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亞瑟・安斯提⭢「她」

踏出酒吧時，亞瑟・安斯提步履踉蹌，險些迎面撞上準備入門的酒客。幸而對方僅是稍稍側身閃過，聽他連聲道歉也不見怪、擺擺手表示無礙便徑直朝屋裡走，想來也不欲在跨年夜節外生枝，與陌生酒鬼發生無謂糾紛的鬱悶不論，徒然浪費與親人朋友相聚的時間。

是啊，相聚。

似電影的長鏡頭，他愣愣望著那道絆了自己一腳的重門在面前闔上。房內的暖氣與光亮被掩於門後，十二月的寒意與夜深後知後覺地盤據他的感知，雪無聲落上他的衣領、臉頰與尚未來得及戴上手套的指尖，白色聖誕在此刻似是文本裡最不合時宜的暗喻。

許是酒精作祟、也或許出於二十歲人習於沈浸自我迷戀的陋習，明知這並不理智，他腦中仍冷不防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個世界的美好都在拒絕他。

然後他想，「她」才是最大的意義，甚至說，「她」才是意義。那麽，他在這個沒有「她」存在的城市做什麼？

他在這個沒有「她」在的世界做什麼，又能夠做什麼？

——這個沒有「她」的世界，有意義嗎？

打在睫毛上的雪花化了開來，模糊他的視線。

2｜阿納托利・奧爾洛夫⭢莫桑

「我換了新手機。」提起這件事時，阿納托利的語調平淡，一邊將視訊螢幕當作梳妝鏡、將前額用髮蠟定型的頭髮往上捋——伊利安不只一次認真地告訴他，從自己的鏡頭看來，他這樣無疑是在「搔首弄姿」，但這種薄弱反抗從未被正視，他依舊故我得令人感到可恨——顏色比橄欖綠更深的眼珠在深邃的眼窩裡炯炯有神。

「嗯？」伊利安不掩訝異，多年的相處讓他知道摯友對於電子產品並不執迷，至少可能不如他被社交媒體影響深重的品牌迷思，「手機壞了嗎？」

「上週五出酒吧時，被後面那個狗娘養的白痴撞飛，正面朝下，嗯哼，螢幕碎得徹徹底底、宣告不治。」阿納托利咬牙切齒的模樣看似也參酌了手機的慘狀，將那個不討喜的罪魁禍首的頭骨一點一點擰碎。

「那個人呢？沒有宣告不治吧？」

「哈囉，伊留沙，我才是受害者，好嗎？」

「當民事案件上升到刑事案件，就很難說是不是只有一方是受害者了。」

「知道啦，我已經過了泰迪熊被流鼻涕的同學搶走、就非得和對方拼得你死我活的年紀了。」阿納托利翻了個大白眼，「雖然我是在廢墟裡縱火過，但真沒你描述的那樣喜歡靠拳頭說話⋯⋯除了對某些聽不懂人話的傢伙。那不能怪我，有人會被打真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番論述讓伊利安忍不住笑出來，旋即又覺這反應好像在鼓勵對方，連忙斂下臉：「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不過螢幕碎掉應該沒有影響到記憶體吧？希望你有記得備份，不然通訊錄一個個重新輸入挺煩人的。」

「我不知道，」阿納托利無謂地聳聳肩，「換新手機的時候我就叫通訊行把裡面的東西刪一刪，拿去回收了。」

「⋯⋯裡面的照片呢？影片呢？」伊利安為自己的猜想大駭，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不知道，應該都刪了吧。」顯然對這話題不感興趣，阿納托利語態浮現不耐的毛躁感。「那個裝SIM卡的店員問我要不要直接格式化、恢復原廠設定，避免回收廠的人動歪腦筋轉賣，洩漏裡頭的個資還是什麼的，所以我就讓他格式化了。」

見金髮青年益發糾結的面色，不明白對頭的人內心在上演什麼小劇場，於是阿納托利單刀直入問道：「你知道的，真有需要我都會用相機攝影，而且我們這兩年也幾乎沒碰面，應該沒什麼合影吧？」

