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鮮,血包從雜貨店買回來時是放保冷箱的,回到飯店後弗瀾就馬上放小冰箱。也不知道汽車旅館小冰箱的溫度控制如何,說不定再放一天這包血就廢了。伊諾星可說是來得及時,還不問自取了。
但還可以再早點,弗瀾心想。
「你他媽。」伊諾星嘴巴鬆開飲管,他的嘴唇也被鮮血染紅,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特級血包,他的臉色似乎好了點--仍是沒脫離吸血鬼的蒼白,「我看你那奇怪的隱形字條寫得那麼誠懇才過來的,我都以為你真的要認錯了。」雖說如此,伊諾星並沒有放下手中血包,看來這高價買的血包確實是高級貨。
弗瀾在門邊看著他,也看著床單上滿佈的洋芋片碎,說:「我確實有話要說。」
伊諾星從口袋掏出變得皺巴巴的血色信件,指著某一行,有恃無恐地勾起嘴角,露出尖銳的犬齒道:「這是甚麼?」
弗瀾倚著門邊,雙手抱胸道:「對不起。」
「說得真好聽,再說一次給我聽聽看?」伊諾星挑釁地把手掌張開在耳朵旁。
弗瀾鬆開手臂,緩步靠近床邊,他微微俯身,語氣持平地道:「對不起。」
伊諾星從床上起來,站直了身板,始終還是比他矮半個頭。但是他半瞇著眼睛,手裡夾著血包,看起來甚是得意。「雖然不知道你在搞甚麼,但至少聽起來還滿順耳的。」他又啜了一口血漿,像是喝汽水一樣,「所以你還有甚麼要說?」
他們靠得有點近,或許伊諾星認為帶著犬齒靠近是威脅,但在弗瀾看來卻很稚氣。伊諾星是八年前轉化的,所以他的臉相也停留在二十的年紀,跟他十年前見的差不了多少。轉化後,他的眼晴比以前更烏黑,比以往更凌厲,但這一刻又好像回復了從前的天真。
他一直盯著伊諾星,伊諾星嘴唇含著吸管,反瞪著他,但無疑是沒看穿他腦裡回憶的過去。伊諾星眼睛不自在地眨了眨,緊咬著吸管,卻說不出甚麼話。
弗瀾語氣平淡地說:「你挑個地方,我請客。」
時間已到了十一點,人魚城東區的食肆正迎來第四波顧客,但柑苔畢竟是柑苔,除了一兩所酒吧,路上只有秋風和醉酒佬。弗瀾以為伊諾星會點名酒吧,比較貴的那一家酒吧,但伊諾星在車上猶豫了老半天,才說要去翠兒的店。
也許柑苔的宵夜地點過於匱乏,翠兒的店相比白天熱鬧了一些,玻璃門外正好有人拿著一大盒炸雞薯條離開。弗瀾停車熄火,伊諾沒有解開安全帶的意思,卻對他點餐道:「我要烤雞和大薯,只要雞腿不要雞翅,喝的要蘋果汁,大的。」
玻璃門後依稀能看見翠兒忙碌的身影,店裡人是多了,但還是有一張空著的桌子。弗瀾問:「怎麼想在車上吃?」
伊諾星哼了一聲道:「當然是要弄髒你的車子。」
「車子是租的。」
「你按金不要了?」
「不貴。」
伊諾星腦子似是卡住了一下,又反擊道:「你怎麼就那麼多問題?」
弗瀾還是沒有打開車門,道:「要是你不想見翠兒,怎麼不去別的地方?」
「我沒有不想見她。」伊諾星牙齒都快咧出來,「這裡是柑苔,沒有那麼多可以選的,酒吧不是瑪夏朋友在打理就是她那堆好姐妹在鬼混,不成要開到去幽蘭山谷公路上的鯊魚堡嗎?」
「主街那邊不就有一家鯊魚堡?」
「那家鯊魚堡八年前就收掉了,你傻不傻。」
「我在主街開車有見到一家迪倫斯雞。」
「這裡是柑苔,迪倫斯一小時前就收工了,再說要吃雞,還不如吃這裡,好歹食譜是阿叔的。」伊諾星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催促著,「快去,我餓了。」
