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們應該在火車上。」凱爾臉上掛著輕浮的笑容，他的雙手被反綁在椅背上，只能微聳了下肩膀，彰顯自己的無奈。

慘白的燈光搖晃著，吊燈像是工地裡的鐵球，拆毀著不存在的空氣大樓，又或是透明色的便利商店？

凱爾看著眼前的燈光晃成了五彩斑斕的星際爆炸，紅黃藍綠的霓虹燈光不斷閃爍，迎面揍來的拳頭無限拉長，變成了一幀幀的圖畫。

喔，去他的蘑菇。

他喘著氣，吐了口淡紅色的唾液，咯咯地笑了起來：「沒錯，奈森，夥伴、親愛的，就早該是了，在火車上。」他朝著施暴的人眨了眨眼：「你知道的，我一向隨心所欲，甜心。」

凱爾感覺自己的領子被提了起來，他看見鮮紅與暗黃從奈森的嘴裡溢出，交織成了穢濁的綠色，接著地板與吊燈交換了界線，椅背撞擊了地板，雙腳朝天。

奈森吐出的綠色更加地濃厚了，耳邊只剩三角形的低語，他知道奈森多辦仍在大吼著什麼，雖然他現在只能聽見三角形的聲音。

「親愛的，你能叫那隻幾何安靜點嗎？」凱爾笑著，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說話：「天啊，奈森，或許下次我該改吸大麻。」

凱爾看向那群散發著綠色的剪影，噗哧一聲地又笑了出來：「或許一袋海洛英，然後再混些蘑菇粉？」

哈！見鬼的蘑菇。

他就這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凱爾躺在地上，雙手被椅背壓得發麻，雙腳胡亂地蹬著空氣，尖叫著笑出了眼淚，穢濁的綠色淹沒了視野，他感覺自己飄起來了，雙腳再次著地，天花板重回了頭頂。

「喔，親愛的，我們應該在火車上。」

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如同在講著什麼過時的笑話：「喔，親愛的，我們應該在火車上。」

白燈仍在閃爍著，左右搖晃，斑斕的色彩成了火光，在空氣中爆炸。

凱爾喘了口氣，憋著笑繼續說著：「早該在的，火車上，然後猜怎麼了？哈哈哈親愛的，猜怎麼了？」他對著面前的剪影擠眉弄眼，而剪影轉成了圓圈，逐漸放大，又成了一幀一幀的畫格。

凱爾看見自己的鼻子開了花，有亮光點亮了嘴唇，順著下巴流下。

他咧嘴，露出一排鮮紅色的牙齒，然後長方形開始說話，三角形閉起了嘴巴。他聽見濃稠的綠色在聲音和色彩中轉換掙扎，凱爾又開始尖叫著大笑：「咔碰！爆炸！聽過嗎？親愛的，聽過嗎？」

凱爾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被笑出來了，面前的奈森好像安靜了下來，至少現在空氣裡只剩下稀薄的青草綠。

他不記得到底為什麼會被奈森帶來這裡，或許是因為這次死的是他的炮友？凱爾甩著頭，叫奈森讓那群幾何圖形閉嘴：「甜心，我的耳朵！他們太吵了。」凱爾抱怨著，也不清楚奈森到底聽見沒。

他感覺自己又飄起來了，頭撞到了水泥，現在牆壁變成了天花板，而地板是牆，凱爾感覺自己正靠在牆上，雙腳又踩不到地了。

淺綠色消失了，只剩白光還在側邊晃著，他聽見門關上的聲響，面前牆上的裂縫像是蜘蛛結的網，凱爾看著裂縫蜿蜒，像是浮冰上的裂痕，耳邊傳來碎裂的聲響，他笑得更開心了，凱爾笑得岔了氣，又開始胡言亂語：「天啊奈森、親愛的！這裡有隻小蜘蛛啊！」

奈森將門上鎖，門後的凱爾仍在大吼著什麼，高亢的尖叫和破碎的大笑斷斷續續地穿過了門縫，他揉著眉心，覺得胃在翻攪著，而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一杯溫熱的咖啡被遞到了面前，杯裡的熱氣氤氳上騰，模糊了鏡片，奈森接過了咖啡杯，嘆了口氣：「謝了，傑克。」他說，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像是被磨了一層沙粒。

