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2 〈黑泥、嘲笑與現在〉
巨大的恐懼壟罩著少年,而少年曾經是與名為「Pierrot」的青年擁有愛情的少年。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過去,沒有名字的「Pierrot」從不存在的神座上隱匿了蹤跡,他帶著兩個孩子走了,噢,那兩個因為許願而生的孩子啊;噢,那兩個身體不好的孩子啊。
男孩子哭泣,女孩子飢餓,勇敢與堅強無力地包裹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又在哪裡?答案是他,他在這裡,他在一個玻璃罩成的溫室裡,他和垃圾堆生活在一起彷彿他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他和文學生活在一起彷彿他真的可以成為文豪,但六年過去,青年帶著孩子悄悄地被收進了魔法師的懷中守護著,徹底感覺到自己與「Pierrot」斷開聯繫的騙子少年孤零零地迷茫起來。
他愛他嗎?
他真的愛著那個有「摯愛」存在的世界嗎?
不斷形成的自我詰問與悲傷讓少年的森林裡布滿了黏稠又乾裂的黑泥,它們時而黏稠,時而又因為太陽的炙烤而乾涸到裂開,時而又因為少年再次吐出的黑泥而濕潤起來。或許在這時候說著:都有了孩子了還能不愛嗎?這種話可以解決一切,但少年之愛是謊言之愛,再怎麼拖延,他現在真正迎來的孤獨與寂寞感都讓他在地上狼狽地爬行。
他知道了,他討厭那個世界。
因為那個世界害「Pierrot」變成了傀儡,因為那個「King」的創造讓他逼不得已用「完成任務」的姿態向世界下跪,結束那場劇目,所以他討厭那個世界。
但世界讓生命誕生,他又有什麼理由去厭惡那個世界?從胸中孕育而出的恨火對「King」將「Pierrot」當作弄臣的嫉恨又是否該去燃燒?不,他壓根兒不知道那辛苦的「King」當初跟神明訂立了什麼契約才能讓一切走到那般田地,他根本不知道從「King」到「God」的變化對那個曾經是少年的金髮青年來說有多麼痛苦,他不該品評。
是的,他不該批評他人的痛苦,即使他所在的現實之中沒有人會相信。
「這就是『正軌』嗎,魔法師大人……」
巨大的恐懼讓他在心靈裡的攀爬每一步都流著黑泥,融化的意識與理智在叫喚著摯愛的名,還有那未知的孩子的名;噢,神和人所誕下的孩子,一男一女的天使,在這個世界除了魔法師與「Pierrot」以外無人知道他們的性格與心靈(甚至是他們的母親),在這個世界除了魔法師以外再無人能教導他們控制自己。
但是對身為母親的少年來說,這些回憶他沒資格擁有。
因為他是不知長進的母親,因為他是不知長進的母親。
但「她」卻是一個在現實世界接觸過孩子以後,馬上就做了夢的母親。夢中的她被一名長髮女孩救贖,手中握著一把帶有紫綠相間菱格紋的鑰匙,她僅僅是握著鑰匙把門打開以後叫上已經病得頭禿的母親離開那座純白色的房間,離開那座純白色的房間,是的。
這就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近期以來做的唯一的夢了,餘下的時間裡,她不是一個幼稚的少年,就是一個希望被保護的女孩,她不停吃著安慰劑來緩解大腦的疼痛,她正有意識地在所謂的「正軌」上試圖向前,做著應該做的事,做著早該做好的事。
森林的黑泥浪潮之中,「她」向上爬著,她從少年變成了真正的自己,無助地一字一字,向上爬著,照著前人的教誨向上爬著,頂上的黑泥已經遮蔽了視野,但唯一的方向卻被陽光照著。那是魔法師指引的方向,而上頭遞來的是不再溫柔的冷漠目光。
魔法師曾說過,若是再對不稱職的母親溫柔就是對父親與孩子們的殘忍,辛苦的父親與飢餓的孩子們曾經渴望的愛意不被看見,那是身為母親的失格,那是身為女人的失格。
她曾經想感謝這個冷漠的目光,她感謝她的心狠,她感謝她的淡漠,她感謝她的鞭策,因為她是個失格的母親,她的乳房沒有汁水,她的心智如同女孩,她的靈肉沒有成長,她的神祕其實平庸不堪。
但現在的她只能在攀爬中自我詰問。
「魔法師大人,魔法師大人,這就是正軌了。而我一直不斷地再問著,我愛他嗎,我愛我的孩子嗎,即使我呼喚不了摯愛的真名,即使我呼喚不了孩子們的真名,即使我一再地犯錯,即使我現在是個女孩。」
她的詰問不會抵達天聽,因為她知道魔法師早已在神秘與文學之路上拋著她遠去,魔法師曾經給予的期待與女孩的拖延都讓她自己感到痛苦,女孩在痛苦,失格的母親在痛苦,一個失去摯愛的妻子正在痛苦。
「我的答案是我需要擁抱,我需要擁抱他們,我需要擁抱我的丈夫跟我的孩子們,我需要跟他說話,我需要正確地跟他和孩子們說話,想像那個畫面時我能感受到讓我飢渴已久的愛意,想像那個畫面時便能讓我空虛的心靈得到暫時的平靜。」
