經永久停止，卻還有許多身體機能在運作，心臟還在跳、還能呼吸、能消化，甚至有產下孩子的案例，可是已經沒有任何腦活動了，絕對不會有思考、不會有感覺、不會有情緒。」他用了強調的說話方式，就像是在提醒一般。

　　「那你覺得，這些人死了嗎？」

「……好像沒有，但不能算是活著的感覺。」思考了好一會兒後才說，接著身子轉了些許角度正對伊恩。

「所以你們是怎麼定義的呢？有答案嗎？」這或許是他人生第一次追問。

「你問這個啊......現在有心肺功能停止說、腦死說和綜合判斷說三種類，診斷的方式還要視地區和個案而定。因為，儘管我們都知道『死亡』說的是『哪件事』，但在生物學上，它並不是在某個唯一瞬間、能讓我們肯定地說就在那一刻發生的事。」伊恩比手畫腳地解釋，他總是很容易投入於與醫學有關的話題。「在人身上有許多組織，一個個體通常是從部分組織的死亡再逐漸到全身性的死亡。」

　　「診斷的標準之所以會產生議論在於它是一個漸進式的過程，再加上維生醫療的進步，使得我們更容易讓患者『保持某部分活著』。」

「那如果一個自殺的人卻像這樣半死不活的時候你們還是會保持他的部分活著嗎？或是這種事是家屬決定的？」努力消化著伊恩的講解，似乎忘了現在該討論的是作業而非自己的問題。

伊恩對於這陣提問的氣勢有些驚訝，他繼續接著思考幸蝶拋出的新問題，或許是自己也樂於陷入談論之中－－儘管他原來想說的話在說完之前就被甩到一邊了，也不怎麼介意。

　　「這當然是由家屬決定了，當診斷患者腦死之後，會向家屬說明、溝通，最後一般有積極治療、消極的緩和醫療照顧和放棄治療等選擇－－當然，我還只是學生，並沒有實際的經驗。」他忍不住補充。

「明明他本來就想死，但也要交給家屬決定嗎？」就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一樣的微微偏頭，似乎不能理解這種處理。

「原來如此......你在擔心畢業製作嗎？是嗎？」伊恩還有剩下的答案，不過他沒有一次說完。

「是。」很乾脆的回答，為了不要有這種後顧之憂，一定要規劃不會失敗的計畫才行。

「畢竟我們在討論的狀況也不可能問患者本人。」伊恩雙臂抱胸，邊思考邊回答。「但是民眾可以提前通過預立醫囑選擇是否在特定臨床條件下......就是末期時拒絕急救或維生醫療，或是交由指定代理人來決定。嗯，這些並不適用於畢製期間就是了......」

　　這個念頭來得相當突然，他決定嚇唬一下幸蝶，然而，不帶有惡意。「而且啊，嘗試自殺之後會讓人痛苦不堪的創傷可不只全身癱瘓一種。」

聽到有預立醫囑的方法在心中默默記下，若畢製失敗了自己也不是很在意畢業與否，只要再接著執行就好，但可以的話還是希望能一次解決。

「？」見對方似乎還有其他話要講便聚精會神、乖乖安靜聽著。

「萬一留下後遺症或失去部分肢體，只會讓生活更加痛苦艱難而已。你不害怕嗎？事後放棄自殺，卻因為創傷而後悔不堪的例子也不少見。」如果一個人被逼到絕境卻求死不得，那確實糟透了，是的，道理上他是明白的，但如果還有更糟的呢？身為醫科生，他不得不說這是個風險過於龐大的主意。

「不想要這樣……所以會找到完美的辦法的。」聽罷後點點頭認真思考，接著又看向對方。

　　「啊、作業……」突然才想起來原本在做什麼，視線回到了電腦螢幕上。

「是最後一個學期了呢，不考慮好各種問題可不行。」伊恩最後的這句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一般。
　　伊恩繼續蒐集、分類資料，只要遇到專用的醫學名詞就順便向幸蝶解說，即使沒人要求，他高談闊論的時候和平常扭捏的樣子判若兩人，每句話都條理清晰而篤定，甚至有些樂在其中。
　　一個下午過去，作業進展順利，他也差不多講過癮了。

接著也就認真跟著幫忙整理作業要用的資料，一邊適時的聽著並提問回應對方的各種論述，絲毫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反而還對這個學長少見的產生了些許忘不掉的印象與興趣。

「結束了。」小小的在伊恩將報告存檔後呼出了一聲，望了眼外頭的天已是緩緩暗下的夕色。

「你意外地認真呢！」伊恩說得相當真切－－可稱得上是誠懇了，他毫無惡意地表達自己的驚訝與讚賞，但那可絕不是一般人聽到會開心的話。

「哈哈，我看起來像不認真的人嗎？」笑了幾聲後彎起眼順著對方的話反問，當然並不可能因此感到不悅，只是像平時一般友善閒聊的語氣。

「與其說不認真......我以為你不會太在意作業之類的。」他察覺到自己的話似乎有些失禮了，於是試圖讓句子變得婉轉，將眼神移開。

「怎麼會呢。」他說的沒錯。

　　若是無關該了解的事以外課程，自己的確是得過且過，這一堂是少數會認真聽課的選修。

　　「我該回宿舍了，下次報告見吧。」拿著該帶的東西起身，他看了眼外頭已經完全暗下的天空道。

「好，下次見。」沒有任何多餘含意的微笑在伊恩的臉上舒展開來，他揮手，用沒有累贅的話語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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