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薄暮,窗外一片昏暗,太陽沒入地平線下,都市各處接二連三地點亮了燈,為這片漆黑拼貼上一塊塊的光明。
都市的活力彷彿源源不絕般永遠都是那麼的熱鬧澎湃,即使踏入夜晚,這份活力仍能以別於白日的方式持之以恆的運作下去。
白天過去,緊接著夜晚來臨;待夜晚邁入尾聲,白日隨之到來。世間的萬物皆如此,直至全歸為一的剎那,生命誕生,回歸塵土,永不終結。
「諷刺的是,關在鳥籠裡的鸚鵡無法理解鵬鳥的自在;同樣的,鳥籠的主人只會一再保證鳥籠不會傷害裡頭的鳥兒。」
放下手上的小說,樺山瞥向沒來由地蹦出這句令人一頭霧水的話的友人,不禁皺起眉頭露出狐疑的表情。
「怎麼了,突然講這種話?」
「只是突然想到今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在休息室無意間翻到的一本書,這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是喔。」樺山又問,「是什麼樣的書啊?」
伊凡偏著腦袋,思考了半晌後轉身面對樺山,他說:「書名我忘了,但記得內容大概講述一場慘絕人寰的殺人案。將孩子當唯一的救贖,殊不知付出過於沉重而最終導致青春期的孩子慘死家中的單身父親,即使到故事結尾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下什麼錯——劇情大概是這樣。」
「等等,你這是在劇透我嗎?」
「才不是呢,書背的簡介就這樣寫了,你別誣賴我。」伊凡說,「書封上的那段話才叫劇透好嗎。」
「怎麼說?」
「『父母對孩子的愛,有哪個不是任人窒息的鳥籠;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們並無意識那可怖的鳥籠已然幻化為殘暴的鐵處女,並且熱衷於將所愛之人逐次送入其中』……」
「慢著,這句話我好像有印象——啊!」樺山忽然激動的跳了起來,喜悅無比的大叫:「對了,這不是老師最新進的新書嘛,才覺得伊凡你剛剛講的好像前陣子在那裡聽過呢!」
「新書就新書,別這麼激動——」
「伊凡,你可以明天把那本書借回來嗎,我想看!」
「欸……可是我明天想當服務生。」與方才比起,伊凡的口氣明顯變得很差,「要看你自己去買。」
樺山嘟著嘴,「好,我自己買可以了吧,小氣鬼。虧你還是我朋友。」
「朋友才不是為了方便用的。受不了你。」
看著樺山一提及老師的書後,整個人的情緒便高漲起來,甚至露出開朗而燦爛的笑容,與平日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伊凡用對方看不到的程度輕輕地嘆了息,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打從初次見面,樺山便從未表達過內心的感受,就連臉上也不帶任何情緒,彷彿仍無法釋懷過去的人生般不願與誰來往,渾身散發著孤獨而消極的氣息,令伊凡看了心有不忍,於是下定決心要讓這個可憐蟲敞開心房,即使無法成為天真的孩童,起碼讓他不再被已經回不去的過去所束縛,坦然露出真心的笑容。
豈知,這段同居的日子,伊凡花了多大的努力,不惜讓自己像個小丑做出多少愚笨至極的行為,擺出多麼滑稽的肢體、表情動作,才好不容易讓樺山不再憂鬱,漸漸主動吐槽他那些誇張的行徑,卻想不到只要在一本書上印上某個名字,就能簡簡單單讓樺山露出笑容。
老師寫的書最棒了,伊凡你要不要看。
我拿到老師的手寫簽名了,伊凡你看,旁邊還有小插畫呢,好可愛,今天開始這就是我的收藏品了,伊凡你以後要看得經過我的同意啊。
大驚喜——我買到老師的新書啦!這次的題材依然寫得很有深度,劇情也非常精彩,這麼棒的文筆是其他作家比不上的!
