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朵其實沒有想過，會由任務對象來教自己怎麼戰鬥。

索貝克能回到飛鳥鎮乃是意料之內，目前對他的監視已經放緩，上面判斷他並不具有太大風險，但對於他國而來的傭兵，監視的任務仍在繼續。哪怕法朵手上監視對象並不僅限於他，但以私事而言，他的確對索貝克最有「興趣」，因此，他也不介在意這個男人身上多花一點時間。

啊，是貝克。那個男人是如此自稱的，可不能「叫錯」名字。

因此對於再次來訪酒館的男人，他仍以笑臉相迎。

「先生。」

約定好的時間有點早，平日的他一般不會瞧見初升的朝陽。
一頭捲髮此刻略顯凌亂，青年懶洋洋地站在樹下，打著呵欠，轉身望向緩步而來的人，低聲喊著那句太過恭敬的稱呼。

距飛鳥鎮一段距離的近郊處，人煙較為稀少的森林，他此次前來，便是為了應那個晚上的約。
那個偽裝身份的傭兵，說要教他用刀。

「早安，先生。」法朵點點頭，寛袖下的翅膀早已轉化成更適合握刀的人手，「您對自己可真嚴格，這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呢。您一般都這麼早開始鍛練的嗎？」

知道對方在夜間工作，索貝克刻意約晚了一點。

只是看對方沒睡醒的樣子，顯然差別不大。「法朵。」男人頷首走近。「早安。」

聽到問題，他又脫口喃喃答道：「不是說早起的鳥兒甚麼......沒事，我平常更早。」

看一眼對方手部，傭兵一邊領人走進森林深處，邊問：「有帶刀吧？用過沒有？」他的語氣仍舊淡然，彷彿並非他認知裡的對方首次真正戰鬥。

男人步伐不停地往林中深處走去，或許是身高相差不少，法朵必須加快步速，才能跟上對方的速度。

唉，連走路都不能悠哉點嗎？

「了不起，先生。」接過對方的話，法朵的恭維只停留在言語之間，並未刻入他的眼底。「可惜我不是早起的鳥兒，只有昨晚剩下的酒可以喝了。」

話畢，歌者從腰側取出男人送贈的小刀，若不是他的這個動作，你或許無法察覺他特意在腰間繫上了皮革製的刀套。「當然帶來了，雖然沒用過。」他眨眨眼，看向男人的金眸，半是玩笑地道：「只有用過酒館廚房的刀，殺死過一片麵包，這樣算嗎？」

索貝克姑且往後看了一眼，確認對方正跟着過來。法朵的恭維也許對某些對象會更受用，鱷魚只是一貫地抿着唇。

之後男人又再轉頭看一眼，確認對方沒喝醉來。「我知道你酒量很好，戰鬥還是別喝醉了。」既然要教，索貝克話語染上一些嚴厲。

但看見刀套後又和緩了表情。「保護武器沒錯。」只是正經過頭的傭兵對玩笑依舊反應不大，只是用鼻頭輕哼一聲。「先用死物練手也沒錯。」

不知不覺走到密林處，已開墾的平整路段所剩無幾。索貝克也從身上抽出一把刀，伸向週遭縱橫茂密的藤蔓，讓刀刃微斜，切斷一條。「切一下我看看。」示意對方照辦。

面對對方嚴謹過頭的態度，法朵只是笑笑，「謹遵您的教誨。」原本就覺得這人有點死腦筯，今天算是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不過。傭兵這般態度反倒讓法朵更加驚訝，他以為男人會如其種族一般，更加冷血一點，至少，理應不會花時間教一個陌生人如何在亂世中自保。

法朵腹誹著，未發一語，僅是跟著男人的動作，傾斜刀刃模仿男人的動作，朝身下藤蔓砍去，動作標準，「像這樣嗎？」

話未完，一陣甜膩的氣味忽地湧現。法朵皺眉，這可不太尋常。

「先生，您有聞到什麼味道嗎？」

切法似乎對初學者來說有點太標準了……剛想叫對方再切一次，索貝克就聞到這陣異常的甜味。

他四處察看氣味來源，正好瞥見一截迅速生長的藤蔓，末端快要纏上法朵腳踝。

「退後！」索貝克厲聲喊話，伸手把法朵往後推的同時，踏前拿刀斬斷如觸手般詭異的藤蔓。末端斷掉後仍然捲曲伸展數回才完全靜止，而被砍斷的藤蔓縮了回去。順着藤蔓縮回的方向看去，隔幾棵樹遠的一枚巨大花蕾此刻正完全綻放。這就是甜味的來源，加上花瓣上的獠牙、掛着的嘔心黏液、和周圍舞動的藤蔓枝條，索貝克能肯定它來者不善。

