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
靴底沿著繩索潛入黑暗踏上木板時,索黑爾彷彿能聽見落水聲。一聲接著一聲爾後沉入井中。噗通,噗通。隊伍前方再次點亮文明的黃光,當腳底踩上繩索時他才意會過來那是心臟的鼓動。來自他的胸腔,來自身前身後,也來自地底深處。
整座井都像是血管,鼓動著將一個又一個求知者送往地宮的心臟。
無有太陽在肌膚印下日晷,人就會次第失去計量時間的能力。求知者寄生於細長血管,將封鎖區的風沙帶至遺城投影,繼而潛侵不屬於自己的時空。火焚般的餘溫還頑強地留在膚體。像是細胞頻頻發出排斥反應。接著趨於劇烈。
率先赴抵腳下平面的女子一瞬踉蹌。若沒有身旁哨兵及時攙扶恐怕就要跌落。對精神干擾更敏感的嚮導接連放慢節奏。有人甚至停了下來。
末了不知是誰發出低低驚呼。哨兵沿著細如蚊蚋的聲響望去,視覺只收攬了那人懷裡一團紊亂潦草的線頭。
就像恩師失去面孔的精神體。
察覺先下一道板階的索黑爾正看著停止行動的自己,遂攏回視線。奈文什麼也沒說。
他也看到了那團不成形的線團,馬上意識到那是不知誰人的精神體——驚呼於是喚起更多悲鳴、啜泣、低語。精神體是哨嚮的另一半,失去精神體就像半身被撕裂般。探勘隊紛紛將探路的半身叫回,騷動也再次被壓成無聲——然而幾乎所有人的圖景都被火焚過,遁回意識的半身於是也失去音信。
「我們以愛之名創造……以恐懼之名毀滅……以遺忘之名封印……」
不知是誰——約是隨隊的語言學家——沿路以英語一邊解讀、一面低喃著壁上的文字。低頻的聲音漸漸混雜。一開始如蟲鳴,又像是風聲,又如同彼此的呼吸。直到遲鈍的感官走入凡人能感知的範圍,才聽出那是聲聲念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索黑爾亦喚不出蜥蜴。他們被迫成為普通人。感官鈍化,感知遲滯,一切情緒五感情報皆為了恐懼不安服務。索黑爾下意識拉住哨兵的衣袖,用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接觸確認對方存在。
成千上萬的回聲與此刻屬於現在的音色混同。紛紛籍籍的小世界脫離時空繩索相擁相溶,拖著熱氣糾纏成死結。失去精神與現世間橫亙的邊界,誰是記憶影像誰是客觀實體皆模糊不清。耳畔持恆迴盪形如低泣的祈禱。人在不安時仰賴神。卻很少有人會親手創造神。超乎現存紀錄的真相如鐘擺搥打心底,直至察覺捻著袖口的指尖方才回神。
索黑爾的性格超乎尋常地成熟。奈文經常忘記嚮導也不過二十歲。
他握住索黑爾──並非拉著前腕,僅僅將對方的指掌執在手裡。
古書裡曾寫道,在人類還未挖掘自身感知能力以前的時代,肢體接觸是最能撫慰精神的途徑。比如戀人間的親吻,比如親人間的擁抱,又比如友人間的相互依靠。索黑爾不知道奈文跟自己屬於哪種關係,但當奈文執起自己的掌心時,他確實感覺到神似精神疏導,甚至更勝精神疏導的慰藉。
儘管他還是很想抗議,自己不是孩童。就算是從北國律法的角度來看,二十歲都算成年人了。
飄散的思緒蓋過不安與低語。索黑爾盯著在微光中微微抖動的灰髮,不謹慎也不合時宜的輕笑了幾聲。這幾聲進而截斷前方叨唸,亦令後面跟上的人不住側目。而他只是低聲回了句「抱歉」便繼續往前。
「……這根本是個無底洞吧。」他稍微加快兩步,讓兩人距離更近,「前面的人要什麼時後才會發現?」
嚮導話聲方落,掛著 OMSI 臂章的領導者就投下停止前進的指令。人造燈光框限出的視野裡,索黑爾看見他無可奈何地聳肩。
止步兩人之間的稀疏鬆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議論掩蓋。步履停歇。然而不可能僵持多久。調查隊彷彿在墜落途中硬生生遭人按下停止鍵。已無法回頭復也攫不住前路。總之不得不在下定決心時懷抱永遠受困的覺悟。
有人徒勞地試圖聯繫封鎖區。亦意料之內地被這座巨大墓穴回絕。
奈文靜靜候在原處等待主導調查的 OMSI 成員凝聚共識。失去哨兵的感知能力加上持恆不絕的虛幻吟唱,他很難清晰捕捉窸窣會話內容。是以那聲清晰得宛如具有顏色的喚聲流過聽覺時,他立即抬起頭尋找來源。
台階旁儼然立著一道人影。
他也注意到了那道人影,鬆散的神經立刻繃緊如拉滿的弦。他想伸手將哨兵拉至身側,相握的掌心才剛使力,便又因空間窄小而打住。人影發出的聲音亦讓所有人都反應不及,避不可避——
——我們造出了祂。
第一聲落下,如敲擊金屬一般輕脆響亮。「它」自稱留名者。嚮導沉默地將照明打在影子身上。影子沒有形體,屬於人的五官也深埋在黑暗中,就算以手電筒照亮也未顯形。人眼能辨識的光源在觸及「它」時便被吞沒。他們只能慶幸這並非陷阱,而是又一個紀錄。
聲音再次鼓動。與火焰構成的幻覺不同。聲音僅僅是傾訴。
索黑爾下意識握緊指掌。
自從進入地宮,他們遭遇的皆是記憶。自稱留名者的影子想必不是鬼魂或怨靈。他們打開名為遺跡的匣,鬱積千百年的憤恚悔恨夙願希冀遂噴湧而出。猶若金屬刮擦的刺耳音色恁地真誠。簡直像是告解。
然而他們不是神父。亦不曾掌握神的語言。
思及此,奈文不由得感到諷刺。創造神又創造神的語言的豈不正是眼前晃動的影子?