「我很高興你如同家人般牢記我的電話和所有聯繫方式。我從未懷疑過我們的友誼，因此重要的不是關於『我』，也不是關於『我們』，而是『你』的回憶。」組織語言過後，伊利安定望著鏡頭，話裡不乏淡淡的愁緒，「如果在那些紀錄裡，全無讓你覺得有趣或值得留戀的人或事情，那我很為你感到難過和⋯⋯遺憾，托利亞。」

——你難道可以這麼直截了當地就此與過去道別，彷彿一切未曾發生過？難道過去未有任何人事物，讓你不捨從生命裡抹去嗎？

阿納托利放下了原在摩搓硬質髮梢的手。

若這話出自別人，他大可嘲笑對方的愛心無處安放也不需氾濫到這種程度，以一貫的張狂言談輕鬆揭過這話題；然而，伊利安這段發言全然地誠實（totally honest），隱晦的真實意涵也透露出在乎，他自己是能藉打哈哈過就這麼過了，但伊利安不行，伊利安過不了。

這個多年好友的死心眼是他身上珍貴的特質之一，在多數時候，阿納托利是欣賞著這點的。

只是不是現在。執拗地，不發一語的他回望著伊利安，好似西洋劍開局時的僵局。

灰綠眼瞳將目光落在一處時，總讓被注視者心生像被貓或蛇盯上的錯覺，繼而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向來能敏銳察覺他人意圖，伊利安自然也察覺到了這種防禦性反應，藍眼睛先是本能性迴避、又頑固地轉了回來，不甘示弱地直勾勾看他。

在不穩固的電路下，螢幕上的嘴唇開開闔闔卻沒發出任何聲響，阿納托利原以為是收訊問題，直到手機對頭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這才反應過來伊利安先前並沒有說話。或者說，他是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仍決定不要多言。

「我不想用我想要的方式自作聰明地關心你，你大概也不想。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覺得很勇敢，但如果有那麼一點時間，一個晚上、甚至十分鐘也好，你想要不那麼勇敢，我都會在的。」在電路轉換下的清冷聲線像是帶著鼻音，伊利安以一種介於感嘆與低喃的輕緩語調訴說，讓話筒這一端的青年仿若在聽一首烙印在記憶深處、卻總想不起具體旋律的慢歌。

也可能，他正是在為那首慢歌產生不自知的掙扎，只是一切隱沒於乏善可陳的日常，與那些幾經曲折也未等不到柳暗花明的東西。

接著他想，是的，他是不在乎那些已逝去的，畢竟真相成為過往，往往會因歷史的雙重性與人性的軟弱演繹出全然不同的故事，他可沒有捍衛那些難辨真偽的事物的正義感⋯⋯

但僅僅如此嗎？瞟過手機螢幕上結束通話的提示，如藏身和煦春風裡的冷意，西歐夜幕低垂的華然燈火自半掩的窗透入、恣意撞進阿納托利的眼簾。

從未對任何事物上癮過的他，倏忽懷念起菸草燃燒時的氣味。

他的慢歌是首非典型情歌。

3｜亞瑟・安斯提⭢珊曼莎・歐蘇利文

——假如那已經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愛呢？

年過三十的男人碰面時，往往是簡單在外用個餐（亞瑟對亞爾弗列德的卡巴狂熱不置可否，幸而那些小店裡通常還有披薩之類的另類選擇），之後到主要招待熟客的安靜酒吧點上一盅威士忌、檸檬啤酒與莫希托，就著運動賽事轉播（通常是足球，不令人意外的英式選擇）的電視聲及炸薯條，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近況。

「我曾以為，只要具備足夠經濟能力、願意投注耐心、對彼此忠誠並遵照一堆婚姻專家叨叨絮絮的建議，你知道的，尊重包容那些，維繫婚姻⋯⋯或說『結婚』這件事，並不如人們所想的惱人。」放下將指尖凍得發紅的冰鎮廣口杯，亞瑟語態從容地開了一個新話題。

