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爾並不是一個很喜歡待在交誼廳的人。
他確實喜歡這種溫暖的氣氛,春霜吹不進暖黃的地下室,壁爐中的火舌捲走冷空氣,用炙熱的溫度交換。
但在這種天冷時節,平時的他更偏好鑽進被窩裡做夏天的夢,用幻想遺忘嚴寒的季節。
聖誕裝飾已經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取代而之的是聯誼和魁地奇前夕的熱鬧氣氛。幾枚伯利恆之星被整齊地排列在圓桌上,沙發旁的儲物箱中露出一角隨時變換顏色的彩帶,槲寄生彎成的聖誕花圈零散排放在角落,像麵包店堆疊的甜甜圈。
錫爾盯著藥草學課本上的文字,手指用緩慢的節奏轉著鋼筆,左膝被壓在右腿下方,視線卻無法對焦在課本上。
指節上的扇頁葉嗡嗡響著,似乎能把每個墨線音節切斷,無論如何將心神刻入課堂時藥草留下的薰香,少年對不拿手的複習仍毫無進展。
除了室友之外,最常和他一起複習的人……
字句旁的空白像外頭積雪,幾乎凍傷他的手指。
紙頁反射的爐火光芒刺痛雙眼,琥珀金僅是眨了一下,他繼續用雙眼咀嚼被沉默揉碎的起首,指尖安靜地滑過雪融滴水的墨跡。
她慢慢地走出房間,視線緊緊地落在手上的一疊紙上。
專注得仿佛一不小心便會錯失些重要訊息一般。
隨手將位於上面的那張資料放到最底下,猶如擁有另一雙眼,少女避開前方所有障礙物,看也不看地坐在無人的沙發上。
克萊兒手拿一支自動供應墨水的羽毛筆,心裡稍稍為了初次接觸的難題而困惑著,表情卻依然維持著多年來不變的笑容,在壁爐裡燃燒著的木頭不時的「噼啪」聲中,偶爾抬手在字裡行間增加或刪減文字。
她一直沒有注意到沙發的對面坐著認識的人﹐直到寫字的動作暫時告一段落。
她微微抬起頭,與一雙琥珀金眼對上目光,「咦?夜安。」少女笑了笑,溫暖的火光映在臉上,把她的笑容映襯得更為柔和,「錫爾甚麼時候坐在這裡?」
轉著鋼筆的指節停下動作,因為姿勢太久沒變而有點僵硬,錫爾移開右腿,酸麻的觸電感扎在皮膚上,他沒有理會身體的不適,專注於調整臉上的表情。
幸好他一直都很擅長這點。
「晚上好。」少年撐起嘴角,回以一個淡笑,發現自己說出口的問好有點變聲期的沙啞和尖銳,他按著喉嚨,等待異樣感過去後才繼續回答道,「應該是……克萊兒來之前?」
柔軟的捲髮被圍巾纏住,他偏頭蹭上自己的髮絲,微癢的感覺稍微將心神拉回現實。
錫爾沒印象少女是何時出現在他對面的,他的思緒停在滴答流逝的時間,只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漫無目的地隨著洪流推移,卻對眼前的藥草學提不起一點興趣。
「我以為錫爾會知道。」少女輕笑著,「看來我們剛剛是處於同樣『目中無人』的狀態?」她用說笑的口吻說道。
然後她伸出握成拳狀的左手,「給你。」掌心包裹著的是一顆顆用透明糖紙包裹的琥珀色糖果,外層灑上一層薄薄的糖霜,看起來很吸引人放進嘴裡的樣子,「是蜂蜜糖果,對喉嚨不適有幫助。」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對了,你正在看甚麼這麼專注?」維持著手平放的動作,克萊兒問。
其實並不會不舒服,只是因為太久沒說話,一時調適不過來——但錫爾倦於解釋,思考如何反駁令他疲憊,最好的方法應該要像以前那樣,道謝,並且收下,那才是最完美的應對方式。
他從沒想過自己在接受別的善意之前會想這麼多,把每個動作每個語言分析歸類,就像在思考對方有何目的一樣。