「我們該怎麼做?」某道屬於現世的聲音顫巍巍地問。但影子只是吐露著傲慢與災厄,天真與懺悔。
他用指節勾住嚮導的手充作回應。
「底下就是『響』了嗎?」學者低低的疑問拋入更深處。等候至靈魂枯竭也不會傳來回音。
真正的問句是──他們還能做什麼?
而索黑爾只是一逕沉默地聽著那些失溫的紀錄。創神的概念對他來說過於陌生,他所熟悉的信仰是生息不變又處處在變的自然星辰。而人造的神在他聽來,不過是另一道模仿人形的影子。
……到底「響」是災厄還是萬能的許願神燈?興許祂確實回應了人們的祈願,只是他們不敢相信幻象與質疑實乃自己所願。
自稱留名者的人影終究也只是他們的留聲機,將告解與「真相」留在此處後便不再作響。他知道奈文真正想問的是什麼,也知道留聲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意識到此,隊伍再次陷入沉默。留給他們的選擇不多——往下或往回——兩條路似也差異不大。然而無人出聲,便也無人議論。失去感知的能力,甚至連彼此的想法都無法交換。
就這樣一分鐘過去,兩分鐘,然後是三分鐘,又數了十二秒後,領隊的 OMSI 成員動了。選擇是往下。
「……呼。」索黑爾不懂考古,但他記得聘用合約上清楚寫著,此行目的是挖掘。「都到這了,就下去看看那個,『響』?」
他湊到學者耳邊,淺淺地勾著笑。
人造光線裁下來的邊淺淺勾勒出嚮導的輪廓。置身靉靆的闃闇,那雙盈著笑意的眼眸益發鮮明。
語聲僅遞至自己耳內。再平凡不過的確認都宛如交換祕密。
奈文想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不止於孵育他的文明。而今來看兩人不久前的約定無法把握會實現抑或就此長眠井底。可是索黑爾仍一派輕鬆。
「你剛才的緊張像假的一樣。」末了吐出一句不怎麼有品味的玩笑。但仍沒鬆手。
「⋯⋯聽完之後忽然沒這麼怕了。」他移開目光,有些侷促地抓了抓鬢邊的肌膚。「況且你也還在——還在這。」
學者缺乏在前線守護他人的能力。毋寧說反而是索黑爾的工作。惟獨這時立場一瞬倒轉。
「……這是我的目的。」
即使幾經歷史沖刷,也能將名字留下。
本來無意為了誰。但迎視相若的黑眸時,頓覺似乎也不壞。
奈文出聲時,他總會下意識地回望那雙相似又迥異的黑眸。此刻它像一面鏡子,倒映出自己也反射出他的樣貌。索黑爾不得不正視自己方才「不慎」,或者說「趁亂」吐出的近乎告白的話語,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才慢慢開口。
「那麼回程也一起嗎?」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這樣問,明明學者的目的就是帶回地宮的真相,以及這個文明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他沒有馬上點頭或搖頭。理由只是無法掌握索黑爾口中曝現情緒又置於朦朧霧中的「一起」。同為地宮調查隊的成員,回程當然會「一起」。可是嚮導的態度沉靜審慎,不經意呈露的真心極為感性。像在等待什麼鄭重其事的約定。
留聲機在私語之間停止運轉。深海般的靜謐蔓延。攀住足踝。彷彿伸出挽留的指尖。
「只要你想清楚了。」
他的答覆與意念尚未揭露至此時別無二致。
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在撩撥他們薄如蟬翼的屏障。干擾成為常態,隊伍也習慣了凡人的感官。擋不住的情緒飄盪在無底的井中,影子早就不再說話了,但他還是聽得見自己內心在低語。
「嗯,我想清楚了。」
攀纏步伐的死寂被打破。
「一起下去,也一起回來。」
嚮導緩緩地露出笑容。
奈文還記得首次陪同恩師與嚮導會面時,他臉上也掛著笑容。和時刻為了某個理由將神經扯至極限的他迥異,嚮導臉上向來掛著笑容。無論故作輕鬆或本質豁達。總之不同就是不同。
惟獨此刻黑眸望進黑眸時,他從中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星辰。深翠圍抱的綠洲。
「那就一起吧。」
若然在無盡荒野行走行走直至天際也斷裂,似乎就能抵達。
而他則暗自希冀有一日自己能走到那藏在無盡荒野中的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