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又笑了：「你想嗎？我可以說給你聽。」她的語氣比起要闡述罪孽，更像是要說一個故事，關於尊貴的輝夜姬為何被放逐到蠻荒之地的故事，我知道我不該點頭，可我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像被什麼東西給牽動而向前傾，遠野澪將手抬起，如同在撫摸一隻沒有形體的幼獸。

⠀⠀⠀⠀「你知道月亮上沒有嬰兒嗎？」她像是在說著理所當然的自然現象：「月之民沒有出生這件事，我們的生命是.......被製造的，被培養、被寫入、被指定，情緒也一樣。」她頓了頓：「應該是從好幾百年前開始吧？我記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們的容器不夠用了。」

⠀⠀⠀⠀容器？我感覺到胸口鼓脹，背脊一陣發冷，軍方給的檔案隻字未提，訓練期間也從未告知過任何資訊，我隱約察覺到遠野澪身上傳來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我只能保持沉默，她似乎毫不在意我不回應。

⠀⠀⠀⠀「我那時候...…」她歪著腦袋，似乎正在將一團糾纏混沌的記憶裡拉出一條起始線：「我才二十七歲，他們讓我負責挑選可以用來放置意識的軀殼。」她語氣自然，甚至溫柔得令我感到心慌：「那些軀殼通常都是空的，不會動，也不會痛。」

⠀⠀⠀⠀我聽見自己的脈搏在耳膜裡敲出奇怪的節奏。

⠀⠀⠀⠀「有一次，預備體全都壞了，可能是太陽風，也可能是存放時間太久，主人要求我尋找新的容器。」她的髮尾晃動著，視線也隨之搖擺：「那段時間，我第一次讀到地面上的嬰兒的大腦訊號。」

⠀⠀⠀⠀我的後頸像被什麼冰冷的東西抓了一把，皮膚爬滿疙瘩，我嚥了嚥口水，試圖緩解那陣渴意。

⠀⠀⠀⠀「在意識形成之前……」遠野澪抬起視線，瞳仁裡映出的我被月光覆蓋了一大半：「不，在還沒落地之前，那是一個完美的空殼，年輕、稚嫩、還有一大段使用時間。」

⠀⠀⠀⠀「你偷走了那些孩子？」我的指尖微微顫動，無法定義為恐懼的情緒向我襲來：「你傷害他們？」

⠀⠀⠀⠀「我沒有傷害他們。」她搖頭：「我只是提前把他們從尚未準備好的軀殼裡取出，那些母體原本就承受不了月之民衰敗的記憶。」

⠀⠀⠀⠀「你傷害了他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低啞。

⠀⠀⠀⠀「不。」遠野澪的聲音依舊那麼溫和：「他們那時候還沒有自我，不會痛，沒有意識，就不是生命，你知道的。」

⠀⠀⠀⠀「他們的母體又該怎麼處理？」

⠀⠀⠀⠀「他們仍然可以繼續孕育子嗣，我保留了子宮的完整。」她的語氣有些不被理解的寂寥：「後來，月亮發現了這件事，主人也很生氣。」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臂上遊走，我已無暇顧及此刻的觸碰是否還會被奪去什麼。

⠀⠀⠀⠀「我沒有問過衰敗者是否願意寄存於異星生命裡，體驗生長、老去或病痛。」她繼續說：「那些孩子，我也沒有問過他們是否願意成為容器。」她歎了口氣：「霓生小姐，我踰越了生命的界線，擅自替每個人決定了命運。」她盯著我：「霓生小姐，你能理解我嗎？」她指尖撫摸空氣的軌跡，像在測量星辰的軌道。

⠀⠀⠀⠀我沒有立刻給出回應，只是凝視著、觀察著、記錄著這一切，她並非尋求，也不需要我的認同或批判，它存在於她的過去裡，存在於兩個世界對她的審判中，存在於每一次我靠近她時被奪走一部分自己的感知裡，我沒有露出任何情緒，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甚至在某種層面，我欣賞她。

⠀⠀⠀⠀她將目光投向被封存的容器，檔案中數百年來她都不願意再次打開的容器，伴隨著呼吸，空氣中隱約傳來震盪，飛艇的引擎低沉地哼唱，海風與金屬摩擦的聲音像遠古的歌謠，長久以來，我作為旁觀者，記錄每一次遠野澪的觸碰，記錄每一塊失去的影子。或許，降落的時間即將到來。

⠀⠀⠀⠀「打開它，霓生。」她開口，聲音比從太陽降落的方向傳來的風更輕，我卻無法忽視。

⠀⠀⠀⠀雲海裡的月光斜映進飛艇縫隙，實驗艙內人造光線柔軟到有些刺眼，我閉上眼，沒有再移動筆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變成厚重的金屬撞擊，遠野澪的語調是如此平靜，我能想像她瞳孔裡有光的模樣，但光在流動時更似水流，成了深不見底的幽暗，她所訴說的每個字都像石子落入水中，濺起漣漪，我的職責是計算漣漪的形狀。

⠀⠀⠀⠀我忽然發現，她的影子幾乎消失了。

@Aestivation - 〈竹取勿予〉上篇 ⠀⠀⠀⠀海風游移在第三號飛艇的外殼，銀色飛艇懸浮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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