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兒在水底安靜的吐著泡泡,一個個美好飽滿的夢境膨脹,浮升至水面破裂。
他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像是想將自己的存在都抹去一般。
湖水色的睫毛輕顫,抖落承載的光輝。羽毛筆的尖端在羊皮紙上機械化的勾勒痕跡,少年的字跡不再零亂,卻沒了生氣。
腳步聲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悶哼,像兔子柔軟的腳掌在地上蹬出聲響。
「你快悶死自己了。」
萊德利淡淡地說道,將瓷杯放到錫爾的書桌上,琥珀色的液體隨著提高的壺注入,渲出一縷香氣。
錫爾停下動作,不帶任何感情的看著那杯散發茶香的白色瓷杯,嘴角熟練的勾起微笑,抬眼望向萊德利。
「醒腦。」
他簡潔地說,身體依在桌緣,雙手環胸,由上而下俯視那抹虛偽的笑容。
對方臉上的笑容有些扎眼,萊德利只和錫爾對視片刻便匆匆移開目光,唯恐再多看一眼都會讓情緒惡化。
「順便休息一會。」一手按在他拿羽毛筆的那隻手上,語氣還是不輕不重的,瞳眸中卻僅只倒映出褐色書桌,「這個待會再寫也可以吧?」
湖水色的少年看著對方移開視線,安靜地點頭,抽開了被壓制的右手,將羽毛筆擱在一旁。他捏起瓷杯的耳朵,左手扶著杯緣,乖巧地無聲啜飲。
或許他該發表一點感想?
錫爾小心翼翼地將茶杯放下,陶瓷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懷錶兔喝不出茶葉是什麼東西。
──裡面有放糖嗎?
牠抖抖耳朵,覺得這種飲品喝起來沒什麼味道,有點苦澀,像不會鹹的淚水。
「不喜歡?」垂眸注視手中的瓷壺,眉心在思索間逐漸攏起。
是了,對方本來就比較嗜甜,應該不會喜歡不加糖的茶。
摸著下巴思考自己把糖罐放去哪裡了,同時也看了看錫爾,「抱歉,是我忽略了……」不曉得兩顆方糖夠不夠?
錫爾搖搖頭,再搖搖頭,伸手探向桌上的羽毛筆想繼續作業。
他想著是否要拉開抽屜,拿出幾乎堆滿整個空間的棒棒糖,指尖停頓了下,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不想吃,沒關係的。
「喔,我想起糖罐放哪裡了。」左手往桌上撐去,正好壓在羽毛筆上頭,動作流暢的沒有絲毫違和感,讓人察覺不出有意無意。
低頭凝視對方,萊德利這才再次讓目光落在錫爾身上,「三顆方糖……夠嗎?」
「……」
那隻修長的手比他快了一步,錫爾抬眼看著萊德利,然後又將視線移向黑髮少年手中捧著的精緻糖罐。
他乖巧地將手收到桌面下,點頭。
咚,咚,咚。
白色方塊接連落入液體的聲音聽起來好甜膩。
將三顆方糖加進去以後並沒有立刻把糖罐收起來,他看見藍髮友人還呆呆望著自己後又皺了下眉,「看什麼看?別愣著,喝喝看合不合胃口啊。」
腳步聲與開門聲從通往外面的樓梯傳來。
「我回來了——」珞瑋踏下階梯,球鞋在階梯前的踏墊上蹭了蹭才走向兩位室友,提著的編織籃溢滿食物的香甜氣味。
眼眸移向剛進門的室友,萊德利揚起眉來。時機抓的正好,「這些是你從廚房搜刮來的嗎?」
他舉起茶壺好讓對方看到,同時也眨了眨眼睛,「來喝下午茶吧?」
「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廚房小精靈太熱心了。」珞瑋向萊德利眨了眨雙眼,像是不小心咬回別人東西的米格魯——無辜地歪頭看著主人,仍沒察覺錯誤並期待著獎勵——「好啊,有沒有紅茶?」
正常而言他們本來就不該去廚房的。原本想用來反駁的話語在口中被嚼碎,畢竟他自己偶爾也會跑去廚房。
對方的眼神讓他不禁產生自己是看到某種犬類動物的錯覺,話說回來他身邊是不是越來越多這種情況了?
