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誼廳喝完麻味特調熱可可之後，克拉拉為了躲避人潮，帶上相機與推的壓克力立牌，頭也不回地往戶外走去。她想趁著天氣還晴朗，帶絲凱遠離塵囂，一起享受雪山上的美景。

廣場上的山神石周遭開始聚集了一些遊客，嘈嘈切切討論著關於任務與代幣，她並不太感興趣。心中渴求之物，如果僅憑許願就能夠實現，那她大抵是遠遠不夠虔誠。經過時間的淘洗，她務實地付諸勞力腦力上班，透過解決問題賺取的錢幣，購得了具象化她心愛偶像的物質快樂——具體而實在，這很可以。

「有了錢幣誰還需要代幣？」她喃喃對絲凱的立牌說。

穿越小小的雪松林，走過一座小橋，她們來到湖畔觀景亭。

已經是湖水結冰的季節，厚實冰層底下的魚影隱約可見，白雪擁抱的湖泊倒映著藍天，壯闊而寧靜。克拉拉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長長吐出白霧。

此時不曉得打哪來的一群鴨子展翅飛來，一個個用屁股降落在結冰的湖面滑行，直到撞到岸邊才停下來，理理翅膀，一副沒事樣地在上面蹣跚行走。這畫面太過滑稽，克拉拉看傻了眼，才猛然想起應該要跟絲凱合照一張這珍貴的瞬間。

她反拿傻瓜相機，讓立牌貼著臉頰，調整著角度好讓岸邊的鴨子入鏡，不忘對絲凱碎語：「實在蠢得太可愛了，絲凱，你一定會愛死這群笨鴨子——」

腳一滑，一個失去重心，她整個人向後往結冰的湖面摔去。

興許是今天心情挺好的緣故，札希在對方剛踩上觀景亭上、注意到女子身子向後傾斜的瞬間伸出了手。他沒有錯過女子將小小立牌貼在臉邊的滑稽場面，而相似身高使他正巧抓著離他最近的那隻手臂，不體貼的施著力──可說是用盡了長年關在實驗室，與運動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所有力氣。

「噢、不用客氣，這樣摔下去的話我恐怕得同時兼任第一位目擊證人與冰湖慘案最大嫌疑犯的身分，雖然我自是擔當得起，我可太擅長被栽贓，並且拆穿兇手的真實目的。」

獲救者的耳朵首先迎來的不是出聲關心，而是平鋪直敘、帶有正統英語腔調、毫無情緒、連珠砲般的瘋言假設。

「這顯然會是場硬仗，畢竟兇手是那些鴨子一事，確實讓人難以置信。或許你會樂意與我分享你與那些鴨子們的過節，好讓這場意外再次發生時我能推導出牠們的殺人動機。」

鴨子在遠處振了振翅膀，接著繼續扭著屁股移動，彷若事不關己──也確實不關牠們的事。

電光石火間，一陣天旋地轉，克拉拉猛地被某人抓住手臂扯回亭子裡，癱坐在地。那力道可說是相當粗魯，卻實實在在救了她小命一條，然而她根本也來不及道謝，對方劈頭就開始了一席演講。十分突如其來，相當莫名其妙。

趁著對方滔滔不絕，她首先寶貝地將絲凱的立牌收進大衣內袋，確認了差點手滑砸出去的傻瓜相機還安好健在，這才心滿意足地抬頭打量她的救命恩人。

「Hä? Doppelgänger（分身）?」

她相當沒有禮貌地以母語發出了疑惑與驚嘆。

佇立眼前的高大男人，臉型乍看之下簡直與昨天在雪地認識的登山嚮導如出一轍。她對歐索魯的異色瞳印象深刻，但可沒忘記那人孜孜不倦以手機語音與她交談，以及脖子上那道不知名的傷疤。

還有最重要的，氣質。一個人散發出的氣質是無可替代的。

「嗨，謝謝你救我一命。」克拉拉有點狼狽地站起身，直接忽略了關於鴨子與兇手的話題，單刀直入地問：「你是歐索魯的兄弟嗎？」

陌生詞語之於德文麻瓜只是些無用詠唱，即便那聽上去可能是一種讚嘆、或一種穢語。總的來說，札希未將善意視為理所當然，反正對札希這個社交恐怖分子而言，會講話、會聊天的都是好朋友。

