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沿著營地外圍緩慢走著，腳步比平常更沉些。
他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是想在探勘開始前做最後的放鬆，替心裡的焦躁感找個能稍微散去的出口。

營地外的沙丘起伏不大，但傍晚的陰影讓輪廓變得深，像一列沒有有形體的守衛靜立在暮色裡。
他轉過其中一座矮丘時，餘光捕捉到一道細小的飛影劃過空氣，緊接沒入沙裡的微顫。

他停下腳步，順著那道飛影落下的反方向望去，才看見不遠處那算不上熟識的人影。
短刀在他手裡反覆被投出、拾起，再度投出。

第五微微側頭，過了會才伸手掏出助聽器。
裝置扣入耳道的那一瞬，熟悉的刺響立刻沿著內壁竄開，像一根針刮過耳道，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這幾天為了不錯過任何訊息，他幾乎整天都戴著。疲勞也因此累積，彷彿每個微弱聲音都會在腦中反彈。
他花了幾秒適應，接著才順著坡慢慢走過去，停在不會影響法爾肯投擲的位置。

「您好，法爾肯。你在這邊自己練習嗎？」

「我只是路過，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再次拋出的刀因為人聲傳來而稍稍偏離了準頭，好在這裡也沒有靶心，倒沒有丟中不丟中的問題。他循聲望去，看見了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不會打擾，我只是在打發時間。」

並不是什麼需要聚精會神的練習，法爾肯聳聳肩，因為想起對方的需求而慢慢走到能夠看見口型的距離。

「你要去哪裡？第五⋯⋯對嗎？呃，這是你的本名嗎？」

拜健談的家人所賜，他在稍早的用餐時間對人多了幾分了解，而他的舅舅並不會問這種怪問題，他的好奇心只能靠自已解決。

第五原本只是準備回一句禮貌的應答，卻在那突兀又認真的問題上停住了。
像被逗樂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眼尾因弧度而收得更細。

他側著頭，視線短暫的轉向法爾肯的雙眼，像在細讀那份直率的好奇。

「是的，第五是我的名字。」語氣輕，帶著點笑意。「確切來說，是姓氏。似乎在我出生的地方，這個姓也不常見。」
他並不意外這樣的問題，而是意外真的會有人問出口。

「我沒有要去哪裡，只是想散散心。」
他繼續說，視線穩穩追著法爾肯的嘴形。仍舊站的筆直，只是眉間微微抬起，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不能讓這種狀態拖到明天。」

與救援任務時的嚴肅或稍早用餐時的成熟拘謹不同，回應問句的口吻很溫和，像個有耐心的老師，法爾肯懵懵懂懂地點頭，又開口。

「那你是從哪裡來的？」

另一個他的舅舅不會問的問題，考慮到成年人間總有幾條隱形的界線，但他尚處不諳世事的年紀，問題從形成到說出口沒有花太多時間，也僅僅是出於好奇，不帶打探的意味。

隨後的坦誠則讓他微微一愣，沒料到多少存於大夥心底的緊繃會被承認，至少他隊伍裡的指揮官也許更傾向隱瞞。

「我也沒想到還沒開始探勘就會出那麼多事。」他呼了口氣，談到心裡的感受時本能地想轉開視線，又因為理解嘴型的需求再次抬起臉。「說實在還蠻讓人擔心的。」

第五被問得一怔，問題在他腦中停了半秒，兩種可能同時浮起：

「請問是指公司，還是出生地？」

話一落，他自己也察覺了那份反問的可笑。晚餐時法爾肯就在附近，法爾肯就坐在附近，也聽見他提過公司的事。第五的頭微微側像一邊，露出一個對自己略感無奈的表情。

他重新抬眼時，注意到法爾肯刻意維持著便於讀唇的位置，那份貼心讓他沉默了半秒，沒有救援時那種本能的抗拒。
只是抬手，指尖點了點助聽器，輕描淡寫的說明，同時安靜地道謝。

「不用顧慮我。」聲音平緩，「已經習慣了。」

並不是逞強，只是被特別關照，反倒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停頓了下，才順著先前的問題開口：

「我的國籍屬於中國。不過，我在那裡待的時間不長。」語尾帶著輕鬆的弧度，像半開玩笑的說著，「如果你想聽些當地風俗文化，我恐怕幫不上忙。」

「確實是麻煩的意外……」短短一句，他的眼神飄開了一瞬，像是把某種壓下的疲倦輕輕吐出去。「所幸我們的隊員都平安。」

他再看回來時，對法爾肯露出了些許讚賞的笑意。

「我想大家都很擔心。但我們能做的只有在當下盡力做出最恰當的判斷。」他明顯的停頓，不確定這種話由他說出口是否合適「……就像你今天做的那樣。」

他並不擅長誇獎人，語尾便顯得生硬了些。第五似乎也察覺到那份生硬。慢慢抬起視線，落向法爾肯的整張臉，觀察對方的反應。
這行為明顯有失禮數，意識到後他馬上垂下目光，在心裡稍微整頓語句。

