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諾斯境內，賽卡達湖。

夜幕降臨，繁星列位，湖景幽靜，新月高掛空中。
嬌小的身影坐在柔軟的草皮上，眺望著湖的對面。

自己到底坐在這裡等了多久？不太清楚，雙頰早被入秋的晚風吹得涼透，可她依然等著。

等待，忍耐，是她的強項。

「吹太久的湖風，對身體可不好。」


輕柔的細語伴隨着踏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與記憶中那懷念的聲音重疊，湧現百般的思緒以及回憶。

她深呼吸，並小心翼翼地回頭——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影，也是她等了十載的人。

「⋯⋯」

「你這算是在詛咒我會得感冒嗎？我健康得很。」她別過了頭，視線重新投向湖面上。

男子苦笑着，心想自己的學生過了這麼多年，嘴還是一樣壞。


「怎麼會？我只是⋯關心你。」

他帶著細小的光球坐在對方的身側，
距離不太親密，卻也不算太遠。

「關心？真虧你能說出口。」沒好氣的說道：「某個誰躲我躲了整整十年，我可是一直都知道。」工坊的『眼』曾經告訴過她，坐在身旁的這個人刻意避開自己所在之處，即便是遠行他國，也保持著夠不著、離不開的距離活動著。

「明明我都請求過他不要告訴你的。」他知道這片大陸能夠準確掌握到自己行蹤的人，也就那幾位而已。

「⋯⋯最近可好？」他也同樣看著湖的對面，猶豫了片刻，輕聲問道。

「⋯⋯」最近好嗎？不太好。老實說，今年的初夏開始，克里托拉大陸的各處陸續有些小衝突，入秋後這些小衝突演變得愈來愈多，而且激烈。撇開忙不忙的問題，市井小民每天都得擔心明天的日子該怎麼過，內心充斥着對未來不安。


她也開始理解，為什麼自己的老師四處奔波，只為了扶助素未謀面、陌不相識的陌生人。

年過七十的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戰爭了。

她思考了很久，這個人到底在問什麼。

於他而言，動盪不安的時代不曾好過。
要變好，十分困難，他正在努力了。


那問自己的狀況？

她確信這個老頭即使身在遠方，也時刻掌握自己的動向，他並不需要自己的生活報告。


也就是說，他想知道的是，
現在的生活有讓她感到 快樂 嗎？

以前的她，大概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老師離開後，她就像一隻家貓一樣。每天守在家門前，無所事事，活著就是一天，只是為了等待主人回家。主人給了她新的家，然後把她拋棄了。然而她相信那只是一時的，是有原因的。


她一直等，等著他回來。
等那段悠哉無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能夠回來。

可是她等的這個主人，卻沒有回家的意思。

一走便是十年。
甚至之後從別人口中得知，他是故意的。

心態有所改變，大概是從與斐姆利重逢、解開誤會之後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塔里格離開了之後，讓她意識到有些事情，不說出來的話日後許是沒有機會了。後悔，不一定得到彌補的機會。


所以她對斐姆利道歉了。
那是她第一次對人說對不起。

重修舊好的那一瞬間，她感到了歡喜，這與習得新法術的成就感不一樣。

說到底還是以前的世界太小了，眼裡只有塔里格的身影，和在霍奇克查爾時的自己一模一樣。

以舊友重逢作為轉捩點，她開始接觸到更多的人，獲得了數不盡的緣份。

她結識了會爬自己家窗口的新朋友、當上了村裡的可靠魔法師、成為了孩子們的老師、教授更多人魔法的奇妙、邀請朋友遊歷她的家鄉、祝福許久未見的恩人、聽舊友取笑自己——


甚至與本不相干、南轅北轍的男人墜入愛海，

與他許諾餘生。

沒錯，塔里格是她新生的始點，但之後的一切都是她親手建立、維繫的緣份。這個過程，塔里格不曾參與過半點。

這一切，都是她得來不易的寶物。

雖然要領悟到這一點她花上了很多時間，但她不再感到孤獨了。

⋯ 「⋯⋯嗯。」她思考了許久，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
「⋯⋯那就好。」他伸出了手，輕輕地拍了拍弟子的小腦袋。