喔──有人提到「會講話」嗎？正好有人提到了一個不會講話的老兄。

「答錯了，但顯然你們認識。」他並不介意鴨子話題延續失敗，話題只要有趣，就算從監獄聊到諾貝爾得獎者他都不介意。他的手已經從對方的手臂上抽開，一手托著自己的手肘。此時此刻，一名穿著西裝大衣的老人家站在距離札希約三公尺距離的身後，靜靜以不突兀的視線望著此處的長髮男子。

「歐索魯成了這場鴨子未遂殺人受害者以及目擊者的第一個關聯性……順帶一提，我也是昨晚第一次見到他本人，實際看到跟我長得這麼相似的人，我都得開始相信多元宇宙或許真的存在。」滔滔不絕闡述延展話題，就在話語延伸到快要把這涼亭給塞滿之際，停頓須臾的談話又唐突拉了回來。

「對了，你看起來並不忙？」

克拉拉留意到不遠的背景處出現了一名衣著正式的老先生，內心盤算著是什麼樣的人物身邊會有貼身保鑣（畢竟前女友總說，大內高手都是年紀愈高武功愈強），不過再怎麼說眼前的人才幫了她一把，是沒有必要提高什麼戒心。

她對結識了兩位長相激似的人感到分外有意思，罕見地對眼前男人提起興致。

「我跟歐索魯？算是認識吧，昨天白天我們交流了一些瑜伽跟登山的知識，他是個很友善的人，有機會我想找他一起酗個咖啡。」她兩手抱胸靠上樑柱，打趣地補一句：「如果按照先來後到，你得排在我後面，多元宇宙來的朋友。」

她看對方似乎躍躍欲試，抽出隨身攜帶的任務信封，直截了當地說：「說吧！想解決哪一個？我都奉陪。」

「……有意思，你搶了我醞釀已久幾乎都要脫口而出的台詞。」先來後到的話題暫時被他擱置在一旁，彷若不在乎有誰要去咖啡山上瑜珈對決，又或是釐清誰先誰後有其必要。

他多半時候不在乎勝負，但他喜歡仗著一較高下增添一些生活上的樂趣。總而言之，對方直白切入正題是好事，驗證了山莊裡大多數人都有那幾封信，也意味著他不必再去找人，他很肯定自己已經把其餘項目都執行過一次──

也許、應該、大概。

「也罷……印象中信裡有『觀察對方耳朵並大聲稱讚、雙方洗耳恭聽』的選項，你挺會說的，不如我們就執行這個如何？」

克拉拉挑起眉看向他。

「你是那種玩桌遊會跳過說明書不讀，直接照自己心意玩的那種玩家吧？」她瞇細眼睛，難以苟同，取出任務卡大聲朗誦並解析起來：「規則寫得很清楚，我們首先得對坐，觀察對方一陣子——嗯，是沒有規範身體部位，要觀察耳朵也行——這步驟我們先閉嘴，用眼睛看就好。」

她刻意停頓，瞅了眼從剛才就滔滔不絕的男人，輕笑一下。

「接下來在彼此耳邊說出三項剛才觀察到覺得欣賞的部分。如何，不難吧？如果沒有其他意見，我們可以就在這張圓桌解這個任務。」

她說著便逕自在觀景台中央的石桌邊坐下，翹腳等待。

「我沒有意見，但我有個建議。」

只見跟著坐到了桌旁的男子伸出手──伸向他的老管家，長者從大衣中拿出了一小腰包，而他從小腰包裡拿出了幾個從休息站裡幹來的免費紙杯、剪刀、美工刀、吸管、與一綑線。

──好吧，到底什麼樣的人會把這些東西隨身攜帶？

「你知道紙杯傳聲筒嗎？我一直想要試著做做看。聽說可以用這個遠距離說悄悄話。」


札希將紙杯與吸管推至桌子另一端，大冷天下，邀請一名陌生人陪他做美勞，一邊冷靜地說出花式自來熟發言。

「然後你說得對，我玩桌遊時喜歡自由發揮、隨機應變──看來你已經認識我了，若有機會我很樂意跟你與那群鴨子玩狼人殺。」

學校畢業以後克拉拉基本上沒什麼再做過美勞，她不是什麼手特別巧的人，但她並不討厭動手打造一些東西，畢竟某人喜歡。對於自製傳聲筒的提議，她於是欣然接受，伸手取來一個紙杯，從裡到外看了遍。