「抱歉，」傭兵握着刀與它冷靜對峙，沒轉頭對法朵說：「這是意外。」並未察覺自己手部和眼睛已帶有鱷魚特徵。

突如其來的推力讓法朵往前踉蹌一步，在鱷魚看不見的身後，青年身法靈巧地穩住身體，灰眸往後凌厲一撇，狠狠瞪了一眼那朵不長眼的怪花。

⋯⋯倒是出乎意料。他看向傭兵，要是對方把自己送給食人花當作餌食，那男人無疑可以輕易脫身。他倆交情只比陌生人好上一點，對方要真這麼做，法朵完全能夠理解。

但他沒有。歌者勾唇，不動聲色地道：「不用抱歉，謝謝。」簡短的回話過後，他重新定睛看向那些扭動的藤蔓，「⋯⋯食人花嗎？」

他曾在更加年輕時因任務周遊各地，自然也見過這種危險又駭人的植物，只是此刻，青年未作出任何建議，如同試探一般，僅是望向男人覆滿鱗甲的手。他故意讓聲音染上一點急切與緊張，像個普通人那般問道：「現在，我們怎麼做？」

雖然只是隻剛認識的鳥兒，見死不救這種事索貝克還做不出來，儘管他多次對自己強調自己是冷血動物。

「嗯。」反正也是教，他補充道：「這些黏液大概能麻痹獵物，不要輕易靠近。」如果是他一個人，可能會長久安靜地等待花朵放鬆警惕。但不知為何，他猜身後的人沒有他這種耐性，於是改變策略。「植物都怕火，食人花也不例外。」還好今天有帶，他從褲袋掏出攻擊型生火石。「因為我不會魔法。」不到完全做不出來，但用道具省事快捷許多。

「……替我撿一枝樹枝？」制止住獨自完成的欲望，傭兵決定姑且讓「學生」參與一下。

「謝謝。」接過樹枝，他往生火石輸入少量魔力，在樹枝的一端磨擦數下，就看見幾縷白煙緩緩升起。

把樹枝交回法朵時，他意識到手上的褐色鱗片。反正不看都看到了，他只是繼續動作。「這種火對非魔物燒得很慢。」所以不必擔心燒到自己。「往花裡扔就行。」即使扔歪了也不會釀成大火災，順便看一下學生的準繩度和力量。他亦握住刀，同時提防着隨時襲來的藤蔓。

法朵饒有趣味地聽著對方的教導，比起說話的內容，他卻更留意對方臉上的表情。這人肯定不習慣教人，他一邊想，一邊動作飛快地完成對方要求。

接住對方遞來的樹枝，火光在末端閃爍。法朵眨眨眼，忽地覺得有點好笑，打趣般問道：「噢，原來不用刀嗎？」沒等男人答覆，他自顧自地把手中小刀放在傭兵空著的手心，像是用刀交換對方的樹枝一般，「只要能扔準就行了，是吧？」

話音剛落，青年的身體驟然變化，一隻靈巧的夜色小雀銜著燃燒的枝椏，往食人花的嘴裡飛速衝去。那花也不是省油的燈，數條藤蔓射出，想要抓住空中的鳥兒，卻被後者翻飛著躲了過去。

鵲鴝飛行的速度不減，直至飛到花心上空，牠鬆口讓火焰與枝條一併落下。那特殊的火舌感應到魔力，便開始猛烈燃起，魔花痛苦地扭動著枝條，不死心地想要抓住那抹小而突兀的夜色。