弗瀾也不計較吸血鬼到底會不會對烤雞餓肚子。他跨到車外,看伊諾星真的沒出來的意思,才關上車門。
玻璃門後的翠兒正在包裝外帶,抬頭見了他,有點驚訝。「你還在柑苔?」
「嗯,還有些事情。」弗瀾輕描淡寫地應著,又背書似的道:「我要帶走一份烤雞和大薯條,烤雞只要雞腿,還有一瓶大蘋果汁。」
「甚麼鬼?」翠兒像見鬼似的看著他,但手指還是在收銀機打著訂單。
「只要雞腿的烤雞一份,大薯條,大蘋果汁。」弗瀾重覆道。
翠兒側了側腰,視線繞過了弗瀾,然後悶笑了一聲,轉身在冰箱拿了兩瓶蘋果汁,放到取餐櫃檯上。弗瀾聳聳肩,正要拿過蘋果汁,卻聽翠兒說:「叫那縮頭烏龜出來吃,不然我全給他雞翅。」
弗瀾回到街邊,叫伊諾星出來。伊諾星百般不情願,但聽到弗瀾的轉述,才垂頭喪氣的解開安全帶。他領著伊諾星再次進店,翠兒也沒說甚麼,食物已經放在了取餐的位置上。店裡只剩下一張櫥窗位置的空桌,伊諾星在牆邊的位置坐下,盡最大努力遠離櫃檯的位置。弗瀾把食物放到桌上,伊諾星先是打開了一瓶蘋果汁,大口地灌下,然後拿了一根薯條往嘴裡塞。「你甚麼都不點?別想著我會分你。」伊諾星一手拿著雞腿,一邊嘴嚼道。
弗瀾看他饑餓不亞於吸血時的吃相,說:「你怎麼像隻松鼠一樣。」
伊諾星用力咬了一口雞腿,燒烤醬像飲血時濺在嘴角,諷道:「怎麼有人存心道歉還那麼欠揍?」
「那給你打。」弗瀾雙手抱胸。
伊諾星瞪他一眼,說:「不會還手打起來沒意思。」
弗瀾看他吃得那樣忙碌,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裡的烤雞真的那麼好吃,連吸血鬼也按捺不住。但他又想起以前跟莎雷和伊諾星到這店裡,伊諾星也是那般狼吞虎嚥,那吃相還真不怪莎雷沒看上他。想到這他又覺得有點好笑,又往前挨,語氣多了幾分輕快地說:「那你打不打?」
伊諾星舔了舔手指頭的燒烤醬,朝他伸出手掌。那油膩的手掌差點拍到他的臉上,然後朝下,拍在他的領口,用力揉了一下那淺藍色的布料。
弗瀾皺了眉,不同他平常那眉頭輕皺的模樣,這次像是真的皺到心頭上。伊諾星得意地大笑起來,又滿意到叮啃了一口雞腿。櫃檯那邊傳來翠兒嘲諷的聲音:「你倆還是高中生嗎?」
伊諾星聽到翠兒的聲音又不笑了,低頭吃薯條。翠兒見狀,又道:「這縮頭烏龜以前見著你都懶得說話,現在怎麼對你吱吱喳喳個不停。」
弗瀾沒作解釋,但翠兒說的話有幾分道理。以前就算是他們四人一起出遊,他跟伊諾星也是沒多少話好說的,他歸究於伊諾星單方面的敵意,但他也沒有多主動表達善意。現在他們之間多了說話,也只因多了秘密。「因為我以前對他不夠好。」弗瀾看著伊諾星說。
伊諾星放下雞腿骨,往嘴裡送薯條,視線沒有離開桌面。
翠兒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又轉身炸薯條。伊諾星一個勁地把薯條往嘴裡塞,然後將油膩的手指頭擦向蘋果汁瓶子上的水珠。弗瀾看不過眼,起身去櫃檯拿了一把餐紙巾。伊諾星拿了餐紙巾,便趕緊逃到店外。
弗瀾跟著他回到店外,伊諾星背對著翠兒的店,有幾分無助地站在的車子旁。弗瀾回頭看了一下店裡的忙碌的翠兒,又對他問:「吃飽了沒?」
「你是不是跟她說我在外面,讓我難堪。」伊諾星用手裡的紙巾用力擦過嘴巴,把嘴唇都擦得發紅。
「她知道是你點的。」弗瀾用手裡剩下的一張紙巾擦著領口的油漬,可想而知是擦不掉的。加上燒烤醬的色素,這襯衫可以報廢了。