「……謝謝。」嗓音因為刻意調整而顯得壓抑,只有輕輕拉扯聲帶發出的最細微聲響。錫爾從少女手中取走色澤溫潤的糖果,輕輕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間,他端詳被火爐照出暖色的糖,像是裹著霜雪的太陽,有冬春暖暖的溫煦。
應該是這樣的,但指尖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比起黯淡的太陽,更應該說是無機質的寶石吧。沒有讓自己發呆太久,錫爾斂起眼眸,用被火光烘暖的微笑當作回禮,慎重地將陽光放入口袋,似乎還捨不得擁有那種熱度。
「我在看……嗯,藥草學。」但並非少女所說的專注,反而是相反的在發愣。將手中的書的內頁稍微往克萊兒的方向展示,爾後又放大腿上,錫爾淺笑著回答,單手覆蓋在紙頁上面,拇指摩娑粗糙紙頁的觸感也幾乎感覺不到,「沒什麼特別的。」
「不用客氣。」她淡淡地笑說,從平淡的神色看來,她不怎麼在意少年把糖果放進口袋的舉動。但是她對他有種很陌生的感覺,就像眼前的人不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愛吃的男孩一樣。
這念頭使克萊兒不由在心里默然失笑,一個人的改變其實不是那麼罕見的事情啊……自己也好、身邊的也好,不都一直在改變嗎?
而且比起探究學弟轉變的原因,以目前的逼切性來說,她更在意眼前這份將交到祖父手上評分的報告的完整性,正打算低下頭接著繼續打招呼前的工作之際,對方的回答傳住耳中。
「藥草學?」她看了看錫爾腿上的書,上面的圖片和文字都是她熟悉得會感到親切的內容,回憶著對方剛剛的動作與表情,她說:「你的進展似乎不太順利?需要幫忙嗎?」
「目前沒什麼困難的地方,謝謝關心。」拇指按著進度的那一頁,錫爾翻翻手中的書,拍翅的聲響讓他想到華麗與污痕,夏天浸染秋葉的昏黃,漫天紛飛風雪全凝鍊成春天花瓣……他搖搖頭甩掉那些莫名生出的想法,對克萊兒露出一抹此時應表現的苦笑。
瞥見少女頰邊鐵灰色的髮絲,他順著語尾落下收回視線,沒有多做提問。
既然對方這樣說了,她也不再多說,向錫爾微笑說了句:「如果有問題的話,隨時可以問的。」然後便垂下頭讓注意力集中在羊皮紙上。
羽毛筆的筆尖在紙上躍動,劃下一道道痕跡,一縷顏色不明顯地又淡了些的長髮從耳後溜出來,垂落在木質桌面上。纖細的手指舉起,把頭髮撩回原位,視線沒有從文字移開,思緒卻悄悄禁不住飄往那不一樣的學弟,猜測著他改面的原因,考量該不該在這忙碌的時間,冒著被認為多管閒事的可能性去關心他的轉變。
「——錫爾。」
萊德利幾乎是絲毫沒有費力,便在交誼廳裡找到窩在沙發上的藍髮室友。
朝在一旁端坐的學姊輕輕頜首,他轉向錫爾,琥珀眸略為凌厲的瞇起,「錫爾,茉伊亞找你。」
沒有其他客套話,非常直接的開場白。
拿筆的手顫了顫,彷彿思緒被打斷,錫爾停頓了下,他抬眼望向萊德利,嘴角弧度依然溫和。
「……快到宵禁時間了。」微卷的髮摩擦著臉頰,錫爾將圍巾拉高了點,儘管他並不覺得冷,「請幫我跟她說我正要去盥洗。」
他用未來式混淆現在進行式,並不直接表達迴避的要求,而用還需要一小時才到禁止外出的規定時間婉拒。
儘管這樣顯得不太自然,他只能加上自己並不能馬上抽出時間的暗示。
萊德利並沒有馬上開口反駁距離宵禁,尚有近乎一個鐘頭的時間。
「……我知道了。」他平靜的說,「我會替你這樣轉告的。那我先離開了……再見。」語尾落下,萊德利又向克萊兒道別過後才離去。
由於心神並未完全聚焦在報告上,在腳步靠近的時候她已經察覺到,眼光恰好落在錫爾身上的她清楚地看到錫爾的反應。