吱吱，鳥兒鳴叫著，在觸手群中穿梭飛回。那鳴聲乍聽像是求助，卻莫名有點好整以暇。

或許，這便是青年給出的、讓人頭疼的信任測試吧。

索貝克還來不及回答任何一句，雀兒就銜著樹枝往花衝去了。「喂！」被無視的男人氣急大喊，想伸手攔住，對方郤早飛遠了。

媽的甚麼冷血動物。傭兵甚至還有半秒讓這想法掠過腦袋，身體郤已自行反應。首先他扔出刀，瞄準花蕊要害給它致命一擊。然後身後長出鱷魚尾，四肢伏地，以勝過人型的速度跑至食人花生長處，用完全變化的鱷魚爪把藤蔓一概切斷。黏液隔着他的鱗片只讓他感到輕微麻痺，遠不到失去活動能力。

隨着枝條落地，食人花終於在火光中完全死去。

鱷魚獸人此時臉上都覆着鱗片，他慢慢站直身，盯着似乎一點不怕的鳥兒，不發一語。

鳥兒在上空盤旋一圈，鱷魚的速度很快，那些觸手自然未觸及他一根羽毛。

細小的雀影緩緩化成人形，靛髮青年在空中展著巨大的雙翼，乘風徐徐下落。眼前男人還保留著獸態的特徵，灰目不作掩飾地流連過那些沾有黏液的鱗片，然後乖順一笑，大抵是覺出了幾分歉意。

「抱歉，我想著這樣能扔得準一點，忘記您說要離得遠些。」鳥兒說著，朝男人走去，他掏出收於刀套裡頭的小塊布巾，又徑直捧起對方覆滿鱗片的手，用布輕輕擦去黏膩。「給先生添麻煩了。」

鱗片冷硬，法朵想，倒不像它的主人。

鳥兒的動作又輕又緩，卻未有遺漏任何一處，相當仔細，「您若是覺得不舒服，可以先到酒館的房間休息，我給您請醫生。」青年垂眼，仿佛將心神都放在對方手上，待確認黏液都被抹去，他才抬眸，「先生，您還好麼？」

黏液殘留的危險性讓索貝克反射性地縮了一下手。

「......算了。」男人安靜良久才回話。「本來不同種族就難以互相學習。」小鳥有小鳥的戰法，鱷魚的一套不管用很正常。

他低頭察看回復潔淨的手，把獸態特徵從身上消去。「我是傭兵，不會這麼容易不舒服。」又看向眼前人說：「倒是你，一點不害怕。」他把懷疑以陳述句道出。

「先生是不肯再教我了麼？」

法朵的聲音平靜又柔順，像無色無味的泉水，既未帶上往日戲謔的笑意，也聽不出遺憾或愧疚。「我倒是覺得，在先生身上能學到許多。」

他收起布巾，這時才朝人勾勾唇，「我這個人呀，除了這張臉和聲音，沒什麼優點，」他望向那雙金眸，把接下來的話說得慢條斯理，「就是不怕死。」

「所以先生真的難逃一劫時，把我推出去擋一擋也無妨噢，我不害怕。」熟悉的玩笑語氣，他同時也在觀察眼前人的反應。「雖然，我可能會記恨您一輩子，死了也變成幽靈纏著您就是了。」

有甚麼好學的？索貝克不覺得自己有甚麼特長，除了基本活命技能，真正戰鬥技巧還是該視乎種族而訂。雖然聽不見諂媚，青年的話依然成功讓傭兵想了一下。

「聲音是你的長處。」與鳥兒的灰瞳對視，鱷魚抓到一個重點。「學習聲音魔法吧。」

之後又一板一眼回應不怕死的話：「在戰場那不是優點。不死才能繼續戰鬥。」頓了一頓，再道：「在戰場都要貪生怕死才行。」

聽到玩笑話的威脅，他搖搖頭。如果笑就失去剛才的教育意義了。

「……要是想學，那就讓我看看你記得甚麼。」身為傭兵還是心太軟了麼。他反思着攤開手，讓人隨意行動。

雖然不認同，但不怕死可以讓人在戰場變得非常危險。眼前笑靨如花的青年，說不定和剛才逝去的花一樣不簡單。

「聲音也不總是可靠的呀，先生。」
法朵似笑非笑地回應，並未多作解釋，也沒有回應對方關於生死的看法，僅是安靜地頷首，「我會記住先生的話。」

想不到他什麼都還沒學到，就面臨考核了。法朵無所謂地聳聳肩，雙翼重新化作人手，從傭兵手上接過小刀。

——而就在這個剎那，他毫不猶豫地朝男人頸側方向刺去，只是手法略顯稚嫩，姿勢上也留有不少破綻，老練的傭兵自然可以輕鬆格擋。

「像這樣？」法朵倒也沒裝，他本身就沒學過用刀，平常任務也多以後方情報戰和魔法戰為主，雖然學過基礎的防身術，忽然讓他近戰，他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頸、胸，腹，我有答對嗎？」