「所以呢？什麼讓你改觀了？」在諮商證照執業時間外，渾身散發一股子外科醫生或白領過勞氣質的亞爾弗列德挑挑眉。前夜直到時針過了羅馬數字「II」才就寢，酒精放大的疲勞性亢奮使他對這預料外的情感話題曝露出少見的凌厲。「因為你發現『離婚手續』就是一個曠日費勁又自取其辱的事實，不僅如此，還時時提醒你婚禮誓詞不過是一紙單身之夜隔天、頂著宿醉寫下來的千字懺悔文嗎？別太擔心，我曾聽過個案是婚禮進場前五分鐘、因腸躁症被困在廁所時想到的，你已經做得挺不錯了。」

亞瑟為這番譏諷之詞逗笑，沒有對這彼此都知道不是認真的發言多做評論。垂下眼將視線落於在膝上交疊的雙掌，他沈默半晌又道：「可能是我逐漸意識到，我認定的理所當然，對於他人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自以為深情的暴力吧？」

「你在說珊曼莎的事？」想起四月初那封「可惜沒辦法為若蘋挑伴娘禮服了」的短訊息，深諳其性格的亞爾弗列德當下並未追問，安靜等待著對方釐清思緒、想要傾談時給予摯友足夠溫柔寬廣的空間。

大眾對於諮商師的刻板印象性質所致，不乏有人將他的職業與性格掛鉤，彷彿他有X教授或海因里希．海涅那種一眼看透他人情深的能力，因此他鮮少介入親朋好友的私人生活、避免造成窺探之類不必要的猜忌與嫌隙。亞瑟也知道這點，內斂個性與體貼使之曾半開玩笑地說「和你閒聊的時候，總覺好像不經意讓你超時加班，不免有點不好意思」，然而亞爾弗列德從未認真地告訴過他，他不是個負擔、也不會是個負擔——

「一半一半吧。以前我就覺得，流行歌裡愛用的那句『他／她已屬於其他人（he’s / she’s somebody else’s）』聽來很詭異，且不論蓄奴論那派過時的論調，獻身愛情也不代表失去自我是種必然⋯⋯」深灰色眼珠轉了轉，亞瑟繼續說：「任何人都不可能轉而成為某人的附屬品，頂多是，他/她決定不再愛你了。人本就是由不同經歷、教育與原生家庭累積而成的差異化個體，自然也會見到並演繹不同的價值觀。我只是震驚，自己居然到這麼晚才理解到這麼簡單的事。」

最後，亞瑟語帶自嘲，也如釋然地感慨。

意會到他話裡的深意，甚至是更深沉的意涵，沉吟片刻，亞爾弗列德道：「冷靜，亞提。深呼吸，吐氣。」

「我很冷靜。」手裡的啤酒飲到一半，亞瑟對他的回應頓了頓。

「是，你很冷靜，冷靜的自我毀滅。」

「公平地說，我會稱之『理性重建』。」

「是是是，鎮定自持，沉著理性⋯⋯這些都是你，我沒有否認，也無意要你否認，我只想懇求你、別急著否認先前的自己。是他們建構了現在有這顆『理智到要把自己逼死』的腦子的你，所以就算真有什麼錯，你也不可能全都是錯的。別一竿子打翻過去經歷的那些，相信的那些。」

「我沒有想死。」

「是啊，但你也沒有想要活著。就算你輕信過錯誤的東西，也不代表你是個錯誤。」

「但如果⋯⋯只是假設，如果我終其一生都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好好愛人呢？如果我就是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呢？如果我就是不能呢？」

這樣的我，夠格被稱為一個「人」嗎？我連為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他人索求的那些「普通」、「自然而生」的東西都給不起。

亞爾弗雷德試圖解構這段話，刻意使用偏向醫學術語的複合名詞，藉以緩解背後意涵可能讓人感到尖銳的部分：「你在擔心自己愛無能（disabled love）或愛失能（love malfunction）嗎？」

亞瑟沒有直面回答，雙眼諱莫如深，似無人能造訪的海溝，深遠、寂靜、陰冷、空無一人，帶著無機質般的冷意。可能它們摸起來不真是冷的，但光是看著，任誰也忍不住與森冷暗暝的事物產生聯想。