「原來如此，所以你平常是待在⋯⋯美國嗎？」

遙遠的東方國家聽起來像是另一個星球，他所住的社區也看不見幾個東方面孔，難免因陌生心生好奇。

「噢，我住美國，平常也很少這樣出來執行任務。」怕是閒聊變成單方面的身家調查，法爾肯撓了撓臉，很快接在對話後頭揭露自己的資訊。

「一開始還不太習慣，風太大了，我感覺我睡袋裡都是沙子。」

許是對話延展開了，腳下的沙地也沒有稍早的搖晃，法爾肯的站姿與神態都隨性了點，倒是沒料到會再被誇一次。

「⋯⋯你也很厲害吧，你看起來沒比我大多少。」少許訝異與高興略過眼底，別開目光的動作在同一拍，同樣不擅長誇獎的少年以讚美取代謝意，又像是擔心這番話像在質疑年資般急急補充。

「我的意思是說，年紀輕輕就能帶一個小隊蠻不容易的。」

法爾肯那像是抱怨的話把第五逗樂了，他抬起手背遮住半張臉，肩膀也隨著一兩聲壓低的輕笑微微動了動。
看來對方沒有因為自己的話不自在，第五也稍微放鬆了點。

「可惜猜錯了。」他放下手時，語氣難得帶著與同輩說話似的輕鬆，「平常我是在新加坡。」

接著他微微皺了皺眉，那表情像在分享共通的苦楚。

「這裡的風沙確實難熬。」語氣裡帶著一點不由自主的無奈，以及一點抱怨，「尤其對哨兵來說，肯定更難受吧。」

「我……沒有那麼厲害。」他先低聲否認，語調平緩，不是出於禮節性的謙虛，只是客觀的評價自己。「老實說，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完全勝任這次的安排。」

第五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下自己的嘴角。不是調整表情的動作，而是話說出口後，他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裡透露了太多情緒。
看來自己是累了。

「……說得好像在抱怨。」
眉眼彎下來，笑意和緩，那笑像是把先前的疲態收拾起來，「其實也還好。」

「畢竟是任務，我也沒有什麼資格抱怨。」

「倒是你呢？」
語氣帶著些微的客套，「除了這次之外，你還參加過其他任務嗎？」

「不夠厲害是沒辦法跟舅舅談那麼久的，要帶領小隊很辛苦吧，我都覺得他要多幾根白頭髮了。」

法爾肯聳聳肩，回想起剛才他有一半都聽不太懂的對話，倒覺得自己的觀察客觀公正。

「就是任務才該抱怨吧，又不是出來玩的。」

暫時沒意識到對方的附和聽起來也有包容一個孩子的意味，哼聲幾乎像是一個不明顯的笑聲，淺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

來到沙漠後與他年紀相仿的人不多，大多更像他的舅舅一樣年長老練，再來就是他的姊姊——但他可一點都不想被手足視為嬌生慣養的花朵。

「沒有，我才剛開始受訓沒多久。」

自知自己看上去就是個青少年，倒沒有隱瞞跟他人相比貧弱的年資。

「都還在學，勉強摸過幾次槍吧，出任務還是第一次。」說著又不免湧上些許不甘，法爾肯又轉頭。「那你呢？應該去過很多地方了吧。」

第五沒有立刻接話，只是又因為法爾肯的話笑了。
對少年毫不遮掩的心思，其實也有幾分認同，只是他被訓練得太久，那份認同他無法隨意說出口。

「第一次就是這種任務。」第五終於開口，語氣平緩，「賈維德先生真的很看重你呢。」

這句話並不是為了讓對方開心才說出口。
從稍早晚餐的對話就能聽出，賈維德對法爾肯能力是有所認可，在知道這是法爾肯的第一次任務後，那份肯定反倒順理成章地落在少年肩上。

第五側過頭，眨了眨眼，像在翻找自己的記憶。
他不習慣用「數量」去回憶，只記得每次任務的風險、危機、以及完成後的疲累。

「是去過幾個地方。」
聲音輕得像將那些經驗都淡化了些。「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比你早幾年出發而已。」

那並非謙虛，他不認為去過多少地方是值得自己炫耀的。
話出口後，他略微一愣，意識到這樣的回應聽起來也許會讓人不悅，他微微笑了下，補上更完整的想法：

「你來肯定也會去很多地方的。」

「那當然。」

自己也抱持著同樣的期盼，法爾肯回應的很快，語氣難掩興致勃勃。

「但我還沒想會去哪就是了。」

只是對一個沒獨自出過遠門修行的年輕人而言，腦海中譜出的畫面都太天真，難免不切實際。許是自覺想法單薄，法爾肯又接著話題問。

「你去過哪些地方？」即便僅是幾個也比他經驗豐富，雖然對方出發的目的大概都與工作脫不了關係，但總會留下不同的印象。「有哪裡是最讓你印象深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