傑克回以微笑，半眯的雙眼像是要闔起來了。「他怎麼樣了？」他開口，語氣中的疲倦濃烈的好比他自己杯裡的黑咖啡。

「凱爾還沒緩過來，他之前一定又嗑了什麼。」奈森啜了口咖啡，任由白煙遮蓋住他的視野，他又嘆了口氣：「他還是在那輛火車上，傑克。該死的他把自己鎖在那兒了。」

奈森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腦中響起了火車站上的尖叫和怒吼，他重複：「他把自己鎖在那兒了，傑克， 他媽的我能怎麼辦？」

傑克也嘆了口氣，他不發一語，鼓勵地輕拍下奈森的肩膀，三年前的懸案仍籠罩在這個地方，凶手未知，而如今同樣的犯案手法又重出江湖，他們都很累了。

「去休息吧。」傑克說道，他將手裡的咖啡一飲而盡。「今天下午換我來，無論凱爾嗑了什麼，到了那時他也該醒了。」傑克看向關著的深灰色鐵門，凱爾的笑聲像是壞掉的收音機，斷續地混雜著破碎的語句，胡言亂語中聽不出邏輯。

「也只能這樣了，多謝。」奈森又嘆了口氣，他垮著肩膀回到座位上，並隨手將咖啡擱置在電腦旁，電腦螢幕的右下角正好跳到了整點，奈森打著呵欠看了下時間，現在是凌晨三點。

他的頭仍一抽抽地疼，但更強烈的疲倦席捲而上，奈森感覺自己的眼皮快要黏在一起了，在閉上眼之前，他叫住了傑克：「嘿，傑克，六點整叫我行嗎？」他含糊不清地唸著，知道傑克一定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

果不其然，傑克無奈地拿起手機設定著提醒，他接著打開麥當勞的網頁後回應：「當然，老樣子，麥香魚不打醬配黑咖啡？」座位上的奈森朝傑克豎了個大拇指，嘴裡的感謝糊在一起，變成一團黏糊不清的呢喃自語。

他不到一會便睡著了。

傑克看著奈森的背均勻地起伏著，露出放心的笑容，自從在三天前發現失蹤名單上有凱爾男友的時候，奈森就沒有闔過雙眼。

雖然凱爾總稱那是他的炮友。

他想到這裡有些難過地又看了眼關著凱爾的鐵門，即使在三年前的那場案件之後，夏佐爾仍陪伴著凱爾，他總以為遲早會收到他們的請帖。傑克嘆了口氣，他伸了會懶腰，決定再給自己泡杯咖啡。

通往咖啡機的路上從不缺少睡眠不足的人，特別是在有大案件發生之後。傑克抓著自己的馬克杯，沿途看見一張張精神不濟的臉，他們和傑克一樣都有著濃厚的黑眼圈。

他走到了咖啡機面前，機器低聲地運轉著，黑炭般濃烈的黑色液體順著地心引力滴入杯中，傑克才剛拿起杯子準備離開，便被身後的同事叫住。

「傑克，聽說你們找到凱爾了？」同事拍了下他的肩膀，有些急迫地問道：「他還好嗎？」傑克緩緩地轉過身，發現面前叫住他的，正是也和凱爾一起共事過的柏西。

「不好。」傑克悶悶地回話：「以前還有夏佐爾，現在的他爛得就像是一灘軟泥。」他的聲音像是裹了一層濕氣，沉悶得令人窒息。柏西突然感到很熱，但他也說不上是哪裡，辦公室的冷氣正常地運轉著，能聽見機器運轉時的轟鳴。

他吞了口唾液：「我能見見他嗎？就只是看看他，看一下就好，一下下。」他渴求地望著傑克，迫切地請求著：「我知道這不合規定。可是這麼多年了，他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就三十秒也好，傑克，讓我見見他。」柏西放軟了聲音：「好不好，傑克？讓我見見他。」

傑克無奈地回話：「抱歉了，柏西，老大的命令。」他低頭喝了口咖啡，讓苦澀佔領著味蕾，將剩餘的話語吞進了胃裡，他不能讓凱爾影響到局裡的士氣。

雖然也不能夠再更糟了。

傑克抬頭，望見柏西黯淡的表情，將咖啡杯隨手放到了一旁的檯子上，他用雙手拍了拍柏西的肩膀，鼓勵般地輕聲說道：「嘿，聽著，柏西，看著我。」傑克注視著柏西的眼睛。「會沒事的，我們遲早會把那傢伙抓出來，這不就是我們最擅長的嗎？」他對著柏西眨眨眼，言不由衷地安慰著對方：「總會變好的。」