「你覺得你是失望了、失敗了，還是失戀了？」思量過後，亞爾弗雷德又問。「別敷衍我什麼『它們本來就不是獨立事件』的文字遊戲，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它們是不一樣的。」

「我討厭文字遊戲，你知道的。」

「你的討厭不影響你善於操縱它的事實。」

「這是我更討厭的一點。」按了按深鎖的眉頭，亞瑟似一個不知如何讓喋喋不休的孩子消停下來的疲憊父親，費盡僅存的耐性與精力安撫對方，「艾夫，我不知道你想要聽到怎樣的答案，我也不確定我能給出那個。」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亞爾弗雷德打了個響指，被這段對話烘托得過度明快的聲響使亞瑟的眉頭更皺，「重點從來就不在於『我想要聽到怎樣的答案』，而是『你想要說出怎樣的答案』。亞提，這是你的人生，不用為他人負責，包括我。」

「我覺得這是你身上最奇妙的一點：你明明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但常在奇怪的地方有莫名奇妙的堅持。」工作時間外的心理師並不避諱分明不「政治正確」的用詞，以一種對專業而言輕慢，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卻恰到好處的態度如是說。

「想要好好地回答問題，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堅持』吧？」似被這話冒犯，亞瑟挑起眉，語氣直白。

「前提是真正的『想要好好地回答問題』，而不是『想要好好地不回答問題』，我的朋友。」亞爾弗雷德態度溫厚答道，即便那話潛意涵在亞瑟看來，無非是站在惡魔的一方。「老實說吧，你認為愛是什麼？像以前折磨我們的證明題一樣，或許當你釐清它是什麼，自然就能找到你能愛——或者不能——的原因（reason）。噢，或者更好，找到你苦苦追尋的理智（reason）。」

或許是語末笑話似的雙關語起了作用，也或許是他虛與尾蛇的耐心已告罄，出乎預料地，亞瑟這次回答得極快，「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人們用最好的詞彙形容它，又常以最毀滅性的方式羞辱它，若要我說，愛是人類最自私的產物。」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全部的答案？」

「當珊曼莎告訴我，就算她出軌、還是愛著我的時候，我是相信她的。」深灰色的眼睛隨敘述飄遠視線，「雖然我不會原諒她，但我相信她，只是我也不想要那份愛了⋯⋯如果那是愛的話，如果那就是愛的話。」

「當你這麼說的時候，你已經在抗拒、在否認它是愛了，亞提。」亞爾弗雷德面色哀憫，像是見他滿身瘡疤卻不知從何治療，因為那些大大小小的傷處太多了，拼命外湧的汩汩鮮血也令人心驚，輕率下手可能更適得其反。「那也代表，你有『屬於你自己』的答案吧？」

能分享給我嗎？他問。

坦白說，亞瑟時會痛恨他無意識轉換為心理師狀態的行為。但客觀來說，可能正因亞爾弗雷德天生擅於同理他人的良善，使得他於那份職業而言，近似天職；若要因此責備他，亞瑟感覺自己也像在否定他身上的一部份，重要的是，那一部分並不令人討厭，或者說，彌足珍貴。

那是亞瑟身上沒有的東西。如果愛非得是什麼期望的加成，他希望是和亞爾弗雷德身上的那一部分同樣、具有溫柔特質的堅定。

短暫深思間，他腦中閃現無數與愛有關的文句，他贊同、不贊同的，歌頌的、怨艾的，文藝的、粗鄙的，獨具慧眼的、平庸世俗的，歡欣鼓舞的、肝腸寸斷的，長篇大論的、簡明扼要的，千思萬緒止於一本書。

我已經給你的，不是我的奉獻、我的憐憫，而是我的個人主義和赤裸裸的需要。這是你能希望被愛的唯一方式，這是我想讓你愛我的唯一方式。如果你現在和我結婚，我會變成你的全部。那時候我將不會想要你，你也不會想要你自己。所以你將不會長久地愛我了。要說「我愛你」，一個人首先必須能夠說出「我」。