「紅茶我有。」將手上東西放在錫爾的書桌上,萊德利抽出魔杖,用召喚咒找出兩個瓷杯來。
「你要加糖嗎?」
錫爾扶著桌沿,推開椅子站起身來。
他繞過床鋪,把唯一在圓桌上的小提琴放到地上,逕自把自己的圓桌拉到寢室中央,慢條斯理地將萊德利放在他桌上的茶壺和糖罐端到圓桌上,再把對方剛召喚的瓷器也移動到圓桌。
他在地板放了兩個軟墊,自己卻坐回書桌前,握住萊德利剛好騰出手而放開的羽毛筆。
筆尖又開始在羊皮上滑動,手肘旁邊熱茶的霧氣氤氳。
萊德利一看錫爾居然連自己愛吃的甜食都沒興趣了,臉色當場沉下,琥珀色中傳遞出的溫度瞬間降到零點,然而數秒後又轉變成沮喪的表情。
這些時日以來他早就發現錫爾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他並沒有料想到會這麼嚴重。
剛才把羽毛筆壓住已經是他的極限。萊德利站在原地慌了一下,才想起在場的還有另一個人。
於是他轉頭將目光投向珞瑋,希望即使不用言語他也能明白自己想說什麼。
珞瑋把籃子裡的甜點全數拿出擱在圓桌上,有許多顯然不是為他自己或萊德利準備的——他沒有漏看萊德利傳遞的訊息,對於錫爾這些日子的異狀並非毫無感覺。他拿起透明玻璃罐盛裝的兔子棉花糖走到錫爾身邊,直接按在書寫中的紙上並旋開蓋子。
未乾的墨水沿著罐子邊緣遊走,滲入羊皮紙的纖維,白兔在玻璃罐中擠壓彼此的身軀,錫爾只是在書桌被扣出聲響時頓了下,把句子寫完才將視線移動到玻璃罐上,看著圓滑面映出自己放大的笑臉。
他注視了一會兒,在珞瑋不耐煩之前仰起頭。
好?他說,帶著困惑的微笑。
錫爾和兩位室友坐在圓桌旁,他用乾淨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逗弄手背上漸失魔力的兔子棉花糖,在沉默的目光下才捏下白兔的長耳,安靜地放到舌頭上。
每種狀況應有不同的反應來符合當下需要的情況,但他現在卻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包裝自己才好。
唯獨面對珞瑋,他無所適從。
叉子剷下一小片黑森林蛋糕,斷面整齊,上頭裝飾的巧克力屑一點都沒有落到瓷盤上。珞瑋將蛋糕送入口中,至始至終都以同樣的眼神看向錫爾——直接、俐落,像是一把鋒利的劍,將要劃開對方的層層防備。
「錫爾,我從來不清楚你在想什麼,就連我對你來說應該定義在『說得上話的室友』還是『朋友』我也不清楚。」他不是會過於在意他人對自己看法的人,若是對方仍像以前一樣,或許這些話他到畢業都不會說出口。
只是,他沒有萊德利那樣的耐心迂迴試探,也不想再花時間再猜測對方的想法。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變成這副見鬼模樣?」
纖長細手握住瓷杯的耳朵,將微溫的杯緣湊到抿起一直線的唇邊。
萊德利沒有說話,然而羽睫下的琥珀卻目不轉睛的凝視錫爾,同樣也等待著回答。
銳利的視線並沒有動搖他,或許在看不見的地方切出了裂痕,但也僅止於表面的深度,無法再深入半分。
在與人對話時該將視線放到對方臉上。
錫爾在心裡默唸這句話,將視線從已經不會動的兔子棉花糖轉向珞瑋。
「很奇怪嗎?」他的手探上臉頰,只是稍微碰觸便放下,確認臉上擺的表情並無不自然,「對不起。」
喀!
金屬叉子重重落到瓷盤,蛋糕上的巧克力屑被震掉了一些。珞瑋壓抑怒氣重新拾起點心叉,皺起的眉頭卻遲遲無法撫平。
「的確是很奇怪。」將瓷杯輕放在桌上,萊德利壓抑下方才一瞬間升起的慍怒,語氣保持原有的平順,「但你不必道歉。」他也不想聽,重點是對方實際上沒有做錯什麼。
他們從以前開始就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所以他早就習慣對某些事情一無所知,也不去過問。
「我只是擔心你而已,畢竟你在某些方面的改變太大了。」捏起叉子,他說。一如既往的輕淡,「明明我們是在喝下午茶,你對滿桌的甜點卻幾乎沒有任何反應——這真的很不對勁。」
他能從兩雙暖色的眸子中看見無名火,一雙澄澈明亮,另一雙壓抑情緒,但同樣的是對他的質疑。
為什麼生氣?錫爾迷惘地偏頭,沒有閃避刺人的目光。
他以為自己已經盡量維持平常了,甜食他也是一點一點在減少攝取量,但這漸進式的改變似乎不太成功。如果說是在減肥他們會不會消氣呢?