茉伊亞……?想起前陣子這位雷文克勞後輩的心事,稍作思考下,一個未經證實的猜想油然而生,她頷首回應萊德利的道別,然後轉頭盯著對面的少年,「錫爾,想跟我聊一下心事嗎?」溫和的笑容保持在臉上,既然有緣遇上這兩位相熟學弟妹的事情,她還是稍稍放任自己多事地關心一下吧。
正要翻頁的手頓時停住,不知道為何對面的少女突然向他提問,少年臉上流露一絲錯愕。
「心事?」重複一次克萊兒提到的字眼確認自己沒聽錯,待對方微笑著點頭後——那表情像極了關心孩子的家長,讓他確定是要談「他的」心事——錫爾偏了偏頭,將書頁翻回原本的那一章節。
「我應該沒有什麼心事?」突然拋來的問題他沒有接住,用問號和推測的不確定感混淆方向,「還是指克萊兒的心事?」雖然錫爾並不覺得這位學姐會以他為對象談論她的事情。壓平紙張的皺摺,少年又再次詢問。
「嗯……我心裡面是不少事,像這份給祖父的學習報告就使我有不少壓力。」她舉起桌面的文件說,「可是我以為也你會有。」她側頭看著少年一副想要粉飾太平的態度笑了笑,並沒有讓對方混淆成功,「例如剛剛的事?」
衡量著接下來說的會不會太越界,她在心裡默算著之後要好好為此向兩人道歉,然後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個名字。
柔和的嗓音形成波紋,一波波不好的預感打上他的身子,捏著筆桿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了起來,本正對視著少女的眼神,在提到人名後,被火焰照得燦爛的琥珀金頓時移開目光。
「……我該說什麼。」
他將視線移了回來,嘴角勉強撐起的笑再也掛不上。手指操弄鋼筆又轉了一圈,「為什麼認為跟茉伊亞有關?」
那些答案太明顯,他甚至認為自己問了非常愚蠢的問題——這種作文題沒有他該回答什麼的正確答案,也因為他表現得太明顯了——根本不用得到回答的問題。
懷錶兔抖抖耳朵,仰頭望著一圈圈噴吐的煙霧,像天使光環一樣。
「好吧,但或許這算不上什麼大事。」話鋒一轉,錫爾掩蓋得有點倉促,鋼筆的軌跡又劃開一個圓,「並不是……嗯,不會有結果的事。已經做出了決定,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想——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最好的選擇、還有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之類的。」
故作爽朗的說道,他模仿以前的自己說了一大堆話,把話題帶到常見的人生問題上,或許是下意識地覺得改用這種方式談論會好受一點。
無論對方想要的核心是什麼,他也只是回答而已。
「嗯……」用心觀察下,錫爾的表情、動作都清楚地落入眼中,克萊兒一臉沈靜地把對方的話在腦裡轉一轉、細細思索著,指尖摩擦著柔軟的羽毛,試圖找出重點,還有會干擾思考的無關訊息,「如果——你做了一個會影響兩人關係的決定,不是更應該跟她好好談一下嗎?」
明顯地她指的是剛剛茉伊亞來找他,而他卻用蹩腳的藉口避而不見。
「可能你們溝通過,會找到一條更好的路?」
雖然少年的回答有些含糊,可是這就是他正在煩惱的事情吧?克萊兒猜想。
又繞回來了。
筆往反方向轉了半圈,掉在書本上,滾到雙頁的夾縫中。
「……是我的問題。」將鋼筆重新拿起,錫爾將專注力放在撿拾這個動作,停頓了下才重新和克萊兒對視,露出略顯苦澀的笑,「有些事情有時候還是不太想讓對方一起煩惱的。」
但這不會是她要的答案。錫爾明白的,他只能盡量將事實隱藏在晦澀的言語下,驅趕觀察的人們。
或許他也看不清自己的想法,或者拒絕摸索脈絡。
——我迷路了嗎?