「這才是我認識的亞瑟・安斯提嘛。」聽他斷斷續續闡述那些不成文的文本後，亞爾弗雷德咧出一個燦爛笑靨，像是照亮整個格拉斯哥的暖陽。

「這樣的你，怎麼可能不懂愛，或不懂如何去愛呢？」他的摯友又道。

4｜瑪莉・安斯提⭢勞埃德

有人說曖昧是一段關係最好的時刻，像是發酵時間恰好的麵包，因為來得太快的成果食之無味，可熟成太久又容易發餿（went sour）。瑪莉不知那用在他倆身上是否合理，可她想像過跟勞埃德的無數未來，而在他終於牽起她的手時，她曾理所當然地想，他會一直牽著自己走過長長的紅毯。

可事實是，他帶她走過田野、山嶺和湖畔，唯獨沒有那條通往家的道路。

不知打何時開始，勞埃德會以一種像是被打擾了的表情婉拒她難得主動的親暱，他不再把她攬入懷裡閱讀濟慈 、拜倫 ，或是雪萊 ，言談裡不再有無盡的愛，當他望向她時，眼裡笑裡不再有來自西南方海岸線的明朗；因此，當不諳文學的她在山澗終於讀懂那句「青春的願望都實現了，那些願望因深思熟慮的選擇而成熟，我這個山谷的囚犯，怎能不慶幸呢 」，滿膛都是想要向世界傾訴的喜悅，卻在他面前無語凝噎，連帶腳下的溪水都忽地冷得讓人發顫。

當時我們窮困潦倒、前途未卜，但深愛彼此，我以為這就是我們所需的一切了。直白地說，那是我們僅有的一切，因此後來他並非有意隱瞞，因為它（愛）確實消失了。

她在日記裡寫道。淚滴暈開那個像是「一旦（once）」的句末，像是一首未完的詩。

有人說，所有愛的開始都是相似的，瑪莉曾拼了命想找出這話的下半句，想知道她們之間「出了什麼錯」，有無任何修補的可能——可壞掉的派就是壞了，作為一個甜點師，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將那些狼藉盡數丟進垃圾袋，但作為一個人，她花了很多年才把這段壞掉的感情放下。

她們沒有惡言相向，只是漸行漸遠，像是一者加入泡打粉、另一方則加入了杏仁粉，送入烤箱後，自然而然成為兩種不同的甜點，無論他們原始是否用了相同的麵糊。

5｜陳嘉延⭢婉瑩

第一次可以推託是年少輕狂，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肩膀擔起責任；可是後來，即便萬事俱備，婉瑩仍是拿掉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這麼說好像是她單方面的錯，實際上，那僅是一個不足三月的受精卵，以法律術語來說，遠達不到能判定為「非死產者」的時機與基準。

只是他真的一度期待，它能如兩人之間的那些開花結果，成為一個小小的他，或她，都好。

婉瑩說，貌合神離的父母讓她無法相信婚姻，遑論滿是傷痕的他們就算有了孩子，也不過是延續這種失敗的人格育成，何必呢？需要嗎？他們還那麼年輕，該盡情謳歌青春，熱愛生活，享受什麼叫做「真正當一個小孩」。他理解她，也同意她，可她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陌生，彷彿自胚胎從身體剝離時，曾經的愛也隨血流一併離開了她的生命。

人生在世，所求遂願素來是神明天大的恩惠，前世修來的福，要發生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或許是對其他好好過活的老實人的不公吧？陳嘉延自嘲。

跟婉瑩分開的時候，他們自詡為成熟的大人，沒有大吵大鬧，像那些看開頭就能預知結局的黃酸戲，雙方都是愛面子的人，更不願漚戲拖棚。

他們同居超過五年，扣除說好維持原樣的家具，她的行李也不少，所以那天他特地聯繫了家裡有小貨車的朋友幫忙，佔了大樓電梯整個上午。起先，陳嘉延只是幫忙扶著門，看搬家工人跟她來來回回，一來二往，堆積在餐桌旁的紙箱一個個消失，他不知何時也挽起袖子鬥相共，搬得比誰都起勁。事後，婉瑩笑他「好像迫不及待要恢復單身男子的生活」，他也說不明白，只能跟著笑，平時答喙鼓的聰明話都卡在喉頭。