「對不……」錫爾下意識地開口,在想到萊德利剛才告訴他的話語時又停住了,沉默地把棉花糖放到面前的瓷盤上。
「……只是,覺得沒胃口。」
──你們不能強迫兔子喝下午茶。
懷錶兔理直氣壯地大叫。
──這些東西好甜又好鹹!
兩人投來明顯不信任的眼神,錫爾眨了下眼,他知道這時他應該苦笑。
所以他露出夾雜著歉疚的笑容,聽話地沒再用言語道歉,接下來的話也變相地承認了自己不似以往的事實。
「我會沒事的。」垂下的睫毛輕顫。他說,「或許再過一陣子。」
只要等待時間把事情沖淡就好了。
……嗯,沒事的。
去你的沒事!珞瑋眉間的川字更深了。要不是嘴裡還咬著食物,只怕會忍不住脫口而出。說是直覺或許太過武斷,但他確實不認為放著不管錫爾會沒事。
「你還是沒有回答問題,」他頓了頓,等待錫爾重新抬眼看向他,「如果你不想回答,至少給出讓萊德利能對你放心的解釋。」
操縱如利刃般的話語繼續追擊。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提到自己。三人組成的關係圈裡,他一直是站在最外層的那一位;他總是忽略更接近他們的機會,他想這次也應該選擇待在原位。
切下一塊巧克力蛋糕,萊德利小心謹慎的將它送入口中,並注意有沒有蛋糕屑掉出來。
當他想要將讓錫爾說實話的工作交給珞瑋時卻忽然從他口中聽見自己名字,他咬住叉子,納悶半晌後把叉子從嘴裡抽出來,緩緩開口。
「有些事情連時間也不能沖淡,我以為你明白。」
突然的,他想起一年級那年的聖誕節。對方跟他坦白那頭藍色頭髮是因何而來。
三年又多幾天的日子過去了,他以為他們之間的友情應該更加深厚了點,但是為什麼長大以後反而將心鎖的更加緊閉了?
他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讓對方主動說出心事來,所以才會從不去過問的——他這樣想這樣做,難道不對嗎?
他該明白什麼?他們看出了多少?自己又該說些什麼?
實話並不是永遠最好的選項,但他也不想用華麗的謊言包裝,即使是善意的謊言、能讓人安心的話,欺騙與海加女士的教誨背道而馳,他們才該明白這點。
錫爾垂下眼簾,看著沉在杯底的細碎茶葉,白色的陶瓷中承載的唯一汙點。
對萊德利,他曾經說過許多自己事,細碎的、無關緊要的、重大的抉擇,即使對方已經知道了很多很多,但這次不能再前進一點。
這是不是公平與否的問題?他不知道,只是天秤從一開始就傾斜了,傾吐是越重的下壓,而他再也不想承受那種重量。
「……如果說出我的請求,你們會幫我嗎?」
錫爾仍隻字不提原因,只是看著兩位室友,帶著一點期望的眼神。
這個表情應該很真實,他想。因為是理智的內心所望。
珞瑋伸向茶杯握把的手頓了頓,為錫爾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的神情。
停佇在界線上的雙腳動搖了,他不知道是否該繼續接近圓圈中心——這僅僅是眨眼片刻的猶豫——
「只要你說,我會幫你。」當再度對上帶著期望的琥珀金雙眼,他已一腳跨過自己預設的界線。
萊德利沒有在第一時間答應下來。
他覺得自己不該猶豫,就算僅僅只是幾秒,有許多事情或許仍會在這剎那間改變。
然而彷彿有什麼哽在喉頭間,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言語的能力被剝奪。
他垂下眼簾,將那雙金色暫時從視線中抹去。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答應幫忙對方,他只是太害怕對方會說出不希望自己再繼續探究下去的話語來。
「……我會幫你。」睜開雙眼,視線落在那頭藍髮上——他不敢直視他——從嘴裡吐出的話如同飛蚊般,「只要你說出來,我會盡我所能。」
……那不是真心話。錫爾這麼覺得,「視情況而定」這種隨便都能違背諾言的話誰都說得出來,而「盡力」的界線也太不明顯,無論用什麼正當的理由,結果時常令人感到失望。
錫爾微笑地看著萊德利避開他的表情,將目光放到珞瑋身上,他鬆開抿緊的唇,喉嚨比想像中的灼熱,舔舔唇試圖淡去那種焦躁感。
「……茉伊亞。」
──有個人類闖進洞穴了,一直追著我跑。
白兔皺著被細毛覆蓋的小臉,牠揣緊懷中的懷錶,對茶會的夥伴這麼說。
──如果再進來的話,她就無法醒來了啊!