他曾經擔心過，自己的離去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抉擇。切瑞莉的倔強、孤寂，以及傷痕，他透過群星的耀光全部得悉。

他憂慮過，也後悔過，卻同時為她祈禱著美好的每一天。
他深知漂泊的人無法成為任何人的依靠，自己的理想過於虛幻。

腳陷深潭、選擇走佈滿荊棘的路，看不見未來。

他不想她走和自己同樣的路，所以他才不願帶她走。
只能用那種請求讓她留下，尋找新的機緣。


所以，當他聽到弟子的回應後，
他打從心底裡為她的新生感到高興，也放心了。

「⋯⋯」別拍了，腦袋要被你拍不靈光了—— 本想道出的話被她硬生生的吞回去。

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塔里格會把自己當作孩子來看待吧，她心裡這麼想著。再說已經許久沒有被人這麼對待過了，她感到了懷念和眷戀。

在塔里格的眼中，她永遠都是一個孩子，這並不討厭。

「⋯⋯我知道你有意躲著我，那為什麼這次，你反而願意跟我見面？」

進入霍諾斯境內後，她準備回到霍奇克查爾辦一些事，只是在去之前她其實沒有什麼勇氣面對舊時的家，於是她到達旅館時，抽出了一張羊皮紙，並寫下了『我想見你，老師』。

她知道塔里格一直都在守望著自己，只是不想見到她而已，所以懷抱著一絲的冀望寫下這個要求，就算見不了老師，也希望老師能在遠方支持她。

萬萬沒想到的是，下一個瞬間從赫摩利安工作室順走的塔羅卡突然發出微光，呼應著她的要願。所以她來到了湖邊碰碰運氣，試試看等那個人的到來。


而這次，她等到了。

「這個嘛⋯⋯」

切瑞莉大概是不記得了，但其實早在她受到重傷、昏迷的八天時間裡，她們就已經重逢過了——只是，當時是在切瑞莉的夢中。

她也不曾知道，塔里格輕拍她的頭，其實是在為她掛上祝福。雖然當時希兒的緊急治療保了她一命，但能夠順利康復起來，也少不了這份加護。

當祝福催動的瞬間，塔里格慌了，心亂了。

他想立刻趕到弟子的身邊，但他又在想，自己的回去會不會又是對弟子的一次傷害？最後還是敵不過慌亂的心，透過祝福潛入切瑞莉的夢境。

夢裡，他看著孩子是怎麼一步一步的奔走到危險的沼澤，怎麼放棄活著的希望。

他很心痛，所以他做了十二年前他曾經所做的事情：

救她，教導她，陪伴她。

然後在夢境的最後，再度離開她。

但和現實不一樣，夢境的最後，孩子長大成人了。
她對著自己的背影大喊著被埋藏了十年的心聲：

老師，偶然回來看我們一眼吧。

工坊添了很多新的家具，但老師的椅子一直都在，我沒丟掉，也不會丟掉。這裡也是你的家，大家都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你。

這番話，對一個四處漂泊的人來說，家 這一個字是多麼的令人觸動。
塔里格是一個充滿大愛的聖者，但不代表不會感到寂寞。

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普通的凡人，他也擁有感情。

他經歷了太多，卻因為性格的緣故，沒有看淡一些事情，往往能找到事情鑽牛角尖。他知道自己這樣子不好，得改，但他做不到。

他很害怕救回來的弟子會成了自己重要的人，也害怕自己放不開她，害怕她突然的離去。過去的經歷讓他不敢與任何人建立更深的關係。

他很無力，他救不回自己的師傅，也曾眼睜睜看著友人為了自己在他面前步向了死亡。他不是什麼厲害的人，他只是個會點魔法的普通人罷了。


害怕成為他人特別的存在，不只有切瑞莉本身。

塔里格也是。

夢醒了，他睜開了眼睛，眼框泛起了淚光。

塔里格這才意識到，自己同樣是一個孤獨的人。


他想她了。

「因為，我也想見你了。」一別十年的人怎麼好意思大搖大擺地走到人家面前說嗨呢？他苦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思想著該怎麼自然地和弟子相逢，但沒想到弟子比他先一步行動了。這讓塔里格得到和她見面的勇氣。