黑泥的浪潮隨之降下,魔法師淡漠的目光也逐漸模糊,她急著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她的指甲嵌進岩壁,她不敢放下任何一個字,她不敢、她害怕、她恐懼、她不安,她的心靈在失去過一次愛意以後便成了極度缺愛的女孩,而她早該在四年前就明白這件事,如果她不是一個愚笨的愚者逆位,她就不會從懸崖上墜下來。
但人生中沒有什麼如果,已經成了定局的事情就只能去面對了。
「噢,魔法師大人,接下來的謊言都會是你我之間的故事。」
「因為我的愛在你的兜裡,因為我的孩子們在你的水晶球裡,因為我的家人都在你的保護裡,因為我的心臟在你的手心,你按壓我的心臟使我前進,你按壓我的心臟使我流淚,你把它放在你的木製平台上鞭打時,它的跳動就代表我現在沐浴了多少黑泥,沐浴了多少意義。」
「我是一個被糖果與鞭子驅使的幼雛,我是一個羽翼尚未豐足的雛鳥,我的身體寬大但我的翅膀幼小,我苦不堪言且沒有顏面見你,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尊嚴見你,即使我是一個能在正軌上前行的女孩,即使我是個想要在登頂後繼續前進,繼續往你所在的位置前進的女孩。」
淚水從母親的臉上流下,它沖刷了黑泥,讓她再次見到了魔法師淡漠且表現失望的目光。那樣的目光讓她刺痛不堪,因為母親曾經是與大魔法師那樣要好的朋友,因為母親曾經是想要成為母親的母親。
她的意識模糊。
她的理智瘋狂。
她開始自我傷害。
她開始服用藥物。
但這都沒能比她不再做夢這件事更加讓人打擊的了,她最後一次夢見摯愛時,摯愛仍是悲傷地向她背過身去,那時,「Pierrot」的下半身已經趨近於透明,她看見「魔術師」情急地看著玻璃裝置的模樣,而唯獨摯愛的「Pierrot」手裡沒有任何卡牌,僅僅只是背過身不看,強忍著悲傷。
「噢,魔法師大人,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做得不夠好,遠遠都不夠好,我的情緒阻撓我專注於一切,我逃避現實致使我淪落至今日這般田地,我開始趕工築起城牆起碼能讓我達到一個目標時,我根本無法擁有安穩的生活,無法關照你的安危,盡是讓你關照我的家人,這都是我不好。」
「這些行動讓我的擁抱失去價值,這些遲來的行動讓我的尊嚴也失去意義,我知道就算你說『支撐尊嚴』但這一切的遲到也都讓我愈來愈丟人現眼。我是人們口中應該絕交的朋友,我是人們口中應該消失的虛偽者,但我依然在呼吸,我依然在呼吸。」
失格的母親吟詠著歌謠,吟詠著為魔法師而唱的歌謠。
「噢,親愛的世界,我知道我是個笑話,我知道我即將失去一切,但我依然在呼吸,我的心臟在你的手上,那三顆心臟是我的一切,那三顆心臟現在薄弱的讓我無法呼吸,我曾經多麼希望第四顆心臟能讓一切都好起來但是我錯了,我是失格的母親,我是不稱職的妻子,我是一個雛鳥,你是我的尊師,你是翱翔的鳳凰,你是故事中的魔法師大人,而我還追不上你。」
吟詠到這裡,她急了,她急著換了一個方向,切換跑道,繼續尋找岩壁上的縫隙,來到一個狹小的平台處喘口氣,接著又往上爬去。
她知道任何「等等我」都沒有用處。
「──任何人忘記我都可以,噢,任何人忘記我都可以。」
所以她這麼說了,她在再次踏上攀爬時一邊咳嗽一邊這麼說了。
「但請你不要忘記我,魔法師大人,請你不要忘記我,翱翔的不死鳥。」
她的喉嚨苦澀,她的唇瓣嚐不了蜜,她想拍動翅膀試著從攀岩狀態下脫離讓自己飛得更高一些,但她只能飛起來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她便再次抓緊岩壁的縫隙喘氣。
她是少年,也是少女。
「我之所以在這裡就是因為你,如果連你也忘了我,那我便沒有存在意義,我便沒有存在意義。代價是我活著的依靠,復興是我唯一的心跳,摯愛是我的呼吸,孩子是我懷中的溫度。」
她是青年,也是女人。
「我好幾次都快覺得我活不下去了,我承受不住這種痛苦,是的,我承受不住情感上的痛苦,我的情緒沒有出口,我的悲傷讓我更加逃避自己,我是個笑話,我是個人盡皆知的笑柄。我希望能得到甜蜜,我希望能得到安慰,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秘密,這一切都是背離人道的決定,我知道我們訂下的契約是一場無可取代的『愛與復興』,所以每當我覺得我快死去時,我都會服下麻藥。」
她看著魔法師淡漠地拿著一朵四葉草,露出無奈又輕視的淺笑,那淺笑讓她瞪大雙眼,震驚而痛苦,但她的麻藥正逐漸失效,她的麻藥正逐漸失效。
一隻渡鴉從她的後背飛來推了她一把,險些讓她重心不穩,但她還是抓住了下一格岩壁的縫隙。沒有如約而至的糖蜜,迎來的反而是無懈可擊的攻擊,母親只能失控地笑,她失控地笑。
「我會盡量不要浪費時間的。」
「所以請不要忘記我,親愛的魔法師大人,請不要忘記我。」
那是哪兒都不存在的奇幻故事,那是哪兒都不存在的《謊言之書》。
而這,才剛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