僅是想到這個名字,他的胸口就一陣抽痛。
但明明故意拉開距離的人是他才對,明明自己是沒有任何資格感到痛苦的……。錫爾重新吸了口氣,平緩的脈動稍稍加快了腳步,攀上肺泡的血液卻不似以往溫熱。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能和她保持距離……我是說、掩護我,讓我拉開和她之間的空間……之類的。」
他的表情有點難堪,這不是很容易就能說出來的話,要是他們看不下去而跟她說呢?錫爾不敢推測他們之間能維持的信任能否多過自身判定。放在大腿上的手向拳心收緊,在黑袍上抓出了皺摺。
「——好。」
這次他沒有任何遲疑的就答應下來了。
儘管這樣對茉伊亞很抱歉,然而她與錫爾在他心中的份量仍是讓他在瞬間做出了決定。
而且,這比讓他袖手旁觀來的簡單多了。
「我答應你。」眼眸微微移動,萊德利看著那雙金色,話語不急不徐的從口中吐出,「我會幫你。」
「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她的話、嗯——」他笨拙的補上一句話,中間卻停頓了好久,「我就會……我以後上符咒學都會施咒失敗——開玩笑的,這麼不切實際的詛咒請當作沒聽見。」
皺皺鼻子,他把叉子放在蛋糕旁邊,「如果我跟她說的話,那大概就沒有下次的茶會了吧。」
珞瑋聽著萊德利說出答應錫爾並承諾隱瞞茉伊亞的話,同時伸手拿取茶壺旁的巧克力泡芙,他眉宇間的皺褶已撫平,重覆咀嚼的動作似是在思考又像單純在品嘗甜點。
嚥下口中的食物後,他看了錫爾一眼,詢問道:「所以,你想跟她保持怎樣的距離?」
沒有追問對方,順手拿走一份焦糖烤布蕾,挖起一勺送入口中。
他是容易不耐煩,可也深知某些時候不能操之過急。
錫爾對萊德利用來發誓的話笑了下,聽見後面偏向激問的話語後輕輕搖了搖頭,只是單說了句謝謝。爾後聽見珞瑋的問題,他輕點了下頭。
「朋友,像以前那樣。」
像以前那樣,他加註了說明。
有東西在變質,他想她也明白,是兩個人都能感覺到發酵膨脹的因素,並沒有誰先開口點明,但他卻在被迫接受事實後,不敢任由這段羈絆釀出它本該有的自然。
不安的苦澀攀上心房,隨著與她的距離越來越貼近,晦澀卻拓展得越來越大。
即便許久未外出打獵,獵犬也不會因此而喪失追逐獵物的本能。
珞瑋握著勺子的手頓了頓。嘴裡唅著砂糖與鮮奶油堆疊的甜膩,他不動聲色琢磨隻字片語中隱藏的事情。
「……我知道了。」
這下應該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暫時。
盯著錫爾前方桌上沒有絲毫動靜的蛋糕,萊德利抬起眸來緊緊凝視著他,然後在對方因為不自在而即將要開口之前伸出了手。
將手輕輕覆上藍色髮絲後來回搓揉,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一絲笑容來,淺淺的,如同涼風拂面般清爽。
「我們是室友,也是朋友,你不用擔心的。」琥珀眼眸眨了眨,「現在——有沒有胃口來吃甜點了?」
錫爾感受頭頂沉甸甸的重量,柔軟的髮絲仍如以往凌亂,被撫平的下一瞬從黑髮少年的指縫中翹起,他微微瞇起眼睛。
蘋果片淺黃氧化的痕跡,隨著陶瓷在木桌上滑動的聲音進入他的視野,錫爾望向珞瑋,後者已經將烤布蕾的透明杯子淨空,繼續用驚人的速度解決滿出籃子的泡芙。
錫爾伸手探向金屬叉子,冰冷從指尖刺入,他對收回手的萊德利勉強笑了下,緩慢地切下甜膩的一角。
手邊熱茶的氤氳不再,冷寂的甘美沉在僅被抿一口苦色的液體中,萊德利隨即在新的空杯中注入溫熱的紅茶,將糖罐放到錫爾面前,替換那加了三顆方糖的冰冷瓷杯。
琥珀金的眼看著茶面晃蕩波紋模糊他的臉,錫爾勉強嚥下口中用砂糖和奶油堆出的噁心,然後輕啜了口芬芳的苦澀。
溺水之魚仍安靜地沉在杯底,緩緩吐著空心的氣泡。
懷錶細長的分針越過四點半,往左上方吃力爬升。
喀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