「見到你我很高興，真的。」

「⋯⋯」

「⋯⋯真不怕害羞。」直到此刻，她也讀不懂自己的老師在想什麼。她以為她懂他，卻不全然是。

但是，她也同樣感到了高興。以前心裡常常感受到的委屈，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老頭子，我要嫁人了。」


「我知道，群星們都在為此興高采烈著，說要給你們送上最好的祝福呢。」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是不知道的，真恐怖。」


「有很多，星星的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我都看不見。」


「所以你日後移居到銀潮堡，我便無法時刻知曉你的近況了。」

「但有塞夫林的孩子和那位在你的身邊，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哪位？」


「一位熟人。」


「哼嗯——⋯」

「⋯⋯我有一個請求。」她緊了緊握拳的手，語速稍有變快，「日後，我回和平陵的機會變少了，『眼』那邊大概會找新的魔法師接手我的崗位。」

「⋯⋯我希望，你能夠在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照顧工坊的孩子們。」尤其是雷琺斯，他被自己的父母和沙迪厄斯拋棄，那孩子受到過的傷，一定不小。

「⋯⋯」

「你也知道的，我無法停留太久。」縱使他知曉自己也是想家的人，但他還是不會放棄那份理想 —— 那是他的師傅、友人，那些逝去之人交付給他的遺志。

「——不過，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向我請求呢。」夢的內容，她大概是記不住的，那這確實是第一次。沒想到第一個請求依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這到底像誰呢？

「我答應你，只是，真的留不了多久。」他今年七十七了，未來還尚餘多少日子，他自己不知道。「放心，我想艾恩會很樂意照顧孩子們的。」

⋯ 「⋯⋯謝謝，足夠了。」

「說起來，怎麼不見艾恩的身影？」她還記得十二年前，剛被塔里格撿回去時她一度想要逃走，但你能夠想像得到嗎？出了門口突然有一個三米高的石像巨人擋在面前，還給她送一朵小花！？真的太嚇人了。

「啊，艾恩嗎？我讓它去日光堡附近的林裡待著。」

「我知道你來霍諾斯的目的是什麼。」這孩子就算再努力也還是很抗拒接觸霍諾斯王國的一切，到這邊的原因一目了然。

「要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便會派艾恩過去協助你。」

「⋯⋯」這老傢伙是怎麼做到一邊笑一邊說著派石像巨人闖進首都裡的？自己身邊的人怎都這樣，大驚小怪的，她才不會有事！

「誇張，叫它撤了。」

「抱歉，我做不到。因為艾恩它也很擔心你。」他和霍奇克查爾不熟，但也略有耳聞一些事跡，切瑞莉去這一趟，難保能夠安全離開。

「至少讓它跟在你的身邊吧，這樣我也能夠安心。明天一早，我會幫它化形成無害的魔獸，然後讓它來找你。」

「好嗎？」

「⋯⋯⋯⋯⋯⋯」

「隨便你們。」永遠敵不過這老傢伙，只能妥協了。

「⋯⋯那麼，我該走了。」


「⋯⋯這樣。」


「稍微有點事情要辦。抱歉，我又要走了。」


「⋯⋯嗯。」

「我很期待能夠看到工坊的新面貌，⋯⋯還有我的椅子。」他再次輕拍切瑞莉的頭，並從草地上站起。


「那麼，之後見。」

「？」這老頭怎麼知道他的椅子還在？

「⋯⋯之後見。」她看著老師的身影漸漸融入黑暗中，自己也站起身來，看向倒映著繁星的湖面。

「⋯⋯他說，之後見。」

塔里格走後，她還在反覆細嚼他的柔言輕語。



老師從不食言，這點她最清楚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