柏西看著傑克笑了出來：「這真的很奇怪。以前你們三個裡，通常凱爾才是安慰人的那個。」他這麼說著，整個人看起來放鬆了不少，柏西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傑克道歉：「抱歉傑克，最近不知道怎麼了，謝謝你。」

他們對著彼此微笑，傑克放下雙手，轉而拿回檯子上的半杯咖啡。「沒有什麼，我們都累了。」他聳了下肩膀，故作輕鬆地說：「工作嘛，難免的。」

柏西又再次向傑克道謝，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提振精神，對著傑克說道：「那麼我先走了，鑑識科那邊又送來了幾份資料，或許能找到些什麼。」傑克聽了，朝柏西點點頭，目送著他離開，轉而看見德森從走廊的另一端走來，和柏西打了聲招呼。

「還真難得，你竟然不在辦公室裡，長官。」傑克靠著吧台，豪不掩飾地打了聲哈欠，詢問道：「有何貴幹？」

「傑克。」德森看著傑克，注意到傑克的雙手又在些微地顫抖著，他皺著眉頭轉移了話題：「你不能再喝咖啡了。」他盯著傑克手裡的咖啡杯，不贊同地嘖了一聲。

「隨便啦。」傑克敷衍地攤手，傾斜的馬克杯隨著動作左右搖晃，咖啡在杯裡有如海浪般拍打著杯緣，有一兩滴液體滴濺在地板上，傑克趕緊將杯子拿穩，一飲而盡。

「還是沒什麼進展，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的話。」傑克咂著嘴，品嚐著咖啡殘留的苦味，他無奈地嘆息：「凱爾嗑瘋了，我下午會再去看看。至於奈森？他才剛睡著，就別去吵他了。」

傑克簡短地向德森報告完情況，隨後又打了聲哈欠，對著德森擺擺手。「如果沒什麼事，我要走了。你知道的，那堆檔案可不會自己看完自己。」他乾巴巴地說道，轉身打算再給自己到一杯咖啡，並沒有理會身後德森不悅的視線。

「少喝點。」德森也不能拿傑克怎麼辦，腦中閃過各種攝取過量咖啡因會對人體產生的危害，但他也只能搖著頭，嘆了口氣便轉身離開。

等到德森的腳步聲走遠，傑克才轉過身來。他拿著杯子，邊走邊賭氣似地喝了一大口的咖啡。「他也真是的，就跟個老媽一樣。」他撇著嘴小聲地抱怨，緊繃的神經卻也稍微地放鬆了下來。

傑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放下咖啡環視了四周，奈森仍舊趴在桌上，但身上卻多了件深灰色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德森根本早就來過了。

傑克看著，微笑地舒了口氣。他坐回椅子上，伸了會懶腰，便又開始檢視起桌上堆著的各種資料，就和三年前一樣，兇手還是喜歡讓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一齣噁心病態的舞台劇。

傑克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只會是序曲，三年前火車站的混亂浮現在腦海中，他知道兇手遲早會再度出現，在那之前他們必須要查出些什麼。

在一切尚未太遲之前。

他看著其中一張照片，是一封有著繁華字體的燙金信紙，那是兇手留下來的留言。最初發現時，那封信還被仔細地放在了信封裡，就像是一封專門留給他們的邀請函。

信是用英文寫的，就只有短短四句：

Farewell to the night. 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 Eventually fall down it will. Just like that shabby smile.（像夜晚說聲永眠，是對世界的安慰，就像那些虛假的笑臉，總會有掉下來的一天。）

當時奈森曾經指出這句話很像是安德森的《永眠》，書中的主角最後在夜晚攻入宮殿，揭開了暴君粉飾太平的假象。而他們在之後也的確找出了和那四句相對應的劇情。

傑克揉著眉心，瞄見桌上那本厚重的《永夜》，他煩躁地嘖了一聲，這本書他已經讀了整整三遍，卻仍如同處在迷霧之中，找不出一點線索。傑克搔抓著頭，伸出左手從書堆中挑出一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再順著標籤翻開了註記著「永夜」的那一頁。

筆記裡記錄著所有和兇手留言有所對應的片段，傑克就這麼反覆地看著，像是希望能從中找出些什麼，他覺得自己掉進了死胡同。三年前的邀請函是出自安德森的《慶典》三部曲，而最後兇手在火車上用炸藥開了書中才會有的移動嘉年華。