明明付出這麼多,卻遠遠不及「老師」帶給樺山的娛樂,好像我的決心像塵埃根本不需要,伊凡想到這感到心痛不已,不禁咬牙切齒,但為了不讓樺山發現,他轉過身繼續寫他的東西。
「是說,伊凡你在做什麼?」
忽然,一道陰影從左側方爬上桌面,樺山站在伊凡旁邊,露出疑惑的表情。
「看你從剛剛就一直在寫。日記嗎?」
「如果是日記才不會讓你看到呢。」
伊凡強迫自己露出開心的表情,大方地將攤在桌上的書挪到一旁,方便樺山看到內容。
「這內容……是散文嗎?」
「小說啦。算是最近的興趣吧,前陣子看到有趣的書,但他的劇情走向跟結局不合我意,結果就有了想自己寫出自己想看的小說……跟『老師』比起,我寫得很普通啦。」
「那是當然的。老師的說故事能力是無人能敵的,跟老師比你當然普通了。」樺山毫不猶豫的秒回,或多或少讓伊凡受了不小的打擊。
「不過,跟其他作家比起,伊凡厲害多了。」一邊說,樺山把書拿起來,閱讀了幾頁。「雖然只是兩個人在廢墟探險,大概也不會有出版社會收這麼平淡無奇的故事,但是……我很喜歡相依為命的兩人彼此信任的那份默契,啊,廢墟的寂靜感我也很喜歡。」
「真感謝你的感想喔,讓我受益良多。」伊凡棒讀,不過心裡多少感到開心,尤其看到樺山那對感到厭惡的眼睛裡,如今正閃耀著微弱卻又真誠無比的光芒,方才的不悅感便漸漸消散了。
「是說,樺山,今天的校園生活如何啊?」伊凡轉著筆,很感興趣的問,「我記得你今天是當高中生吧。我聽說高中的社團多采多姿,而且還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應該過了相當精彩的一天吧?」
樺山捧著書坐在床上,笑容忽地消失無蹤,他皺著眉頭嘆了口氣後說:「確實很豐富,但是好累喔,老實說我不想再當了。」
「怎麼說?」伊凡問。
「早起。」
「不是,你平常就這個時間起床啊。」
「到學校得跟同班同學打招呼。」
「打招呼不是理所當然的?難不成你想當『不存在的人』?」
「才沒有,只是跟他們打招呼好累。還有,上課就算了,下課總是會有一群男生故意找我聊天,好像跟我好似的聊一些有的沒的話題。」
「畢竟是學校的朋友啊。」
「中午的時候,還被女生拉到屋頂吃便當。」
「我做的便當好吃吧——等等,女生?!」
「嗯,就問我一些男生的事情,像誰喜歡什麼事情之類的……」
「原來如此。」伊凡拍拍樺山的肩膀,「你別難過,這之中大概有女生利用這個機會靠近你,所以別太消極。當然你也要表現得開朗點,不然春天是不會來的。」
樺山露出了一副你在想什麼的表情,「什麼春天,我才不想談戀愛。就像總是下課跑到我旁邊聊天的男生,我根本不懂女生在想什麼。」
「別這麼想好嗎,就算沒有春天,起碼你還能交上異性朋友嘛。」
「我的朋友一個就夠了。」樺山闔上書,「我的朋友就伊凡你就夠了。」
猝不及防的衝擊的一句話,讓伊凡頓時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說啥?」
「……」
沒有預料到的一句話讓伊凡陷入好久的沉默,樺山顯然沒意識到這句話讓眼前這位身材壯碩的青年多麼衝擊,只覺得對方忽然不說話有點訝異,靜靜看著他神情呆然的默默作為椅子上。
許久,兩個人沉默沒有交談,直到樓下傳來鐘響才打破瀰漫整個房間的寂靜。
「唉,居然已經十一點了嗎!」瞥向放在床頭的鬧鐘,伊凡說:「時間不早了,樺山你去睡了吧,晚睡對身體不好的。」
樺山倒是顯得不情願,「可是明天假日耶。」
「就算放假一樣。出去,小孩子這個時間點該睡了。」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十六歲了。」
「一樣啦。」伊凡說,「你現在就去睡,明天我們就以朋友的身分出去散心,好嗎?」
「散心嗎。」
「對,而且你不是想買老師的書嗎,出去散步,累了我們就繞到書店去買吧。」
樺山想了想,點頭。「好,那麼明天打算出門多久?」
「我記得最近有間博物館開館了,我們可以像個四處旅行的旅行者一樣,去裡面看看順便長長知識。」
「這個點子不錯。那麼午餐就在外面吃吧。」
「當然好啦,反正那傢伙平常工作那麼忙大概也不會吃吧。」
「嗯。」樺山又說,「對了,我記得明天廣場有市集,也許午餐吃完休息一會後,下午可以去那裡逛逛。就像個以貼近當地居民生活為樂的旅行者。」
「喔喔,你還真懂我呢!」
伊凡開心地用力拍了樺山的背,力道之大沒讓對方差點當場吐血。
「睡吧,少年!明天我們要去的地方可多了!」
「我知道了啦……伊凡你還是那麼情緒亢奮。」樺山沒好氣的說。
「跟朋友出去玩當然快樂了。」一邊說,伊凡打開房門送樺山出去。
「好啦,伊凡你也要早點睡喔——還有,那本小說寫完了記得給我看,我很期待結局。」
「OK.晚安。」
「晚安。」
關上門,隨著隔壁傳來開門、關門聲後,整個空間又回到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