「我沒做過這種傳聲筒，但印象中對著紙杯說話，聲波是透過拉緊的棉線傳遞過去另一個紙杯那裡吧？」她觀察桌上道具，迅速運轉了下腦袋，隨即想出了做法。「用美工刀在杯底戳洞，把綁了棉線的小段吸管穿過去，我們再從兩端拉緊紙杯，說話時聲波震動杯底，就可以當作話筒了。聰明。」

用意是在稱讚對方，聽起來卻像在稱讚自己的聰明才智，要是同事在場鐵定又會酸言酸語。她揮去腦中多餘的想法，動手做起美勞。

（克拉拉的紙杯傳聲筒品質：）

「我很高興你我之間有共識。」高興？這人的嘴角可說是一點弧度也沒有，眼神死透，說實在很難讓人感受到高興的要素。札希很快加入了製作行列，著手將紙杯搓出一個洞。

他很喜歡親手製作與操作，那些他無法想像的、記不清的，都能藉由體驗增加事物的記憶點、理解、轉化、吸收──原理他都懂，相關的知識他也有，而這可能是他記憶中第一次真的實際去製作紙杯傳聲筒，當然，也有可能只是記憶不夠太深刻，給他忘了。

（札希的紙杯傳聲筒品質：）

完美恰到好處的戳孔、整齊的吸管切緣、一穿就過不分岔的線、精巧的結，紙製的話筒能將原理發揮至最佳狀態──

真不愧是我 。

札希看著傑作連接著的另一端，稍稍將線拉直一些，即便毫無表情，卻散發出一股難以忽視的自信：「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話筒做得只差一分就能成為整個星球裡最完美的紙杯話筒。」為什麼這星球上有人有臉講出這種話。

「噢，手挺巧的嘛。」

看著對方三兩下做出號稱「只差一分就是全星球最完美的紙杯話筒」的傑作，克拉拉內心深處不服輸的精神開始作祟，暗自發誓回程路上要在交誼廳裡偷偷幹走一整疊紙杯（雖然有點對不起小精靈叶谷）回房練習，說不定還可以慫恿達也陪她一起做美勞增進一下室友感情。[1]

眼見前置作業完成，她將紙杯向後扯，繃緊了棉線，試了試往裡頭啊了兩聲，滿意地感受到紙杯因為聲波而些微振動後，將杯子朝下蓋在桌上。

接著，她雙手交叉靠上桌，身體前傾，氣勢凌人地說：「來吧，對看三十秒！」

大聲就贏了，三十秒規則是她胡謅的。她只是想瞪人以消解輸掉美勞的不甘。

「好。」

一聽到有人似乎要跟他較勁，札希二話不說撐著自己的下顎，開始盯著人看。

男人的臉部由長過臉部的瀏海劃清了左右界線，綠色與帶有一些破碎圖形的紅眼被有些慵懶的眼皮遮蓋三分之一。他的眉毛自兩人見面以來不曾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就與他的嘴角一樣，平靜且冷淡的，自那口中說出一連串你都懂、但組成句子卻需要耗點神的單字。「那是英國人的臉孔」，無論你對於真實的英國人有多麼深入的認知或見解，他都能用話語給出如此說服。

定睛一看，會發現他的左耳帶著藍色透光材質製成的耳環，上頭有浪花紋路，最上層從白色漸層逐漸轉為透明無色，頸部反射著陽光映照的藍與白光。

黑色高領遮蓋住他那辛勞出聲的喉結，卡其色大衣替這身形不算粗曠的男性增添了一點肩挺。他雙手都擦了與耳環相呼應的藍色與白色指甲油，翹著腳、高調的鞋跟令人難以忽視。

於是這位幾乎全身上下都包緊的人看上去著裝風格還算合身，隱隱約約被勾勒的身形沒有什麼特別突出之處。若有，或許變是那雙比例還算修長的腿、以及幾乎能與大多男女匹敵的膚質與髮質──看得出來是有在保養的人，那不禁讓人覺得，這人或許還挺愛護自己的。

自行定義的眨眼挑戰是否有成功
幾秒

「幾秒了？」

要這人沉默30秒似乎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大概在第12秒左右，雙眼半下都不眨的男人便開始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