伊諾星抿嘴道:「你應該也點些東西的,沒那麼明顯。」
「你可以不來的。」弗瀾說。
伊諾星陷入了沉默。他在原地站著,也沒有走向車門的意思。弗瀾想他應該是要回去了,或是該說是撤退。他沒想著跟伊諾星建立起甚麼交情,但這場道歉好像又回到原點。或許他不該順著伊諾星的意思來翠兒的店,伊諾星的主意本來就不怎樣--他的想法也回到那居高臨下的原點。
「我要走了。」伊諾星撇開臉,看著路口的方向。
弗瀾揉了揉太陽穴,說:「給我你的聯絡方式。」
「幹嘛。」伊諾星把手裡的髒紙巾塞給他,卻沒有正眼看他,「等你再過十年後回來敘舊嗎?」
弗瀾也不計較了,把那滿是油的紙巾放進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機,推向伊諾星。「我還要多留幾天,事情還沒結束。」
「你是不是還想在我身上探出點甚麼?」
弗瀾沒說話,但伊諾星也沒有把手機還給他。見他無話可說,伊諾星自嘲地說:「你真當我傻子,從前當我傻子,現在當我傻子,全部人都當我是傻子。」
「跟瑪夏混在一起也沒多聰明。」
「你看不起我就直說,用不著繞圈子。」伊諾星沒有看他,手指卻敲動起他的手機,「十年前就我們四個人沒少一起出去玩的,你從來都沒找過我要電話。現在要不是調查你那甚麼鬼東西,你才不會管我死活。我知道我一直只會跟著莎雷,就像她的狗,你們都把我當成可有可無的人。」
伊諾星說的不是全無道理。他回來柑苔以後,很多事情都離不開伊諾星,才使他一直追著伊諾星跑似的。從前他對伊諾星算不上多親切,那時他對伊諾星也沒有戒心--他不認為伊諾星能令莎雷變心,但他知道伊諾星離不開莎雷。也許正是這樣,現在才是他第一次認真審視伊諾星的機會。「是,我對你不好。」弗瀾嘆了一口氣,「但翠兒總沒把你當成可有可無的人。」
「她覺得我很可憐吧。」伊諾星人又站偏了點,好像在躲避背後的炸薯店。弗瀾往店裡看了一眼,翠兒正背著他們處理訂單,無暇去管他們。他正想著,伊諾星把手機向他的手掌,力度毫不留情,把他的手掌也拍紅了。伊諾星沒有馬上鬆手,強硬把他的手掌和手機推開,然後才退後了半步。弗瀾看出他想離開的意思,也不跟他幼稚了,道:「不要靠近瑪夏。」
伊諾星切一聲,走向他一直看著的路口,弗瀾正要跟上,又聽他道:「你不是也覺得我很可憐嗎?」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你可憐可憐我,別再管我的事了。」
弗瀾差點想抖出瑪洛的名字,他能確定瑪洛就是供伊諾星血液的人,但是話到嘴邊,他又改口了:「瑪夏很危險。」
伊諾星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弗瀾快步走到他身旁,伊諾星那黑眼珠透過那微垂的亂髮橫著他,像是警告,卻遠遠缺乏震懾力。「伊諾星--」弗瀾斟酌著措辭,黑髮卻變成了黑影。炸薯店外,冷清的街道上,僅留下弗瀾一人。蝙幅轉入路口,又出現在夜色天空。弗瀾抬頭,又嘆了一口氣。
蝙幅飛向主街,穿過醉酒人的怒罵,在藥局後門停下。停車位置有一輛黑色的小貨車,伊諾星化人落地,看著那關上的後門。
他想了想,帶著猶豫地走向那鎖上的門。
密碼鎖打開時,門把也被拉開。瑪洛握著門把,咧嘴對他笑著:「自己出去找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