望著坐在車裡的她，說什麼似乎都太多，也似乎怎麼說都不夠，因此他什麼都沒說，止於一個不太慎重、對朋友的距離恰恰剛好的「掰掰」。

在她走後，重回租房的他看客廳地面滿是灰，汗乾後渾身發黏，卻生不出任何想要打掃、或者洗澡的動力。就像其他她不在的夜裡，他慢慢窩上沙發的一角，打開智慧型電視隨便播點什麼，試圖以樂音填滿被清空的房子，YouTube自動播放了一首歌。

「用愛掩蓋傷痕／我安分過這一生──」

那時他無言聽著，此刻卻唱得聲嘶力竭，節節攀升的高音浮在空中，失重一般，跟在「愛」後將他舒適的音域盡數撕裂。

6｜周森⭢⭠景耀

景耀廣東話說得馬馬虎虎，當代的國語歌又以情歌居多，周森心裡有事，聽左一首邰正宵、右一首張信哲，一粒粒咬字越是清晰，他思緒越是亂得慌。在一首「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結束，聽《難得有情人》的前奏響起，他終是沒忍住，貿然起身悶頭到廚房倒了杯涼水，望青年面前放下，語氣連自己都覺懦弱：「喝高了吧，合唱一首《友情歲月》？」

縱是生吞了三杯高粱，景耀看來清醒非常，或者說，可能太過清醒了，襯這一席話讓人遍體生寒。青年看他的神情冷靜異常，眼裡了無笑意，烏瞳如悄聲無息的無星之夜，冷得好像被生生從身上剜下一拳頭大小的血肉，沉寂好一會兒才有了音息，別開眼將話筒安回架上。

「是晚輩打擾了，周哥您早點歇息。」且說著，景耀將桌面理乾淨，似個恰如其分的客人，措辭生分禮貌，三兩下收拾外衣便走，麻利得很。「下次不會了。」

那一句讓周森如墜冰窟，未曾如此痛恨自己寡言訥澀，做不到圓滑，又無法誠實以待；那些向來將惡意摒除在外的，此刻也以相同的方式，拒絕著他未曾想過會實現的渴望。他登時明白，無論愛人的一方，或者被愛的一方，愛情都令人心碎，活了大半生、做人卻像才開始，他似乎已經爛到骨子裡，終其一生就等著他人厭棄。

他大半生空耗在一廂情願上，時近而立，本不適合空有少年志氣那一套了，做個實在的體面人；若這一遭再絆跤，不僅跌了面子裡子，他不知道捱不捱得住。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自問。

見門庭被路燈拉得長長一道人影，周森還是沒有追上去，只覺房裡自顧自播著的曲子，明明寫的、唱的盡是人心，此刻卻吵得不通人情。

想給你聽我的心跳 想你知道我睡的不好
喝水想著你 搭車想著你
闔眼閉眼間 出現的全是你
我猜不到你的表情 我等不到你的回應
不想難為你 又不想放棄你 決定告訴你
對不起對不起 我愛你

7｜高席⭢⭠文祐鑫

「高席，你在怕什麼？」酒酣耳熱之際，景耀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一廂人摸不清丈二金剛，先是面面相覷、安靜了會兒，隨後白昕陽率先笑出聲，打趣他「讓影帝醉了還想念著，也是不容易」揭過。

當時他也不明瞭這富少想的是什麼，但只消一個眼神，他立馬明白，也清醒了。

景耀說的是，高席同他是一類人。

說到底是他咎由自取。後見之明，那孩子的眼神不正昭示、傷對方最深的正是他自己嗎？

以往高席總笑那孩子是欲拒還迎，嘴上不要不要的，最後什麼苦差事還不是照樣做得有聲有色？幾許年過去，他才知道，那句話分明在形容他，彎彎繞繞的話不知讓那孩子走了多少冤枉路、傷了多少心。