「去他的諾袸載·安德森。」傑克不耐煩地低聲抱怨，百年前的舊書因為這事件而成為焦點，或許他們也該查查因此而大賺一筆的書商們，傑克自暴自棄地嘆了口氣。

噢，該死的我們需要凱爾。

他揉著太陽穴，再次看起其中片段：

是夜，他們包圍了王宮，用火光點亮著夜晚，約瑟夫埋伏在暗處，抓緊韁繩。「這就是了！」他想，感覺到沸騰的血液衝擊著心臟，像那燃燒的火光，今夜那受詛的徹拉瑪必將迎向他的終結，他的永眠會是萬事萬物的安慰。

那是呼應四句中的前兩句，永眠代表了死亡，而安慰則是解放。後兩句則是呼應在了戰爭之後：

那晚，王宮壟罩著永夜，戰士重組著世界，有至極的恐懼遮蓋笑臉，徹拉瑪橫躺於王座前，他至權位上掉落，自此陷入永恆的睡眠。火的蟒蛇吞噬四周，約瑟夫的血液澆灌烈焰，犧牲為勝利的泉源。「快，西赫爾！帶著我的馬！回到故鄉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們的勝利！榮耀的自由會是我們的甘霖！」

傑克抓著頭，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會發生在夜晚，然而最重要的具體時間卻是毫無頭緒。

他煩躁地轉著筆，如同以往，嫌犯的信紙上沒有任何可疑的化學痕跡。他又拿起了另一疊資料夾，從中挑出攝有那七句話的相片。他清楚地記得，在案發的七週後，火車站便陷入火海，而這一次他們只有三週。

「晚上好，先生們。」原先關閉的門被推了開來，傑克轉身一看，不禁怪叫起來：「誰準你進來的！」隨即他立刻起身，賭在來者的面前，禁止對方再向前半步。

不同於傑克，闖入者顯得非常地放鬆。「嘿，別這麼緊張嘛，警探、警官？」他將雙手半舉在空中，掛著笑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萊特·厄多尼，來自糯城雜誌，對於這次的公車挾持失蹤案有什麼想法？」

然而傑克顯然並不打算買面前記者的帳。「無可奉告。」他板著臉地警告：「聽著，我不管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裡禁止進入，請你立刻離開。」

然而萊特聽了卻仍舊擺著笑容，牙齒白亮地對著傑克。「天啊，別那麼嚴肅。」他這麼說著，一邊緩緩地將雙手放下，故作熟絡般拍了拍傑克的肩膀。「大家都很關心這則消息。我是說，天啊，那起爆炸案的兇嫌重出江湖？這可是個大新聞！」他舔了舔嘴唇，接續著說：「難道身為凱爾警探的前同事，警官，你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我說了，無可奉告，請你離開。」傑克鐵青著臉，陰沉地回覆，他看著萊特，像是想直接往對方的臉上揍上一拳。

但門前的萊特仍舊滔滔不絕：「喔，拜託！不然至少透漏給我一點消息？一點就好，你知道的。」他對著傑克擠眉弄眼：「我可以針對消息來源保密！」

傑克差那麼一點就要揍上去了，突然從後方伸出了一隻手，用力地緊緊抓著萊特的肩膀。「噢，痛痛痛痛痛痛痛，你是誰？」萊特哀嚎著轉身，吃痛地慘叫：「放鬆點！痛痛痛痛痛痛！我只是來問些問題！嘶——痛！」

傑克同樣順著視線看去，發現是德森站在萊特的身後。

「先生，這裡禁止進入。」德森不顧對方的哀嚎，仍緊抓著萊特的肩膀，他嚴肅地看著萊特，一字一頓地說道：「先生，往這邊走，請。」

傑克就這麼看著德森將人拖到走廊，他還能聽見在萊特的慘叫與抗議聲中，德森故作禮貌地指引他到會客室的聲音。

德森他肯定是故意的。

傑克不禁笑了出來，他沒看漏德森在跩著萊特時，對自己微笑著眨眼的表情。先前積壓在胸口的不快好像也因此緩和了許多，傑克默默地對德森的背影道謝，隨後轉身關上門，繼續坐回辦公桌前。

奈森仍趴在桌上睡著，看來先前的吵鬧並沒有吵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