雖然剛才就見識到了，但法朵的大膽還是讓索貝克心下吃驚。

順着對方動作後仰，他先躲過攻擊，然後輕托起法朵伸出的手，微調一下刀在鳥兒手裡的角度。

「速度很好，刀刃對準要害。」決定拿起武器的一刻，就要狠下心。「同時確保對方碰不到你的頸胸腹。然後一一」他移開身，擋下法朵的刀，邊用自己的刀背輕敲青年手腕。「……也要不怕血。盡量解除對方武裝，讓他的手沒法施力。」再踏到法朵身後，把刀背架在青年頸項。「解決。」

男人退開兩步，重整姿勢。「這次我會攻擊你。別留情。」雖然殘忍，但只有這樣才能在戰鬥中活下去。所幸雀兒的速度很有優勢，應該很快就能上手吧。

男人的教導相當用心，法朵靜靜地聽，也靜靜地把一切記進腦海裡。將來的某一天，某一刻，他知道這些知識總會派上用場。

他來的時候，也沒想過會如現在這般認真。

或許是因為將心神放在記憶與觀察之上，青年臉上經常掛著的笑容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緊抿的唇角，與沉靜得甚至有點冷冽的雙眼。

他點頭，平日華麗的詞藻都被抹於刀下，「好，有勞先生了。」

論力量與技巧，他無法與索貝克相提並論，那麼唯有與生俱來的靈巧與速度，以及不可預測的動作，才能成為他獲勝的關鍵。

所以他重新躍出，如離弦之矢，一手提刀橫於頸前，朝眼前男人逼去。

法朵學得很快，如同男人說明過一樣展開身體。偶爾這裡角度調整、那裡力量加強，索貝克說過的都被記得清楚。

從青年臉上消失的笑容，不知何時轉移到了男人身上。

一來二往，體力消耗不少，頭頂的太陽也移了位置。今天差不多了。索貝克停下腳，握住法朵拿刀的手：「做得很好，雀兒。」待人放鬆下來後，他退後放手。

認真專注的學生讓老師心情變好，看青年被汗水沾濕的鬢角，傭兵開口：「這個老人家有點累了，賞面跟我去吃點東西嗎？不去你家酒館。」自家的東西肯定吃膩了吧，男人想到數間不錯的餐館，正適合慰勞。

待握刀的手被對方驀地握住，法朵喘著粗氣，恍然回神，灰目輕眨，片刻後似乎才終於消化對方的話。
汗水沾濕鬢角的感受並不舒服，青年望向男人帶笑的表情，忽地有點⋯⋯不爽。

或許是因為男人始終太有餘裕，而自己卻已氣喘吁吁。法朵以為自己早就不介意所謂輸贏，如今卻久違地感覺到一點微妙的不甘。

他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情緒了？法朵一想，只覺更不爽了。

所以在對方提出邀約時，他毫不客氣地揚起笑容，「先生請客嗎？」

明明是法朵堅持讓對方教自己用刀，他這句倒是說得理直氣壯。或許是法朵實在太累，又或者，是因為男人通過了「測試」，歌者往日那張成熟穩重的面具終於裂出一道小縫，走漏了一點狡猾的真貌。

不等索貝克回覆，法朵已搶先開口，「謝謝先生，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沒有給男人拒絕的機會，將小刀安放於腰間刀套，歌者先一步踏上歸家的路途，示威似地將男人甩在距自己兩三步的後方。

可又在數秒之後轉過身，朝人露出一個燦然又狡黠，且不容拒絕的笑意。

「下次還要勞煩您指導了，貝克先生。」

他或許真的是一朵危險的花。
但在那之前，你可以篤定——

這傢伙絕對是隻捉摸不定、十分難搞的鳥。