所以，那孩子只得薄弱地反抗，讓自己不那麼傷心，讓自己從容些許，讓自己更符合他加以搪塞的「成熟」。

高席沒生養孩子，自然不知「成熟」的代價多麼繁重。

他恣意揮霍著自以為對那孩子的理解，消耗著那孩子的青春與愛意，不知不覺逼迫他傷痕累累的成長，然後是「成熟」後必然降臨的「離別」。

圈裡師徒反目的故事多了去，發生在自個兒身上的才叫事故。他本以為，那孩子只是遲來的叛逆期，想他心焦，想他承認打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愛情，想他如影劇裡不切實際，一怒為藍顏，但他是個成年人，還是個異性戀，不可能隨那孩子瞎折騰，地下情憑兩人情面可以勉強湊合，再多就沒有了。

他始終相信那孩子會回來身邊，不過他沒等到。

那孩子逐漸變成了「那人」，青蔥臉龐生了男人的稜角，一顆璞玉在他未知的際遇下打磨得光彩奪目，即使不如在他麾下時平步青雲，卻也腳踏實地、自然茁壯，正是他在茲念茲的「成熟」。

文祐鑫，聞右心，想當初這文藝範兒的藝名還是他取的呢。

他心有不甘，妻與友人紛紛笑話他，是養不出的好苗子被人種出來了在眼紅著呢，就景耀高深地落下一句「你自己想不通嗎」，一轉眼又把他家那盅八零年的花雕乾完，他連半滴都沒嚐著。
高席當然知道他在不甘心什麼。

但他不能承認，因為他是個成年人。上有二老健在，下有嫩妻，雖不是年年拿獎也算事業有成，「就算沒有愛情，也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像那孩子，喔不，是「那人」，沒有他，也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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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祐鑫，聞右心，多有文藝範兒啊。而且三個金，日進斗金，這可不吉祥嗎？」高席說起普通話倒是標準，就那一口綜藝腔讓人覺得不正經，便知他說得有理，還是不免心裡窩火。

而在所有人中，只有那個較真得憨厚的少年會毫無指向性地告訴他：「是挺好。但是高大哥，人類的心臟其實在縱膈膜偏左側。」

「你小子現在要指導我考醫學院了，是吧？」

記憶的最後，停在難得啞口無言的高席揉亂他當時柔軟蓬鬆的髮絲，他倆像大孩子笑鬧著，險些打翻了桌上的茶座。

那時尚是青衿學子，文祐鑫自無在他面前食煙的劣習，然而，後來當他想起那幾年時，不知怎地都時逢煙霧繚繞之際。

文祐鑫彼時以為，那是就是「從此，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開始。

後見之明，那更似所有故事的尾聲，孩子總要戀戀不捨地將末頁闔上，從五彩繽紛的童話中醒覺、回頭面對現實的蒼白難堪。

旁人作他倆是師徒之情，甚至當事人之一，高席可能也是這麼想的，因此當文祐鑫說要「換個環境待待」，從未牽起的手自然稱不上分手。

他們沒有訣別，只是如高席所言、文祐鑫總算是「長大」了。

難道第一次愛的人注定是這等滋味？翻動手邊的劇本，他沒來由地想起近來排行榜上的大熱歌，暗笑自己何時也同小女孩憂愁善感，那點不諳世事的眼淚早幾年流光了。

套句那個人說的：「你長大就會懂了，成熟一點。」

文祐鑫想他如今懂是懂了，但每每想起便湧上的澀意，是不是代表，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夠成熟？