懷錶兔安靜地嗅著空氣,被霧氣沾濕的風黏上牠的鼻尖。
少女輕輕嘆氣,她很清楚自己不會問到答案,除非用上比較強硬的手段。
但是她心裡真的感到有點不滿,不是因為錫爾迴避了她的問題,也不是因為他含糊的答覆,而是當她一想到雪地上那個從猶疑中尋找未來方向的女孩,最後找到適合的步調準備前進了,眼前這個男孩卻連嘗試都不願意,直接選擇了逃避,中斷了一切的可能性。
「或許你煩惱的,對對方來說不算是煩惱?」她淡淡地微笑道,有時候有些事,當你搞清楚了,就會發現過去的煩惱,不過是庸人自擾——就像她一樣,「也或許對方會願意一起煩惱?」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追上來,為什麼我也迷路了。
「因為我不知道。」
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筆敲打節奏,落在書上的音符比融冰還重,化開的紊亂思緒毛躁地竄出。
「我不知道,我不想將所有如果建立在不確定上。」他停頓了下,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屏息堵住一切可能出賣他的情緒,「連試探的風險都會造成裂痕。」
而他不敢想像太多可能。
打著緊湊節拍的音戛然而止,錫爾安靜地吐出一口氣,他決定提筆將話題帶上句尾,不讓沉默撥出太多時間讓少女猜測。
「……克萊兒,妳知道什麼是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嗎?」
「是指心理學中的認知失調理論嗎?」克萊兒不知道對方提起這麻瓜用語的目的是想要把自己因不解而混亂、還是想用來解釋他的行為,可是她是知道的——為了希望達成的目標,她有在空閒的時候去接觸心理學方面的知識。
手繼續在思考中無意識地摩挲著羽毛筆,「所以你是想說……你在兩個讓你感到不適的想法中,選擇去尋求這個你認為會比較舒適的新可能性?」
思考而讓時間推移片刻,少年點了點頭,又搖搖頭,露出淺淺的苦笑。
「如果有那個可能性就好了。」將藥草學的課本闔上,鋼筆也被放進筆袋中,錫爾慢條斯理地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我指的是,人在經過一場災難後,會幻想未來將有更大的毀滅來臨,來讓自己接受現在的悲慘情況——讓自己產生『現在還不是最慘的』,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
不是談論自己的事明顯讓他的語句流暢許多,錫爾拉緊束口袋的黑繩。
「而對我來說,那個災難已經來臨了。」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牠在迷霧之中亂了陣腳,只往看似有路的地方跑去,在慌忙之中拉長尾音。
——請別告訴那個人類我在哪裡,她會回不去的!
用圍巾遮住下半臉的表情,他抬眼看向少女,她的視線溫和卻不鈍,像準備出鞘的刀。
「而後幻想中產生的毀滅、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無論哪種想像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因為我……」
他沉默下來,爾後將背包扛在肩上,站起身來,在離開之前替自己的臉裝上笑容。
「魁地奇,請加油。晚安,克萊兒。」
安靜地看著他的笑容,有些話雖然她可以接著說下去、可以反駁……可以勸說,然而她不打算繼續說下去。
過於干涉他人內心的事,她實在不想也沒辦法做。
沒有稜角的圓,赫夫帕夫就像如此。
鞋跟摩擦地板,他先讓腦袋維持了一陣空白,與黑髮少女的談話才漸漸浮上腦海。
那時候,他是想要說什麼?
——因為我連想像都覺得痛,所以……逃避了。
通過暖色走廊,他握上微涼的門把,推開寢室的門。
懷錶兔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煙霧嗆得牠連連咳嗽.牠覺得眼睛腫得好痛,紅得好想掉淚。
——可是沒時間了,已經沒時間了。
喃喃自語著,牠逃出令人幾乎窒息的迷霧,柔軟草地沒了被風吹拂的笑聲,懷錶依然喀噠喀噠作響。

感謝克萊兒女神的交流,夾在中間辛苦了(…)
學弟別逃走,快跟學姊說清楚!

說清楚了他的盥洗其實是要洗澡,但通常都在早上洗,只是中之突然腦抽沒有較文雅的替換詞彙(不是這個

(盯(#

(被盯)

(逃跑)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