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記得老家在哪了。
只記得四面是山，霧重，雨多。房子低矮，牆上長著青苔。
村裡的路是土路，天一久晴就起灰，一下雨就陷腳。
碗裡常是野菜和雜糧糊，味道淡，吃久了連鹹味都生疏。

生父的聲音總混著酒氣，低啞又帶火氣。
他總說：「這就是那個該壓千斤的？壓得住個屁，白養。」
那句話聽得多了，也就不再覺得刺耳。

生母總是站在一旁，頭垂著，不敢出聲。
偶爾她會趁生父不在，偷舀一勺粥，用指頭沾著餵他。
只能少，少到不被發現，才能留住這點恩惠。

他知道自己的出生，不是意外，是交換來的。
如同為了填補缺口，硬是塞進這世界的磚石。
他知道，哭沒用，吵沒用，求更沒用。
能做的，就是靜靜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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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空雖然放晴，但他總覺得陰冷。
生父帶了幾個外地人回家，衣服乾淨，鞋擦得發亮。
他聽不太懂他們在談什麼，只聽見生父指著自己說：「這個，能走了。」
接著是幾句價碼、幾聲笑，像趕集時的牲口市。

生母站在灶邊，臉灰白。
她什麼也沒說，只把一瓶粥水塞進他手裡，用破布包著。粥還是溫的，帶著柴火味。
那是她第一次在生父面前為他準備吃的。

然而出門時，那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接過瓶子，笑著說：
「這些不用帶，孩子到了地方自然有人照顧。」
瓶子被放回灶台，發出一聲輕響。
他回頭看了一眼，便跟著走了。

車停在村口。裡面已有幾個孩子。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山往後退。
輪胎揚起的灰在窗邊打旋。
路越走越平，樹越來越少。
那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車，那麼高的樓。
夜裡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著，像是不會睡的世界。
他貼在車窗上看，眼睛有點酸。
那光太亮了，但他卻捨不得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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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方以後，他們被帶去洗澡、剪頭髮，換上一樣的衣服。
那衣服有股消毒水的味，摸起來滑滑的。
有人替他們檢查身體、量身高、記號。
然後是一頓飯——

白飯、滷蛋、半塊紅燒肉。

現在想起來那不算什麼山珍海味，但那時候他覺得那是他吃過最好的東西。

飯後，有人站在前面講話。
男人穿著筆挺的衣服，笑得很柔和。

「從今天起，你們是公司的人。」他說。

「買下你們，是為了給你們機會。」
「這裡有飯吃，有地方睡，還能學本事。當然——」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輕柔。

「不是白白培養你們的。公司先替你們出錢，等你們長大、有能力，再慢慢還。」
「欠多少，我們都會記在帳上，不會多，也不會少。」
「還清以後，只要你們願意還能留下來當正式的人員，繼續合作。」

他說話的語氣溫和，像在講一件很公道的事。
孩子們靜靜地聽著，沒人哭，也沒人提問。
也許是吃飽了，也許是累了，也許根本不懂自己的處境。

講話結束後，他們被分成幾列，帶去登記。
每個孩子都分到一張表，上面寫著名字、年齡、身高。

「第五 千。」有人唸到。

他愣了愣，才走上前。
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一道乾淨的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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