——他是不是永遠沒能像高席一樣成熟？

文祐鑫還是沒能撥通那個不假思索就能背出來的手機號碼，兀自坐在床沿哭得狼狽。



（接下來就是新寫的段落了，插樓抬槓隨意 ）

8｜伊利安・斯米爾諾夫⭢亞瑟・安斯提（if線）

擺在伊利安桌上那支壺裡的茶包泡了兩天，新一沖已經涼了，水倒進馬克杯時顏色很淺，不僅是茶味，連澀意都嚐不太著，只能嗅著伯爵紅茶淡淡的香氣，像是看得見卻吃不到的餅。

見他飲下那些冷茶，阿納托利椅子後仰，雖沒說話，但蹙起的俊眉先一步表現出了不贊同。

伊利安雙唇微啟，原想說什麼緩和氣氛，又覺對方沒發話已是盡己所能的體貼，遂別開眼，偽作看不明白意思。他安靜地再抿一口茶，含在嘴裡，半憋著的吐息平緩，直到將溫涼的液體盡數平衡成口腔的溫度，才緩緩吞進食道。

老實說，這過程滿噁心的，因為那些茶更像是水，跟體溫相仿時就似口水，吞嚥時總會讓他產生不好的聯想。

可是他別無他法，那是能讓那氣味留得更久的方法。也是他跟時間掙扎許久偷來的魔法。

目光落在書櫃上被小心收在防潮盒裡，灰色紙盒還有一只未拆封，另一盒還剩下三分之一。伊利安斂下眼心算，如果兩天泡一個，餘數還能撐兩個月。

「托利亞，你——」他脫口而出時，才發現自己無意間打的算盤多麽自私，可阿納托利的視線不給他退縮的餘地，只得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你接下來還會出國嗎？這兩個月。」

「怎麼了？」沒有訕笑或不合時宜的逗弄，阿納托利定睛看他，連向來前腳懸著的椅子都放了下來。

那嚴正的態度沒有憐憫，只是清楚表明了在意，卻輕易讓伊利安喉頭那些顧左右而言他的言詞被複雜的情緒淹沒。他先是發出了短暫的喉音，聽來像是「呃」或「嗯」的重音，隨後是先於理智而出的坦白，夾雜輕微的嗚咽。

「能幫我買一些紅茶茶包嗎？」

話說出口，他登時像個重感冒的病人，眼眶跟鼻頭都發熱。伊利安知道自己不該再開口，因為他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哭得聲嘶力竭，像個他爸說的娘炮，但是就像那些習慣，他無法逃離。

他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努力得有點可笑地說，亞瑟用的茶葉來自獨立茶舖，他找不到門路，那個牌子的伯爵茶是他能找到最接近的味道，可是國內買不到這個牌子，所以他只能節約著喝，怕它們像是燒得太快的火柴，在他還沒度過寒冬就燃燒殆盡。

他又說，傑西沒等到席琳，所以等到亞瑟的拒絕的他很幸運了。起碼亞瑟嘗試過，起碼他們嘗試過，只可惜現實不是浪漫喜劇，直扳彎更可能是另一種悲劇的開場，或許人們更該相信，一個人會愛上什麼人事物，本來如此，沒有什麼應該被人為的改變。

阿納托利沒說話，不批判、不指導，只是靜靜聽著，將捲紙放在兩人的座位之間，由他自取。

說起那個人，伊利安是想要微笑的，但不知怎地，眼淚卻背道而馳地越掉越多。

他說，亞瑟曾問他，印象最深刻的超級英雄是誰，他們不約而同回答了「蜘蛛人」與「彼得・帕克」，隨後相視而笑。在滿是茶與檸檬香的房裡，亞瑟面上帶著他無比戀慕的笑，溫和地問：「為什麼？因為艾瑪・史東說『蜘蛛人依舊是我最喜歡的超級英雄』很浪漫？」

彼時伊利安不知該如何回答，如今他在哽咽中好像隱約有了答案。

他跟蜘蛛人都沒有歸處了。



＊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愛在三部曲》（The Before Trilogy），此系列電影以九年為間隔設定和拍攝，記錄了男主角傑西和女主角席琳之間三個時期的浪漫關係。
＊艾瑪·史東（Emma Stone）飾演《蜘蛛人：驚奇再起》（The Amazing Spider-Man）電影系列女主角，引用她在跟飾演男主角的安德魯·加菲爾德（Andrew Garfield）分手後的訪談。
＊漫威電影宇宙（MCU）第三部蜘蛛人個人電影片名後綴為「No Way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